第23卷陸漸身世之卷(上)

穀神通默默頷首,但見陸漸怔忡失神,知他心中懊悔,便笑了笑,溫言道:“你也無須自責。此人出世,機緣奇巧,足見乃是天意。聖人云:‘堅強處下,柔弱處上’,天道自來不愛強大,眷顧弱小,既令萬歸藏這等強人出世,也必有剋制他的法子。萬歸藏也不是一介勇夫,深諳天道,謀慮深遠,因此緣故,纔會恩將仇報,在你奇經八脈中種下‘六虛毒’,防備於你。”陸漸怒道:“他防備我什麼?”

穀神通笑道:“萬歸藏與我煉神之時,均是年近三十。而你年方弱冠,便已登堂入奧,前途豈可限量?假以時日,必是萬歸藏的勁敵,此人殺伐決斷,冷血無情,若非他自顧身份,又感你御劫大恩,只怕脫劫當時,便不容你活命;據我私心猜測,他當時雖不殺你,也要防範將來,故而纔將‘六虛毒’潛伏在你體內,來日你若與他爲敵,交手之際,牽動毒氣,必然死在他的手裡。”

陸漸呆了呆,心道:“傳說中萬歸藏殺人如麻,滿手血腥。倘若他此番出世,仍不悔改,只需被我知道,決然不能坐視。”想到這裡,毅然道:“谷前輩,這‘六虛毒’可有解法?”

穀神通看出他的心意,眼中閃過一絲欣慰,頷首道:“人算不如天算。倘若你一無所知,‘六虛毒’自然禍患無窮。但萬歸藏決想不到你會遇見谷某,更想不到谷某的‘天子望氣術’能夠洞悉六虛,看破他的陰謀。道心惟微,無法不破,既有六虛毒氣,自也有破解它的法子。”說到這裡,穀神通驀地住口,眉頭微皺,陸漸急道:“什麼法門,還望前輩相告。”

穀神通注視他半晌,忽道:“你真的不怕萬歸藏?”陸漸點頭道:“倘若他一味殺人,我拼了一死,也要阻攔。”

穀神通搖頭道:“阻攔此人,談何容易。他外表沖和,內心冷酷,與他爲敵,既不能逞強好勝,也不能有半點兒婦人之仁。”他瞧陸漸神色迷惑,心中嘆,續道:“所謂‘六虛毒’,其實就是萬歸藏修煉的‘周流八勁’這八種真氣互相生克,既能傷敵,亦會傷己。萬歸藏練成‘周流六虛功’,自有能爲駕馭八勁,別的人不知其法,‘八勁’入體,自相攻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萬歸藏若要懲戒某人,只需將真氣注入那人經脈便是。若要那人多些痛苦,便多給真氣,要不然,便將少許真氣注入在對方經脈,神鬼不覺。因此道理,破解之法也很簡單,你只需依照我教你的法子,將奇經中的八道毒氣找到,逼成一個氣團,再找一個活人,以大金剛神力將氣團逼入他小腹‘丹田’。毒氣離體,‘六虛毒’自然解了。”

陸漸吃驚道:“這個法子,豈不是損人利己麼?”

“那卻說不上。”穀神通道,“你可去大牢裡偷出一名罪大惡極的死囚,將真氣度入他體內。”

陸漸面有難色,遲疑道:“除了這個法子,還有別的法子麼?”穀神通搖頭道:“沒有。”見陸漸仍是猶豫不決,不由暗歎:“這孩子太多拘縛,即便武功勝過萬歸藏,也不是那人的敵手。”想着微微搖頭,說道:“舍由你,我且傳你內照逼氣之法。”萬歸藏多次交手,深諳“六虛毒”的奧妙,當下口說手比,說出心法。陸漸神通已成,領悟極快,須臾便尋到奇經八脈中的毒氣,運勁裹成一團,但覺那真氣隨聚隨散,永無定質,嘗試逼出,但每到指端,即又縮回,如此再三,方纔明白穀神通所言非虛。但如此損人利己的陰毒法子,陸漸怎麼也難用上。

陸漸與穀神通對答之時,谷縝始終愁眉不展,一言不發。陸漸心知他得知師父竟是本島大仇,一時極難接受,但眼下穀神通在側,倒也不便勸慰。

穀神通教完陸漸解毒之法,默立半晌,忽道:“縝兒,隨我出去走走好麼?”谷縝擡起頭來,方要拒絕,陸漸已道:“谷縝你只管去,有我看着萍兒,包管無事。”谷縝不料他搶先說出自身接口,瞪他一眼,暗罵此人多管閒事。眼見穀神通轉身便走,心方猶豫,卻被陸漸推了一把,且在耳邊低聲道:“快去,快去。”谷縝張口要罵,但瞧者陸漸,又覺罵不出口,只好一撇嘴,怒哼一聲,跟隨穀神通走出院落。

父子二人均不言語,沿着山路行走,不多時,登上山頂,極目望去,蒼翠滿眼,峰巒如聚,懷抱一條大江,浩浩蕩蕩,注入大海。谷縝見此情形,心懷一暢,只覺清風徐來,吹得衣發飛舉,遍體生涼,穀神通佇立前方,谷縝驀然發覺,十餘日不見,父親一貫挺拔的身軀,竟有幾分佝僂了。

剎那間,谷縝心中一酸,“爹爹”二字幾乎衝口而出,然而話到嘴邊,忽又想到海底絕獄的苦楚,恨意大起,壓過心中柔情。

“縝兒。”穀神通忽地嘆了口氣,“你可知道,三年前自你入獄,爲父便戒酒了。”

谷縝冷冷道:“自古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酒是聖人糧食,不喝可惜。”

穀神通搖頭道:“子不教,父之過。爲人父母,身教甚於言傳。當年你母親離我而去,我心灰意冷,託於杜康,日日濫飲。你耳濡目染,也染酒癖,以至於因酒取敗,遭人誣陷。若你那天不曾飲酒,誰又能夠陷害於你?”

