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奶奶靜了半天才說:它們飛呢!
我悄悄對五鈴兒說:我真想宰了你呀!
五鈴兒哼哼着說:宰吧,不想走了!
我們手指絞着手指,關節咔吧咔吧脆響。少奶奶從老爺屋裡出來,臉色非常平靜。她穿着最鮮亮的那套綠衣綠裙,連鞋和頭飾都是綠色的。她的平靜讓我不放心。依照大少爺的吩咐,沒幾個人到門樓去送行。不過少奶奶款款走出曹宅,有許多雙眼睛在看她,有送她的,也有咒她的。咒她最兇的應該是大少爺,可是他送少奶奶上轎的時候顯得很客氣。他的客氣也讓我不放心。門樓前的空場上有些佃農老少圍着,他們只看見主子臉上的笑容,聽不見主子說的話。我聽見了主子們說的話,其中有大少爺的兩句。一句是:你的事你自己看着辦吧,這話算我替光漢說了。另一句是:保重,曹家不欠你什麼了!
聽不見少奶奶答話的聲音。
她無話可說。
轎子嗖嗖地升上瓊嶺,我和五鈴兒挎着小包裹跟在後邊。我老覺着大少爺的客氣裡有個陰謀,一想到大路的血,更覺着道邊的林子裡和石頭後面有個大陰謀。我擔心家丁們的匕首和快槍。我甩下五鈴兒,跑到轎子前邊去,辣地琢磨我能不能爲少奶奶做出驚天動地的事。平安地翻過瓊嶺,越往下走越覺出自己擔心得多餘。可是在跨過山谷吊橋的時候,另一份擔心又冒出來。我受不了少奶奶臉上的平靜。我怕她躍入吊橋下面的烏河。她讓轎子先過橋,自己慢慢跟着走。我離她只有兩步,在她扒着橋弦往下看那會兒,我差不多貼上了她!
少奶奶說:我的荷花燈不知到沒到這裡?
我說:真到了恐怕也爛了。
她又說:我的燈不知到沒到蒼河?
我說:到不了,鐵皮打的燈也得爛了。
她看着下面的河水出了神兒。
我想衝過去攔腰抱住她。
可是少奶奶綠瑩瑩地飄過了吊橋。
我看出我的擔心純屬多餘!
純屬多餘!!
在柳鎮的碼頭上等渡船,等不來,就到老福居的茶館去喝茶。轎子已打發回去,我領着少奶奶和五鈴兒佔了臨窗的一張桌子。茶客們說着****的話,見有女客進來,紛紛閉嘴。老福居知道少奶奶的身份,殷勤得讓我肉麻,少奶奶不想多話,我也不想多話,老福居覺得沒趣,連忙收了唾沫星子。他不甘心,到底把我扯到一邊,皺着灰白的眉毛問我:真可憐。她生的孩子病死了?
我說:死了。
他說:二少爺回家了麼?
我說:沒有。
他說:真可憐!上了船你讓她把頭臉圍上,河上有風。別看入了夏,上游下來的風都是陰風,吹了腦瓜瓤子可了不得,癱手癱腳呢!
我說:你別嚇唬我。
嘴上這麼說,回去還是告訴了少奶奶。少奶奶笑了笑,不在意地看着窗外的河水。蒼河在這一季憋得很滿,再升一尺就能淹上碼頭的石階。船在水面上丟丟地跟着波浪急走,像紙糊的一樣輕巧。我喝着碧螺茶,卻跟喝了烈酒差不多,腦袋暈暈乎乎的。我想決定一件重要的事情,可是怎麼也理不出頭緒。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少奶奶,她的孩子在槐鎮的禮拜堂。我也不知道該不該把少奶奶領去,把少奶奶領去了又能怎麼樣?我甚至不知道孩子是不是活着,不論死了還是活着,領着少奶奶去認他和看他都是一件傻瓜才能乾的蠢事。我琢磨着自己去,等把少奶奶送過蒼河我扭頭就去!
我想念小雜種曹子春。
他的眼眶裡鑲着大路的藍眼珠!
不知路先生漂到哪兒了?
漂到家鄉了沒有?
