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4日錄
二少爺曹光漢是在縣城附近一個叫水火營的小村被抓住的。水火營出鐵匠,打鐵鋪子有十來家。村子裡埋伏着藍巾會一個修槍造槍的作坊。巡防營夜襲了它,作坊裡的人做鳥獸散,把二少爺忘在村旁一個裝滿烏龍牌火柴的老屋裡了。二少爺跟人家說自己是造火柴的商人,租這裡一間屋子做火柴的集散地。但是說來說去不頂用,人家從他腰裡搜出了一支外省造的短槍。問他哪兒來的,他說用一百籮火柴換的。問他幹什麼用,他說水路陸路到處有人打劫,掖着防身。他應付得很好,但是巡防營一個兵目用槍托子砸了他的嘴,一排下牙齊齊地掉了好幾個。
抓到牢裡之後又是一頓暴打,幸虧縣衙的巡檢認出他是豪紳曹如器的二公子,不然也許稀裡糊塗就給打死了。事後聽說,瘦巴巴的二少爺捱打時笑罵不絕,在大牢裡成了英勇的第一人,打手們都說沒見過這麼硬朗的漢子,生在富貴人的家裡就更奇了。事後我還聽說,爲阻止巡防營抄查曹府,抓走別的曹家人,大少爺花掉了兩萬兩銀子。我是替身,是給人家捆去用來交差的一件東西。我這個東西跟別的東西不一樣的地方是會說話,知道爲了主子,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不過人家交過了差,東西就沒什麼用了,有用的是銀子!我以爲曹家擡舉我是讓我替二少爺攬罪,要緊的關頭替二少爺去死,真是笑話!
我哪兒算得上正經人。
我是讓人從曹府裡牽出來的一條狗。
我只配給老爺逮蜘蛛!
離開榆鎮以前,我問過大少爺,去了牢獄怎麼幹怎麼說?大少爺一臉聽天由命的神氣,這在他很少見。他說不操心怎麼幹,去就是了,怎麼說有人會點撥你。來到縣衙,巡防營把我往牢裡一丟,並沒有哪個來點撥我。我覺着自己像個癟臭蟲,讓人給扔到牢間的草堆裡了。
牢間很高,有很大的蜘蛛網。
我不知道怎麼把它弄下來。
一牢十五個人。
我坐着睡覺。
他們湊過來問我犯了什麼事。
我說:我殺了一個人。
他們問:什麼人?
我說:仇人。
這些目光兇狠的人一下子就沒有興趣了。他們縮回各自的角落,每人守着一隻空碗。我也有這麼一隻碗,送飯的牢卒一到,我就學別人的樣兒,把碗從木柵欄的空當伸出去。我盼着牢卒跟我說話,可是他不理我。我又盼着守夜的牢卒跟我說話,他還是不理我。根本沒有點撥我的人,他們把我忘了。牢卒的樣子讓我想到馬倌,他在廊道上蹓蹓躂躂,兩邊的牢間活像牲口棚。一連幾天,各個牢間不斷有人給領出去,又不斷有人被送回來。出去的時候豎着,回來的時候橫着,有的人永遠沒影兒了。
刑房在大牢的後邊。牆上沒有窗戶,可還是能聽到打人的動靜,夜裡聽得更清楚,捱揍的人高一聲低一聲叫喚,分得出他是呼爹還是叫娘。
一天子夜我睡得正好,聽到牆那邊發出很大的一個聲音,登時醒了,以爲做夢。靜下來聽聽,不是夢,那個聲音也不大,可是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是誰了。
我和挨牆的犯人換了地方,把耳朵貼在牆皮上仔細聽。有個東西在打肉,不知道是軟東西還是硬東西。捱打的是二少爺!他每發一聲都像打了一個雷。
他說:狗!
他說:狗啊!
他叫:啊!
又叫:啊啊!
他叫喚:狗!狗!狗!
打人的東西不緊不慢地響。
打在肉上。
打在骨頭上。
人不響了肉還在響。
我趴着牆皮哭了。
我說:操他媽!我們主子的錢喂狗了!