谷縝笑道:“你若勸我別的還罷,勸我戒酒,那是免談。”穀神通道:“我知你心中恨我。”谷縝道:“不敢。”穀神通嘆一口氣,目視蒼莽大江,徐徐道:“縝兒,其實從頭到尾,我都知你是冤枉的。”

這個疑惑在谷縝心中縈繞多年,穀神通此時突然道出,仍令他渾身劇震,繼而怒火陡起,大聲道:“好啊,你終究說了,既然知道我是冤枉,爲何還要將我打入九幽絕獄。”

穀神通沉默一陣,緩緩道:“二十年前,萬歸藏接任西城,撕毀和約,率衆東征,兩次論道滅神,我東島高手死亡殆盡。我那時武功未成,逃出東島,顛沛流離,能活下來着實僥倖。後來萬歸藏遭遇天劫,西城大亂,我島島衆才得陸續返回,但多的是老弱婦孺,五大流派的精銳高手,已然所剩無幾,即便活着,也大多受了暗傷,回島之後,紛紛去世。島上人物如此凋零,重新振作,難之又難。你也瞧見了,贏萬城貪財自私、葉梵驕狂自大、狄希心懷鬼胎、明夷魯莽無能,至於妙妙,若非千鱗絕傳,以她的修爲聲望,又豈能位列五尊。”

說到這裡,他嘆了口氣,慢慢續道:“反觀西城,縱然也遭內訌,水、火二部削弱,頂尖兒的人物仍在,至於其他六部,更是英才輩出,高手如雲。我神通再強,也只一人,萬不能以一人之力降伏八部,縱然有心報仇,也只能含垢隱辱。別人多以爲谷某愚蠢不堪,被沈舟虛拿話僵住,不能攻打西城,殊不知並非不能,而是不可。萬歸藏說得不錯:‘穀神不死,東島不亡’。我今日若死,東島明日便亡。唉,天柱峰下我一意壓服四部,本不過是虛張聲勢,讓西城無法窺出我東島的虛實罷了。東島上下如此孱弱,便如無羽雛鳥,無毛小獸,經不起半點動盪。唯有鎮之以靜,纔是上策。多年來,我不斷調教後輩,但充其量也不過是葉梵、狄希的地步,有資質突破樊籬、領袖羣倫人雖有一個,但可惜,這人卻對武功不感興趣。”

谷縝皺眉道:“你是說我?”

“不錯。”穀神通道,“你聰明過人,卻不曾用在武功上,更爲你孃的事,終日與我鬥氣,只顧使性尚氣,渾不把東島存亡放在心上。後來索性逃到中原廝混多年,也不知遭逢什麼奇遇,成爲富豪,回島炫耀。我縱想立你爲嗣,你這樣子,誰人又願意服你?結果鬧出一場大事。知子者莫如父,別人都當你荒淫放縱,無惡不作,我卻知道你貌似嬌縱,內心實則善良。當時湘瑤等人有備而發,幾乎滴水不漏,所有證據無不確鑿。我若力壓衆議,不加懲戒,必然人人離心,偌大東島,成爲一盤散沙。”

谷縝冷笑一聲,說道:“所以說,比起東島團結,我受點委屈也不算什麼了。”

“三年苦獄,也算委屈?”穀神通驀地轉身,眼中威棱畢露,“當年萬歸藏東征,你大爺爺第一個殉難,你爺爺爲給婦孺斷後,粉身碎骨,你大伯、二伯逼我離開,自己卻死在萬歸藏手裡。我流落江湖,爲了躲避西城追殺,喝泥漿,吃馬糞,與盜賊爲伍,整整五年,無一天不活在恐懼之中,三次遭遇萬歸藏,哪一次不是險死還生?我所以忍辱偷生,不爲別的,只爲一個念頭,那就是‘重振東島’。你要記住,你不只是我穀神通的兒子,更是我東島的弟子,爲我東島興衰,別說三年苦獄,就是千刀萬剮,那又算得了什麼?”

這一番話如當頭棒喝,谷縝只覺頭中嗡嗡作響,渾身冷汗長流,呆了半晌,大聲道:“這些話,你爲何不早跟我說?”

“因爲你不配。”穀神通冷笑道,“八歲以前,你不過是個胡作非爲的頑皮小子,三年之前,你不過是個油腔滑調的輕狂浪子。今日此時,你纔算勉強有點樣子。”

谷縝道:“當年你是故意讓我入獄?”穀神通道:“百鍊成鋼,若無這三年牢獄之苦,你又豈會盡棄浮華,成爲我東島未來之棟樑?”

谷縝呆了半晌,搖頭道:“擡舉我了,我武功低微,哪能做什麼棟樑?”穀神通淡然道:“你說的武功,不過是拳腳小道,絕頂的高手,永遠比的是胸襟氣度,智慧眼光。只要胸如大海,智慧淵深,要學武功,還不容易。”

谷縝聽到這裡,不由得雙拳握緊,血涌雙頰,胸中情懷激盪,竟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頂一時沉寂下來,父子二人並肩而立,目視雄偉山川,雖不言語,心中情懷念頭,卻是前所未有的默契。

過得良久,穀神通長長嘆一口氣,說道:“還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說。”谷縝道:“也好,你說。”語氣之上,已然柔和許多。穀神通微微苦笑:“縝兒,不要再怪你娘,雖然離你而去,錯處卻不在她。”

谷縝雙眉一揚,冷哼一聲。穀神通嘆道:“你已成年,那事告訴你也無妨,清影嫁給沈舟虛本是在前,因爲亂世分離,無奈中改嫁於我。她與沈舟虛本有一個孩子,後來沈舟虛來尋她,說是找到孩子,又說那孩子與清影離散之後,吃了許多苦頭。清影聞言不忍,猶豫許久,只好與沈舟虛去了。”

說罷見谷縝神色冷淡,知他心結仍在,當下嘆一口氣,正想再勸,忽地心頭一動,轉眼望去,但見一道人影,奔走如電,直奔山頂,頃刻奔近,麻衣斗笠,正是“無量足”燕未歸。

他奔到近前,一言不發,雙手平攤,將一紙素箋遞到穀神通面前,紙上墨汁縱橫淋漓,尚未全乾。穀神通瞥了一眼,微微皺眉。

谷縝也定眼望去,只見紙上寫道:“谷島王大駕遠來,有失奉迎。山妻牽掛令郎,業已多年。誠邀令父子光臨寒舍‘得一山莊’,手談一局,不論勝敗,清茗數盞,聊助談興耳。”其後有沈、商二人落款。

谷縝冷笑一聲,拿過紙箋,便要撕毀,穀神通忽地探手,在他脈門上一搭,谷縝雙手倏熱,素箋飄飄,落在穀神通手上,穀神通目光在紙上凝注半晌,忽道:“沈舟虛怎知我父子在此?”