犯人說:這人嘴硬,骨頭也硬,奇了!
我說:他們使什麼打呢?
他說:藤條。
我說:疼麼?
他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說:打不壞吧?
他說:這麼打水牛也給打死了。還敢回嘴?罵個狗字就舒服了?找死!你聽,沒聲音了。
剛說完沒聲音,二少爺又罵起來。
犯人說:媽的,這人不是人了!
我說:*,你纔不是人呢!
他說:這人是你爹是你爺?
我說:是你祖宗!
犯人看不出我的深淺,倒頭睡了。我貼着牆皮呆着,直到那邊再沒有一點兒聲音。巡防營拿了曹家的錢,還把人往死里弄,看來是大事不好了。我不知道前邊有什麼等着我,沒有人告訴我應該做什麼。這裡的傢伙們把我忘了,大少爺和老爺也把我忘了麼?牢燈照着牆和柵欄上的蛛網,一隻小蜘蛛拉着長絲吊在那兒,一動不動。我琢磨要想把網取下來,得踩上一個人的肩膀,踩誰呢?
三更光景,牢卒把我提出去了。我在前邊走,他在後邊提着燈籠。縣衙的院子有很多影壁和很多拐彎,走到一處牢卒讓我停下來。
他說:別多嘴。說多了審的人饒你,別人不饒你。
我問他:我說什麼?
他說:你知道。記住,別多嘴!
他把我推進了刑房。
我一眼看見了二少爺。他的胳膊貼着兩邊的耳朵往上舉,手腕子吊在門樓似的木架子上,腳尖兒拄着地,腦袋往前低了一點兒,像看着屋子中央的大火盆兒。走近了看出他閉着眼,像昏迷了。他頭髮上身上有血,辮子不知哪兒去了。整個人破破爛爛吊着,像掛了一堆碎布。隔着火盆兒是一條文案,一個扣着頂戴花翎的官老爺很累地坐在那邊,陰沉沉地看着我。我不等喝斥先跪下來。
他說:認識他是誰麼?
我說:認識。
他說:誰?
我說:我們曹府上的二少爺。
他說:廢話!
我嚇得直哆嗦,趕緊閉嘴。
他說:這人是藍巾會的什麼頭目,你不知道麼?
我說:不知道。
他說:你知道什麼?
我說:他是榆鎮火柴公社的頭目。
他說:公社是什麼意思?
我說:公社就是家的意思。
他說:哪個公?
我說:公母的公。執照上有,還有省勸業道的印。我瞎說一個字,老爺您抽我的筋。
有人在哧哧笑。
老爺和老爺的隨從一塊兒瞧二少爺。
確實在笑,不是別人。
看不清他的眼睛。
可以看清他下牙上的豁口。
老爺說:抽你的筋?抽你的筋還得你教我呢!小兔崽子你個好嘴!來人,伺候着!知道的不知道的都給我吐出來,咱們得瞧瞧!
他們把我吊在旁邊,離二少爺只有兩尺。繩子沒拴好,我腳挨不着地,滴溜溜直打轉。二少爺又笑了。他的目光從披散的頭髮裡射出來,讓我膽戰心驚。我的胳膊快給繩子拉斷,渾身的骨頭節子嘎巴嘎巴直響。我正想辦法用腳尖兒夠地,小腿肚子上嗖地捱了一下子。活像燒紅的鐵通條蹭了骨頭,我忍不住尖叫起來。他們抽一下我叫一聲,叫一聲兩條腿往上縮一回,絞緊的繩子帶着我轉,我覺着我停不下來了。
我叫:哎喲!
我從來不這麼叫。
我還叫:老爺,您饒命!
我叫:疼呀!親爹哎!
我叫得亂七八糟,連自己也不知道都叫了什麼。我想忍住,可是忍不住,叫着叫着我哭了。眼淚和鼻涕淹了我的嘴,我繼續叫喚,我的嘴好像不是我的了。我知道二少爺還在笑,嘴漏風,噝噝的。
他像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瘋子!
老爺問我:他是誰?