燕未歸沉聲道:“主人料事如神,無所不知。”谷縝冷笑道:“胡吹大氣。”穀神通卻一擺手,制住他再放厥辭,緩緩:“清影當真也在?”燕未歸點了點頭。

穀神通嘆一口氣:“也罷,你告知令主,就說谷某人隨後便到。”燕未歸目光一閃,轉身便走,勢如一道電光,轉折之間,消失不見。

谷縝道:“沈瘸子必有陰謀,你幹嘛要去?”穀神通道:“我身爲一島之主,不能臨陣退縮。沈舟虛既然劃下道來,不管有無陰謀,我都不能不去。更何況……”他凝視紙上商清影的名字,那三字娟秀清麗,與紙上其他字跡迥然不同。

穀神通嘆道:“你娘這個落款,確是她親筆所留。縝兒,你們終是母子,良機難得,我想趁此機會,爲你們化解這段怨恨。”谷縝欲要反駁,穀神通已扣住他手,不由分說,向着得一山莊大步走去。

到得莊前,人羣早已散盡,地上一片狼藉,大紅喜字也只剩一半,隨風飄動,頗有幾分淒涼。幾名天部弟子守在門前,見了二人,肅然引入,繞過喜堂,直奔後院。

沿途長廊紅燈未取,綢緞四掛,但卻冷冷清清,看不到半個人影。谷縝心知眼下情形大半都拜自己所賜,方纔在此大鬧一場,如今去而復反,自覺有些尷尬。

曲廊通幽,片刻來到一個院落,假山錯落,綠竹扶疏,抱着一座八角小亭,沈舟虛危襟正坐,候在亭內,見了谷氏父子,含笑點頭,說道:“谷島王,樑上君,別來無恙。”

穀神通聽得“樑上君”三字,微皺眉頭,谷縝卻是嘿然冷笑,心知自己裝腔作勢,到底瞞不過這隻老狐狸,當下笑道:“令郎與兒媳們如今可好?”他刻意在“兒媳們”三字上加重語調,沈舟虛目中閃過一絲厲色,忽地笑道:“家門不幸,生得孽子,方纔被我重責兩百鐵杖,正在後院休養。”

谷縝拍手笑道:“打得好,打得好。這就叫做‘大義滅親’。呵呵,不過換了我是他爹,打兩百鐵杖太費工夫,索性兩棒子打死,好喂狗吃。”沈舟虛不動聲色,只笑了笑:“說得是,論理是該打死,可惜慈母護兒,容不得沈某如此做。”谷縝聽得“慈母護兒”四字,心中老大不是滋味,不由得冷哼一聲。

穀神通並不知谷縝大鬧沈秀婚禮,聽得二人言語來去,針鋒相對,心中甚不了然,故而負手在旁,一言不發。忽聽沈舟虛笑道:“二位既至南京,沈某夫婦,不能不盡地主之誼。島王暢達,可否與沈某手談一局,打發光陰。”

谷縝冷笑道:“你倒有閒情逸致,剛剛罰了兒子,立馬就來下棋。臉上笑嘻嘻,肚裡鬼主意,說得就是你沈瘸子。”

沈舟虛微微一笑,閒閒地道:“二位究竟誰是父,誰是子?我和父親說話,怎麼插嘴的盡是兒子。”谷縝大怒,正要反脣相譏,穀神通卻一揮袖,一股疾風直撲谷縝口鼻,叫他出聲不得。只聽穀神通笑道:“舟虛兄責備得是,若要手談下棋,谷某奉陪便是。只不過清影何在?她與縝兒久不相見,我對她母子有些話說。”

沈舟虛笑道:“劣子受了杖傷,她在後院看護,片刻便至,谷島王何須着急,你我大可一邊下棋,一邊等候。”

穀神通淡淡一笑:“舟虛兄說得是,久聞‘五蘊皆空、六識皆閉’,谷某不才,趁此機會,便領教領教天部的‘五蘊皆空陣’。”說罷含笑邁入亭中,與沈舟虛相對端坐。谷縝望着二人,隱隱感覺不妙,心道:“爹爹神通絕世,這‘五蘊皆空’的破陣理應奈何不了他。但沈舟虛明知無用,還要使用此陣,必有極大陰謀。”

轉念之間,亭中二人已然交替落子,忽見蘇聞香捧着“九轉香輪”,小心翼翼上到亭中,擱在欄杆之上。穀神通笑道:“這就是‘封鼻術’麼?很好,很好。”談笑間隨意落子,彷彿那面“大幻魔盤”在他眼裡,就與尋常棋盤一般無二。

谷縝見狀,心中少安,目光一轉,忽見秦知味端着白玉壺走來,壺裡湯水仍沸,壺口白氣嫋嫋。谷縝心知那壺裡必是“八味調元湯”,當日便是被這臭湯封了自己的“舌識”,不由得心中暗恨,趁其不備,一把奪過。秦知味不由怒道:“你做什麼?”伸手便要來搶。

谷縝閃身讓過,嘻嘻笑道:“老子口渴,想要喝湯。”秦知味吃了一驚,呆呆望着他,面露疑色,谷縝揭開壺蓋,作勢要喝,眼睛卻骨碌碌四處偷瞟,忽見薛耳抱着那具奇門樂器“嗚哩哇啦”,望着亭中二人,神色專注,當下心念陡轉,忽地揚手,刷的一聲,將滿壺沸湯盡皆潑到薛耳臉上。薛耳哇哇大叫,麪皮泛紅,起了不少燎泡,谷縝乘機縱上,將他手中的“嗚哩哇啦”搶了過來,伸手亂撥,哈哈笑道:“嗚哩啦,哇哩啦,豬耳朵被燙熟啦。”唱了一遍,又唱一遍,薛耳氣得哇哇大叫,縱身撲來,好容易才被衆劫奴攔住。

谷縝抱着樂器,心中大樂:“如今湯也被我潑了,樂器也被我奪了,那怪棋盤爹爹又不懼怕,‘眼,耳,舌’三識都封不住了,至於那爐香麼,大夥兒都全都聞到,沈瘸子也不例外,就有古怪,大夥兒一個也逃不掉。”

過了半晌,亭中二人對弈如故,穀神通指點棋盤,談笑從容,絲毫也無中術跡象。谷縝初時歡喜,但瞧一陣,又覺不妙,心道:“沈瘸子詭計多端,難道只有這點兒伎倆?”瞥見那尊“九轉香輪”,心道,“以防萬一,索性將那尊香爐也打翻了。”心念及此,舉起“嗚哩哇啦”,正要上前,忽覺身子發軟,不能舉步。谷縝心中咯噔一下,踉蹌後退,靠在一座假山之上,目光所及,衆劫奴個個口吐白沫,軟倒在地。

忽聽嘩啦一聲,數十枚棋子灑落在地,穀神通雙手扶着棋盤,欲要掙起,卻似力不從心,復又坐下,緩緩道:“沈舟虛,你用了什麼法子?”

沈舟虛也似力不能支,通身靠在輪椅上,聞言笑笑:“是香!”

穀神通目光一轉,注視那“九轉香輪”:“如果是香,你也聞了。”

沈舟虛笑道:“不但我聞了,在場衆人也都聞了。島王原本煉有‘胎息術’,能夠不用口鼻呼吸。沈某若不聞香,島王斷不會聞,呵呵,我以自己作餌,來釣你這頭東島巨鯨,倒也不算賠本。”

穀神通道:“那是什麼香?”沈舟虛笑道:“島王大約是想,你百毒不侵,萬邪不入,無論迷香毒藥,你全然不懼?”

穀神通冷哼一聲,沈舟虛嘆道:“島王一代奇才,天下無敵。沈某卻只是一個斷了腿的瘸子,沒什麼出奇的本事,唯有比別人多花心思,方能取勝。這一爐香名叫‘無能勝香’,是我集劫奴神通,花費十年光陰,直到近日方纔煉成。但凡世間衆生,嗅入此香,半個時辰之內,必然周身無力,便是島王,也不例外。”穀神通眼裡閃過一絲淒涼,嘆道:“難道十年之前,你就在算計我了?”

沈舟虛眉間亦閃過一絲無奈,嘆道:“你救過清影,沈某心懷感激。但你在東島,我在西城,各爲其主,誓不兩立。更何況‘論道滅神’將近,我豈能容你自在逍遙,破我西城?”說着他擡眼上看,漫不經意地道:“時候到了。”

穀神通舉目上看,只聽喀嚓連聲,亭子頂上吐出許多烏黑箭鏃,藍光泛起,分明喂有劇毒。穀神通臉色驟變,耳聽得亭柱裡叮叮咚咚,聲如琴韻,剎那間,機關轉動,百箭齊發,將亭內情形盡被遮蔽。

谷縝坐在遠處,無力上前,見狀肝膽俱裂,失聲叫道:“爹爹……”叫聲未落,箭雨已歇,穀神通頭頸胸腹、雙手雙腳,插了二十餘箭,箭尾俱沒,血流滿地。谷縝只覺眼前發黑,嘴裡涌起一股血腥之氣。

“自古力不勝智。”沈舟虛搖頭嘆息,“穀神通,你已輸了。”沉默半晌,穀神通忽地身子一顫,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嘶啞蒼勁,震得亭子簌簌發抖。沈舟虛雙目大張,眼望着穀神通緩緩立起,猶似一個血人,沈舟虛臉色大變,失聲道:“你沒中毒?”

“毒,我中了。”穀神通喉嚨被利箭撕破,嗓音異常渾濁,“但你沒料到,無能勝香,毒隨血走,我血已流盡,毒香何爲……”說到這兒,他徐徐擡手,沈舟虛心往下沉,欲要躲閃,但身中毒香,竟是無力動彈,眼瞧着那隻染血手掌平平推來,一股絕世大力涌入五腑六髒,霎時間,沈舟虛就如狂風中一片敗葉,翻着筋斗跌將出去,轟隆一聲,撞倒一座假山,鮮血決堤也似,從眼耳口鼻狂涌而出。衆劫奴見狀,猶如萬丈懸崖一腳踏空,紛紛驚呼起來。

這一掌是穀神通數十年精氣所聚,迴光返照,垂死一擊,手掌推出,再沒收回,身如一尊雕塑,凝立當地,竟不倒下。谷縝悲不能禁,淚如泉涌,身旁衆劫奴傷心沈舟虛不救,也是放聲痛哭。

這時間,忽聽有人哈哈大笑,笑聲中伴隨篤篤之聲,谷縝轉眼望去,心頭大震,只見寧不空、沙天洹並肩而來,身後鼠大聖、螃蟹怪、赤嬰子勢成鼎足,押着商清影與沈秀,衆人之後數丈,遙遙跟着一名少女,青衣雪肌,正是寧凝,她臉色蒼白,愁眉暗鎖,甚是無精打采。

寧不空走到近前,一揮手,一發弩箭奔出,正中“九轉香輪”,將那香爐炸成粉碎,爐中香料熊熊燃燒,須臾化爲烏有。谷縝心子突突直跳,但時下眼前,父親喪命,香毒未解,面對如此強敵,竟無半點兒法子。

“沈舟虛。”寧不空側着耳朵,陰陰笑道,“你這‘天算’的綽號算是白叫了。嘿嘿,你這麼聰明,就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麼?”沈舟虛雖受重擊,卻沒即刻喪命,靠着一座假山,胸口微微起伏,臉上忽地閃過一絲慘笑,嘆道:“寧師弟未免自負了些,穀神通是龍,沈某是鷹,搏擊長空,雖死猶榮,至於師弟,不過是牆角里一隻老鼠罷了。”

寧不空臉色一變,竹杖一頓,飄身上前,攥住沈舟虛的衣襟,冷笑道:“死到臨頭,還要嘴硬?在寧某眼裡,你不過是一條死狗。”說着一口唾沫,啐在沈舟虛臉上,然後伸手左右開弓,打得沈舟虛牙落血流,寧不空心中快意,哈哈笑道:“姓沈的,你若想死痛快些,學兩聲狗叫給我聽聽。”

沈舟虛呵呵一笑,說道:“禽有禽言,獸有獸語,寧師弟聽得懂狗叫,想必也是同類罷。”寧不空雙眉一挑,面涌殺氣,但只一瞬,忽而陰惻惻一笑:“沈師兄果然是條硬漢子,寧某一向佩服。”沈舟虛道:“不敢當。”

寧不空道:“其實你我本是同門,當年各爲其主,互相攻戰,本也是不得已……”沈舟虛冷冷道:“你不用跟我套近乎,想要天部的祖師畫像,不妨直說。”

寧不空乾笑兩聲:“沈師兄果然智謀淵深,無怪連穀神通也死在你手裡。好,只要你說出天部畫像。寧某便放過你的妻子兒子。”

沈舟虛閉目片刻,忽地張眼笑道:“當年沈某雙腿殘廢,垂死掙扎,是萬歸藏萬城主救我性命。他爲我治傷,傳我武功,更教了我三句話,沈某至今牢記在心,寧師弟,你要不要聽?”

寧不空神色肅然:“請講。”

沈舟虛緩緩道:“天道無親,天道無私,天道無情。”

寧不空臉色微變,忽聽沈舟虛徐徐道:“自從我聽到這三句話,算無不中,計無不成,從此之後,再沒輸過。寧不空,你說,我會爲妻子兒子,屈服於你麼?”