我說:他是二少爺!
老爺說:他是不是蒼河支會的頭目?
我說:不是!
他說:你怎麼知道不是?
我說:我也不知道。
他說:給我打!
我說:不是就是不是。老爺您打死我哩!哎喲,老爺饒命!疼死我啦!他不是,我是!老爺我是還不行嗎!親爹哎!爹哎!
我連哭帶嚷,差點兒嗆住自己。
審人的和打人的都困了,不耐煩地看着我。有人踢了我一腳,我沒想到是二少爺。他叫我,我才明白。他的聲音跟蚊子一樣。他說:耳朵,你怎麼了?
我說:我疼。疼死啦!
他說:你閉上嘴,想點兒別的事。
我說:少爺,我想死!哎喲!
我哎喲的聲音把我自己也嚇住了,很高,很尖,拖着怪調兒,不像人。藤棍打斷了我的腸子,我的骨頭,我覺着除了一張皮是整的,裡面的東西都碎了。二少爺又說了句什麼。藤棍馬上離開我,帶着風跳到他身上。
官老爺說:住嘴!你個叛逆!
二少爺不吭聲,眼睛擡起來。我不清楚他在刑房的木檁上找什麼。我也仰起臉往上看,什麼也沒有。不過,在一處牆旮旯有籠屜那麼大的蛛網,蜘蛛不知在哪兒,倒粘着一大一小兩隻土鱉,已經乾死了。
二少爺說:耳朵!想別的事!
我說:打我!老爺求您了,打我!
沒人理我,二少爺的衣服碎片給打得飛起來。他的頭往後仰,眯着眼睛看一個常人看不到的地方。他張着豁牙嘴,一副不在意的入了神兒的樣子,比那幾個打人的壯漢還要可怕。
他說:耳朵!我想巴黎了!
他說:我想她了!
他大叫:我想她!想她!
又叫:來吧!過來吧!
我不知道她是誰。
我知道巴黎是海那邊的一個地方。
二少爺叫着叫着說起洋話來了。
官老爺沒精打采地看着他。
我墜得太久,腳尖終於觸了地,身子穩下來。官老爺喝住打手,吩咐他們把大火盆裡的木炭夾進兩個小一點兒的火盆,在我和二少爺腳底下一邊放一個。我嚇得蜷起了腿,二少爺也蜷起了腿。我哭着說:老爺,我們二少爺是清白人!您饒了他,也饒了我吧!
官老爺又累又乏,懶得理我。他在文案後邊連連打哈欠,盯着我們的腳。我也不出聲了。我按照二少爺的指點想別的事。我想小時候放過的一匹馬,那馬揚着四蹄在烏河的岸上跑。又想我臨走時哭腫了眼的五鈴兒,她用辣的目光看着我。最後我想第一次見到少奶奶的情景,她一身綠衣站在角院的臺階上,我和大路拎着大魚險些撞上她。她說:這麼大的魚啊!
赤條條的魚在我懷裡掙巴。
魚動着動着成了一條光滑的人的身子。
我抱緊了笑着叫着的少奶奶了。
二少爺噝噝地吸氣。
官老爺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聞到了皮肉燒焦的糊味兒。我覺着自己蜷緊的腿在下降。
我再想什麼也沒有用了。我看見二少爺的兩隻腳踩在赤紅的火炭上,藍煙順着腿往上躥,破碎的褲子燃燒起來。二少爺瞪着房頂,大聲怪叫,他是想笑的,沒有笑出調子。
他說:狗!狗!!
老爺說:畜生!畜生!
我蜷不住了。打手們跑過來撲打二少爺腿上的火苗兒,撞得我晃晃悠悠。炭火燎疼了我的腳掌,我沒辦法,只能踩下去,好像被一把快刀一層層削掉,我的腳在大痛中消失了。我嚎了幾聲,眼前一片漆黑。我昏迷不醒,對以後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只記得官老爺在文案後面跳腳,大呼:我讓你活不成!老子讓你活不成!
二少爺說:我謝謝你!
我想說讓我死吧我不活啦!不知說沒說就死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