寧不空臉色漲紫,呆了半晌,驀地將杖一篤,厲聲道:“沙師弟,砍他兒子一條胳膊。”沙天洹笑道“好。”從袖裡抽出一把刀來,嘿嘿笑道:“砍左手還是右手?”

沈秀臉色慘白,驀地雙腿一軟,跪倒在地,說道:“別動手,我會學狗叫麼?我會叫,我會叫。”說罷當真汪汪汪叫了幾聲。寧、沙等人哈哈大笑,沈秀見狀,也隨着乾笑,轉眼看向母親,忽見商清影望着自己,眼裡透出沉痛鄙夷之色,忙道:“媽,好漢不吃眼前虧,你勸勸爹爹,不要逞強。”

商清影嘆了口氣,搖頭道:“秀兒,人無骨不立,做人什麼都可以丟,唯獨不能丟了骨氣。事到如今,你學你爹爹,放豪傑一些,不要給沈家丟臉。”

沈秀又羞又怒,將心一橫,高叫道:“有骨氣就能活命嗎?爹結的仇,就該他自己了斷,幹麼害得我們跟他受罪。說什麼無親、無私,無情,分明沒將我們放在心上,早知這樣,我寧可作狗,也不作他的兒子。”衆人又是大笑,商清影氣得雙目眼淚亂滾,口脣哆嗦,說不出話來。

寧不空笑道:“沈師兄,你可養了個好兒子。”沈舟虛冷冷道:“不敢當,犬子不肖,早在意料之中,寧師弟若要代我清理門戶,沈某求之不得。”

“你想得美麼?”寧不空冷笑一聲,“我偏不殺你這個活寶兒子,留着他現世,丟你沈瘸子的人。”說罷嘿的一笑,轉身喝道:“凝兒,過來。”寧凝一呆,移步上前,寧不空道:“沙師兄,把刀給她。”寧凝接過短刀,不明所以,卻聽寧不空道:“凝兒,你還記得你娘是怎麼死的?”

寧凝眼圈兒一紅,喃喃道:“雙腿折斷,流盡鮮血而死。”寧不空點點頭:“今日便是你我父女快意恩仇的時候,沈瘸子害得你娘慘死。你是不是該爲她報仇?”寧凝道:“是。”

“好!”寧不空森然笑道,“你拿這把刀,將姓商的賤人雙腿砍斷,再在她身上割一百刀,也讓她嚐嚐流盡鮮血、慢慢死掉的滋味。”

寧凝花容慘變,望着商清影,握刀的手陣陣發抖。商清影掠起雙鬢秀髮,風姿楚楚,不減往日,向着寧凝微微苦笑:“凝兒,你動手吧,這是舟虛造的孽,他害死你娘,又將你煉成劫奴,沈家負你太多,夫債妻還,今天我也活得夠了,只望你殺了我,不要再殺別人。你一個清清靈靈的女孩兒,雙手不該沾染太多血污。”

寧凝望着她,點滴往事掠過心頭,倏爾淚涌雙目,握刀之手抖的越發厲害。薛耳見狀,忍不住叫道:“凝兒,主母是好人,你不能害她的。”螃蟹怪聽見,將眼一瞪,喝道:“狗東西,閉嘴。”搶上前來,狠狠一腳,踢得薛耳口吐鮮血。鼠大聖拍手大笑:“踢得好,踢得妙。螃蟹怪,天部劫奴一向自以爲是,上次害得我們出醜,這次機會難得,索性將他們全都殺了。”螃蟹怪點頭稱是,赤嬰子卻陰惻惻地道:“殺了多沒趣味,廢了他們的神通才有趣呢。”

鼠大聖奇道:“怎麼廢?”

赤嬰子道:“‘聽幾’耳力過人,那就扎穿他的耳朵。‘無量腳’腿力厲害麼,那就折斷他的雙腿,‘嘗微’那條好舌頭,也該活活拔了,‘鬼鼻’嗎,鼻子割掉最好,至於‘不忘生’嘛,說不得,砍掉他的腦袋,才能濟事。”

衆劫奴聞言,無不失色。螃蟹怪哈哈笑道:“赤嬰子,你這叫做公報私仇,你輸給人家,就要砍人家的腦袋。”說着一瞅燕未歸,想到上次輸給此人,不由心頭恨起,趕上前去,對準燕未歸雙腿,舉起巨臂,方要砍落,忽覺背心一涼,渾身氣力盡瀉,低頭望去,卻是一截刀尖,螃蟹怪心頭迷糊,未明白髮生何事,寧凝已然拔出短刀,螃蟹怪撲倒在地,轉眼死了。

谷縝一旁瞧得吃驚,寧凝方此刺死螃蟹怪,身法之快,有如鬼魅,谷縝也曾見過她出手,決無眼前這般快法。

沙天洹又驚又怒,厲聲道:“臭丫頭,你做什麼?”寧凝冷冷瞧他:“這五個人都是我的朋友誰動他們,我便殺誰。”沙天洹被她目光所逼,兇光漸斂,流露懼色,忽地轉怒爲笑:“賢侄女,莫要生氣。不就是一個劫奴麼?你想殺就殺,也沒什麼了不起。”

寧凝目光掃過赤嬰子和鼠大聖,二人也露畏懼之色,縮身後退。寧凝微一咬牙,一步步走到商清影面前,將刀尖抵在她心口,澀聲道:“媽媽的仇,不能不報,就這一下,我不想你多受痛苦……”

商清影眉尖一顫,悽婉笑道:“凝兒,多謝……”說着閉上雙眼,但覺刀鋒寒氣透過衣衫,逼得肌膚刺痛,那刀尖微微顫抖,越顫越急,驀地當啷一聲,跌落在地,繼而傳來嗚咽之聲,商清影張開雙眼,只見寧凝淚如泉涌,一手捂口,喉間發出嚶嚶哭聲。商清影柔腸婉轉,暗生憐意,伸手掠過寧凝額前亂髮,將她攬入懷裡,柔聲道:“乖凝兒,別哭,別哭……”

寧凝本就矛盾已極,但覺商清影懷抱溫軟,言語輕柔,字字打動心扉,剎那間,一切怨恨盡都煙消,就似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忽然看見母親,忍不住抱緊商清影,放聲大哭。

寧不空側耳傾聽,初時尚且忍耐,至此大爲暴怒,厲聲道:“凝兒,你忘了你孃的仇恨麼?”寧凝心兒一顫,輕輕推開商清影,抹去眼淚,望着父親道:“爹爹,我下不了手,我從小孤苦,都是主母一手待大,她真心愛我護我,我不能害她。”

寧不空怒道:“你,你叫她什麼?主母,哼,這婆娘愛你護你,不過是她市恩的手段,好叫你乖乖爲沈瘸子賣命。好啊,你下不了手,那就讓開些,我來下手。”

寧凝神色數變,驀一咬牙,露出倔強之色,昂首道:“我也不許你動手。”寧不空麪皮抽搐數下,嘿笑兩聲,一拂袖,一支箭射向五大劫奴。他本想聲東擊西,引開寧凝,再對商清影下手,不料寧凝目光一轉,“瞳中劍“出,轟隆一聲,“木霹靂”凌空爆炸。

一轉眼的工夫,寧不空低喝欺近,五指成爪,繞過寧凝,抓向商清影面門。寧凝出手奇快,反手勾出,父女兩隻手絞在一起,寧不空左掌拍出,又被寧凝右手纏住。寧不空運勁一掙,但覺寧凝內勁如春蠶吐絲,綿綿不絕,一絲一絲,將自己手臂越縛越緊,怎也無法掙脫,不由怒道:“凝兒,你竟爲仇人跟我動手?”

寧凝眼裡淚花亂轉,大聲道:“她不是仇人,沈舟虛纔是。”

“那還不是一樣。”寧不空厲喝一聲,驀地狠起心腸,一振臂,寧凝衣袖頓時着火,一道火線順着手臂,直向她臉上燒去,寧凝若不放手,立時便有毀容之禍。

寧不空一旦出手,便覺後悔,但那火勁易發難收,但覺寧凝仍不撒手,不由慌亂起來。這時間,商清影忽地涌身上前,抱住寧凝手臂,雙手拍打,將那烈火打滅,霎時間,一股皮肉焦臭之氣瀰漫開來。寧凝急急放手,轉身扶住商清影,定睛一瞧,商清影白嫩雙手已變焦黑,心中不由好生感動,眼淚又流下來,不料寧不空卻是鐵石心腸,一旦脫身,運掌如風,向商清影頭頂拍來。

“寧不空。”忽地一聲大喝,有如晴天霹靂。寧不空吃了一驚,出手稍緩,但覺巨力天降,慌忙反掌拍出,但與來人拳勁一較,便落下風,寧不空立足不住,一個筋斗向前竄出,落地之時,驚怒道:“臭小子,又是你?”

寧凝不用眼看,便知來者是誰,不由得心絃震顫,慢慢擡頭望去,只見陸漸立在不遠,揹着谷萍兒,左手則挽着陸大海,掉頭四顧,神色迷惑。

原來陸漸留在柏林精舍,陪伴谷萍兒。他閒來無事,思念姚晴,心中十分苦惱。但谷萍兒心智失常,只記得六歲以前的事情,性子天真,有如孩童,看陸漸坐在門前愁眉苦臉,便拉他一塊兒玩泥巴。

陸漸性子平和,來者不拒,抑且受了谷萍兒笑聲感染,心中悶氣也消散不少。兩人玩了一會兒,谷萍兒忽生頑皮,抓起一把泥巴,抹在陸漸臉上,立時抹了個大花臉。谷萍兒拍手大笑。陸漸也不生氣,見她高興,也撓頭傻笑,偶爾還蹙額掀鼻,做上幾個鬼臉,谷萍兒只覺這位叔叔一舉一動無不滑稽可笑,心中喜歡,咯咯笑個不停。

玩鬧中,忽聽篤篤之聲,有人敲門。陸漸只當是精舍中的僕人,起身開了院門,卻見空無一人,門前放了一個麻袋,裡面動來動去,似有活物。正自奇怪,谷萍兒也趕出來,看得有趣,便拾了一根樹枝,去捅那袋中之物。剛捅一下,便聽袋中有人罵道:“姓寧的狗東西,又來折磨老子,老子操你祖宗。”

陸漸聽這罵聲耳熟,猛的醒悟過來,急忙伸手撕破麻袋,從麻袋中立時鑽出一個人來。陸漸喜道:“爺爺。”谷萍兒卻是奇道:“麻袋變成白鬍子公公了。”陸大海見她手裡樹枝,怒道:“女娃兒,剛纔是你捅我?”谷萍兒道:“是呀,我還以爲麻袋裡是狗狗呢,老公公,你在袋子裡作甚麼?捉迷藏嗎?”

陸大海聽得有氣,罵道:“我捉你老……”母字尚未出口,便被陸漸捂住了嘴,低聲道:“爺爺,這女孩子頭腦不大清楚,你莫跟她較真。”

陸大海瞅了谷萍兒一眼,心中疑惑,點了點頭。陸漸將他扶起,進了院子,問起陸大海何以到此。陸大海道:“你那天去衙門理論,我守着魚攤等候,不料寧帳房忽然過來,跟我招呼。我久不見他,心中奇怪,又見他眼睛瞎了,甚是可憐,心生同情,便說:‘寧帳房,你等我一會兒,待我賣了魚,請你喝酒。’那姓寧的卻笑着說:‘怎麼能要你請酒,我請你老纔是。’說罷攥住我手,說也奇怪,我被他一攥,便覺渾身發軟,身不由主隨他向前,想要說話,卻有一股氣堵在喉嚨裡,一個字也叫不出來。寧帳房拖着我在城裡東轉西轉,最後到了一個黑屋子裡,也不知他使什麼妖法,用指頭在我後腦戳了一下,我便兩眼一黑,人事不知了。”

陸漸道:“那不是妖法,是點穴。”

“點血?”陸大海神色疑惑,“血倒是沒流,就是昏沉沉的,醒來時卻在馬車裡面……”陸漸恍然大悟:“原來寧不空是用馬車將爺爺運走,我可真笨,只顧觀看行人,卻沒搜查過往馬車。”當下又問道:“後來呢?”

陸大海道:“後來麼,那寧帳房兇巴巴的,對我不大客氣。我猜到他綁架老子,必有詭計,於是設法逃了一次,但逃了幾百步,便被捉回來。姓寧的也不打我罵我,只是將手放在我後心,我渾身上下就跟着了火似的,十分難過,只好求饒。他問老子還逃不逃?好漢不吃眼前虧,我自然說不逃了,再問他爲何要捉老子,他卻只是冷笑,一句話也不說。我只好老老實實坐了幾天馬車,停下來時,已到南京了。那姓寧的將我關在一座石頭房子裡,呆了半天,姓寧的又來看我,這次身邊跟着一個小丫頭,生得蠻俊,叫那姓寧的爹爹,哼,原來姓寧的居然還有女兒。不過小丫頭比他老子客氣,不但問我名字,還親自給我送來好酒好菜,不過奇怪的很,我喝酒吃肉,她卻在一旁流淚。我問她緣故,她也不說。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這姓寧的都這麼神神秘秘的,好不晦氣。那丫頭既然不肯說,老子也不多問,只管吃他娘,喝他娘,吃飽了就地一躺,呼呼大睡,誰知道一覺醒來,就在麻袋裡了。他***,你說,這幾天的事情,象不像做夢。”

陸漸聽完,點頭道:“我知道了,寧不空綁架你,寧姑娘救了你,送你來見我。”陸大海撓頭道:“寧不空?寧姑娘?誰啊?”陸漸道:“就是寧帳房和他女兒。”

陸大海哦了一聲,問道:“你認識他們。”陸漸點點頭。陸大海道:“寧帳房綁架我,也和你有關?”陸漸道:“寧不空是我的對頭,寧姑娘卻是我的朋友。”陸大海立時眉開眼笑,睨了陸漸一眼,說道:“朋友?呵呵!那姑娘嘛,人生得俊,性子又好,對我老人家也很尊敬,和她老子倒是大大不同。”陸漸點頭道:“寧姑娘爲人很好。”陸大海一拍大腿,嘆了口氣:“可惜,要是能做我孫兒媳婦,那就更好了。”陸漸聽得這話,頓時面紅耳赤,作聲不得。

陸大海沉浸遐想之中,呆了一會兒,又問道:“是了,寧帳房和你有什麼過節,幹麼要捉我?”陸漸搖頭道:“我也不太明白。”陸大海想了一會兒,皺眉道:“我卻是隱約聽到他和女兒議論,說要設計對付一個姓沈的,殺他老婆兒子。小丫頭看樣子不太樂意。後來兩人出……你發楞作甚麼?”

陸漸猝然驚醒,拍桌道:“不好!”陸大海道:“什麼不好?”陸漸道:“寧不空引我來此,是想利用我對付沈舟虛,我見阿晴與沈秀成婚,必然按捺不住,與天部大起衝突,天部無人敵得住我,倘若大傷元氣,寧不空便能趁虛而入,他與沈舟虛仇深似海,鬥將起來,只怕要死許多的人。”

說罷轉眼一看,只見陸大海盯着自己,兩眼瞪圓,儼然從不認得,陸漸不覺苦笑,一時不便解釋,問道:“爺爺,你聽寧氏父女議論,什麼時候對付那姓沈的?”陸大海撓撓頭,皺眉道:“好像就是今天。”

“糟糕!”陸漸臉色大變,“我須得去趟得一山莊,制止雙方,若是晚了,只怕死傷慘重。”說罷起來便向外走,陸大海忙道:“乖孫子,我同你一起去。每次你一離開,我就倒黴,我再也不想和你分開了。”說着老眼通紅,幾乎落下淚來。

陸漸不由暗歎,心想自己與祖父兩次分別,均是惹出許多變故,留他在此,確不放心,便點頭道:“好,一同去便是。”又瞧谷萍兒一眼,心道:“我向谷縝承諾照看她,也不能將她獨自留下。”當下招來馬匹,陸大海一匹,自己與谷萍兒共乘一匹,趕到得一山莊,便聽爆炸之聲,陸漸聽出是“木霹靂”,心知雙方已然交手,心一急,將谷萍兒背起,一手挽住祖父,縱上房頂。陸大海只覺耳邊呼嘯生風,眼前景物向後電逝。不由得又驚又喜,心想這孫兒出門幾年,竟然練成一身驚人藝業,比起傳說中的劍仙俠客,怕也不遑多讓了。

陸漸趕到爆炸聲起處,正瞧見寧不空對商清影狠下毒手,當下嗔目大喝,先聲奪人,隨即出拳,將寧不空震飛。落到地上,一瞧四周情形,只驚得目定口呆。

“爹爹……”谷萍兒驀地跳下地來,向穀神通屍身奔去,陸漸眼見穀神通身上血污漆黑如墨,心知有毒,一把拽拉住谷萍兒,掉過頭來,厲聲道:“寧不空,怎麼回事?”寧不空冷哼道:“關我什麼事,都是沈舟虛的手筆。”

陸漸一皺眉,目視谷縝,谷縝眼眶酸熱,恨聲道:“不錯,沈瘸子陰謀詭計,害死我爹。”

陸漸勃然大怒,瞧瞧穀神通遺體,又看了看沈舟虛,心中對這文士痛恨已極,驀地長嘯一聲,高叫道:“谷縝,我來幫你報仇。”一晃身,搶到沈舟虛身前,出掌如風,向他面門拍落。

“住手!”掌勁未吐,耳邊傳來一聲嬌喝,陸漸聽出是寧凝的聲音,他真力收發由心,應聲收掌,轉眼望去,說道:“寧姑娘,你叫我麼?”

寧凝伸手捂着心口,俏臉上猶有餘悸,顫聲道:“陸漸,天下人都可以殺他,唯獨你不能殺他?”

“爲什麼不能?”陸漸甚是迷惑。寧凝悽然一笑:“你可曾聽說,做兒子的能殺父親麼?”

這一句話如平地驚雷,在場衆人,無不震驚,場上寂靜如死,呼吸可聞。陸漸呆了呆,搖頭道:“寧姑娘,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你這傻子,還不明白麼?”寧凝眼圈兒微微泛紅,幽幽嘆道,“沈舟虛是你的親生父親,你是他的親生兒子,你若殺他,就是這天底下最不孝的人。”

比起這句話,天底下任何語言也不能讓陸漸更加吃驚,只覺心頭亂哄哄的,千頭萬續,理不明白,轉眼望去,四周一張張面孔要麼驚訝,要麼疑惑,目光轉動,落到沈周虛臉上,見他凝注自身,若有所思,陸漸頓時大感彆扭,在瞧谷縝,眉頭緊蹙,似愁還怒。霎時間,一股怒氣直衝陸漸頭頂,他面紅耳赤,大聲道:“寧姑娘,你騙人!我縱有一百個不好,有豈會和這等陰謀害人的惡徒扯上關係?”

“若是騙你,那還好了。”寧凝神色悽楚,“即使我騙人,有無四律也不會騙人。第四律有來有往,說的是父母是劫主,子女也是劫主,父母是劫奴,子女也是劫奴,劫主劫奴代代相傳,傳罷三代,才能了結。”

陸漸一時怔住,半晌問道,:“那又如何?”寧凝苦笑道:“既然主奴之分,代代相傳,那麼家父是你的劫主,我也是你的劫主,按理說,倘若黑天劫發作,只有我能救你,你不能救我,對不對?”

陸漸想了想,恍然道:“無怪那日我黑天劫發作,後來又無故痊癒,竟是寧姑娘救我。”

寧凝嘆道,:我那時見你名在須臾,心頭一急,借了自身的劫力,轉爲真氣,拼了黑天劫發作,也要救你……”

陸漸聽到這裡,心裡莫名的感動,脫口道:“寧姑娘,我,我……”嗓子卻似堵住了,無數感激之言,到了喉間,卻是無法吐出。

寧凝知道他心中顧忌,沒來由一陣心酸,眼眶泛紅,嘆道:“你不用謝我,父債女還,爹爹將你練成了劫奴,本來就不對,我來救你,算是代父還債,減輕他的罪孽……”

篤的一聲,寧不空將竹杖狠狠一頓,厲聲道:“蠢Y頭,誰要你做好人?誰要你代我還債,?這狗奴才不知好歹,也值得你捨命相救麼?

陸漸怒道:“寧不空,今日若不看在寧姑娘的面子,我定與你不客氣。”寧不空冷笑道:“好呀,那便試試。”

陸漸心頭怒起,但看到寧凝,轉念間有按捺住了,說道:“寧姑娘,在天生塔裡,你的黑天劫也曾發作,那時我用了大金剛神力,想要封住你的三垣帝脈,後來雖然成功,卻也僥倖的很,但這又和第四律有什麼干係?”

寧凝搖搖頭道:“大金剛神力練到絕頂處,固然能夠封住隱脈,但這只是治標,不能治本。那天你能救我,與大金剛神力全不相干。依照第四律,只因爲,你,你不但是我的劫奴,也是我的劫主,我的真氣能救你,你的真氣也能救我……”

陸漸聽得滿頭霧水,目定口呆,一時轉不過念頭,卻聽寧凝輕輕一嘆,說道:“還不明白嗎?有來由往,劫主劫奴代代相傳,我的爹爹是你的劫主,我便是你的劫主,你的爹爹是我的劫主,那麼你也是我的劫主。唉,真是造化弄人,你我互爲主奴,真氣劫力相生共長,竟將隱脈一舉貫通,破了有無四律,永遠不受黑天劫之苦。”

寧凝說的本來是喜事,然而神情卻極愁苦,淚光星閃,盈盈欲出。

陸漸已然聽得癡了,瞧了瞧寧不空,又看看寧凝,目光數轉,終於落到沈舟虛臉上,但見他面色灰敗,眼裡卻泛起漣漣神采,猛然間,陸漸心一空,後退兩步,回望谷縝,眼裡盡是哀求之意。谷縝神色數變,忽地嘆了口氣,緩緩道:“陸漸,寧姑娘說得對,依照‘有無四律’,你就是沈舟虛的兒子。”

話音未落,眼前一花,雙肩銳疼刺骨,已被陸漸緊緊扣住,擡眼望去,陸漸神色慘白,眼裡盡是狂亂之意,嘴裡低吼道:“你騙我,你也騙我麼……”谷縝心裡泛起無比苦澀,徐徐道:“陸漸,我恨不得將沈周虛碎屍萬段,何必誆你是他的兒子?但我騙人,‘有無四律’卻不會騙人……”

陸漸呆呆望了他半晌,驀地鬆開雙手,直起身來,喃喃道:“你們說的話都是一樣的,都是合着夥來騙我……”猛地揪住頭髮,狠狠搖頭,似要從這夢魘中掙扎出來。

第34卷潛龍勿用之卷【大結局】(上)第35章第25卷東西商站之卷(中)第31章 博弈1第26卷東西財神鬥寶之卷(上)第31章 博弈3第25卷東西商站之卷(上)第13章 風刺鱗第28卷東海逐謀之卷(中)第21章 攻守第29章 北落師門(續二)第31章 博弈3第25章 同行第12章 六朝金粉第22章 戰書 上第32章 第四律1第23章 兄妹 下第29卷論道滅神之卷(上)第16章 雷第14章 鬥奴第32卷橫絕滄海之卷(下)第6章 桶狹間第32章 第四律3第32章 第四律2第30卷八圖合一之卷(中)第19章 脫身 下第29卷論道滅神之卷(上)第20章 迷宮第26卷東西財神鬥寶之卷(中)第32卷橫絕滄海之卷(中)第25卷東西商站之卷(上)第40章 隱士第7章 故事第26章 劫中劫第22卷柳暗花明之卷(下)第24章 絕望 上第32卷橫絕滄海之卷(中)第22章 戰書 上第6章 桶狹間第27章 劫中劫(續)第25卷東西商站之卷(中)第28章 天生塔第30卷八圖合一之卷(上)第13章 風刺鱗第4章 黑天書第21章 攻守第27卷天人交戰之卷(下)第34章第23卷陸漸身世之卷(上)第8章 九變龍王第33卷百川歸海之卷(下)第35章第28章 天生塔第16章 雷第19章 脫身 下第28卷東海逐謀之卷(下)第30卷八圖合一之卷(中)第31卷兄弟同心之卷(上)第31章 博弈1第30卷八圖合一之卷(中)第30章 心碎(二)第28卷東海逐謀之卷(下)第32章 第四律3第23章 兄妹 上第30卷八圖合一之卷(上)第25卷東西商站之卷(下)第31章 博弈3第16章 玄瞳第13章 風刺鱗第24卷天道無情之卷(中)第31卷兄弟同心之卷(上)第37章穀神第25卷東西商站之卷(下)第27卷天人交戰之卷(上)第33章 六識第16章 雷第29卷論道滅神之卷(上)第32卷橫絕滄海之卷(中)第24卷天道無情之卷(上)第16章 玄瞳第19章 脫身 下第1章 祖孫第24章 絕望 上第24卷天道無情之卷(上)第28卷東海逐謀之卷(下)第30章 心碎(三)第28卷東海逐謀之卷(中)第38章破壁(上)第38章破壁(上)第27卷天人交戰之卷(上)第25章 同行第32卷橫絕滄海之卷(上)第22章 戰書 上第25卷東西商站之卷(下)第32卷橫絕滄海之卷(中)第31章 博弈3第14章 貴公子第34章第30卷八圖合一之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