他會在家鄉的河岸上水淋淋地爬上來吧?就像他水淋淋地爬出了曹家的大水缸。那口水缸能養很多魚,他一個人就給坐滿了,水都溢出來了,磚地也溼了。蒼河比水缸寬敞,路先生,你在裡邊泡着舒服嗎?水涼也沒辦法,沒有人爲你加開水,也沒有人老打算用開水燙你的皮了!我喝着我愛喝的碧螺茶,看着滿澄澄的蒼河水,越琢磨心裡越不是滋味。五鈴兒的腳在桌子底下踩着我的腳,眼淚汪汪的,好可憐。我沒有理她,讓她使勁兒踩去。我專心看少奶奶的側臉。茶盅口那麼大的耳環從頭髮裡吊下來,挨着雪白的脖子晃盪。眉眼還是過去的眉眼,口鼻還是過去的口鼻,可是人不是過去那個人了。她是笑着掉進了一口苦井,浮出來之後昂着臉,打量那高高的井口呢!我想把手放在少奶奶的手上,不論她陷在哪兒,我都要把她拉上來,哪怕我自己掉進去。少奶奶的手就擱在茶桌上,筍尖兒一樣的手指,花瓣一樣的手心,蠟片兒一樣的手指甲。我想把手擱上去,整個心變得毛茸茸的,不論五鈴兒的腳怎麼踩我,我只想把手搭到少奶奶孤零零的手上去。我要拉她救她,也指望她來救我。我是奴才,狗奴才,可是我的白日夢可不管什麼主子不主子奴才不奴才。我是皇上,我是爺,我是頂着天的男人,我要把天翻過來了!
咣噹一聲,一隻大船觸了碼頭。不是渡船,是上游下來的燒煤的客船。我們從老福居的茶館裡出來,看着上船和下船的人在碼頭的空場上擠成一堆。客船是雙層,舷洞裡探着許多頭,很好奇地往岸上看。有人不想在踏板上擠,順着纜繩往下爬,像一隻只下山的猴子。少奶奶手擋在額上,怕光似的眯着眼。我覺得她是在看井口那一小塊天,看自己能不能從水裡升上去。她不注意我,不看我身上藏着多麼大的力量。我能把天翻過來,可是我改變不了一個烙在身上的火燒記。我永遠是個奴才,走到天邊也是個奴才!少奶奶不用我盼着的那種眼神兒看我,更不像在白日夢裡那樣聽憑我的擺佈,她的心是河螺的殼子,我就是變成蟲也鑽不進去啦!
我盼着渡船沉在河心,留我們在柳鎮的碼頭上站着,沒日沒夜地總是站在一起,直到變成三根系纜繩的石頭樁子。變成石樁就永遠不分離了。
客船不上人了,船工正準備解纜起碇。少奶奶突然丟下我們,走上踏板。我和五鈴兒蒙了,眼睜睜地看着她飄到了船上。她綠瑩瑩的衣裙像一棵樹,樹冠展開來,把四周的雜物全遮蔽了。
我大聲嚷嚷:這船不過河!往下邊去的。少奶奶,這船不是渡船!上錯了,快下來呀!
少奶奶說:我知道。我到府城去散散心。耳朵,你把五鈴兒送過河,完了就回家吧。五鈴兒,你自己先回桑鎮去,告訴家裡我去府城看看老師同學,我想她們了。我過幾天就回來,別惦記我!耳朵,別瞎着急,我去看看老師同學,看一眼就回來,我過一天就回來。我去不長!耳朵,你是好孩子,我和五鈴兒忘不了你。五鈴兒,別哭了!五鈴兒!耳朵送你過河,你要願意讓耳朵送你回桑鎮!別哭了,傻妹子,越哭越醜,連耳朵也不看你了。我到府城看一眼就回來,別惦記我,你們別惦記我。五鈴兒,你站遠些,耳朵你扯她一把!
五鈴兒尖聲大哭:少奶奶,你包裹在我這兒!
少奶奶說:我身上有錢,夠用了。
我突然覺得不妙。
少奶奶把一輩子的話都說盡了。
她往常不是囉嗦的人。
大事不好了!
客船在解纜,並在一起的五塊踏板抽走了三條,還有一條也顫微微地翹起來。我拉着五鈴兒衝了上去。船上有女客嚇得亂叫喚,五鈴兒嚇得哭也不像哭了。我不怕掉到水裡去,也不怕船幫和碼頭把我擠成肉餅。死在少奶奶眼前是我做夢都想幹的事情。少奶奶看着我。老天爺也看着我。我不惜待自己,我要飛起來去救她!我和五鈴兒踩着一尺寬的踏板上了船,像走過了一座獨木橋。五鈴兒剛剛撲到少奶奶懷裡,船又忽悠一下離了岸,順着水流動起來。船桅上的洋喇叭嘟嘟吼着,煙囪裡冒出大股濃煙,船肚子裡好像着了大火。燒煤的鐵殼船真穩當,不像船在走,倒像河岸在往後移,連遠處的瓊嶺也跟着飄走了。我看見少奶奶抱着五鈴兒的頭,撲拉拉掉了眼淚。我連忙把臉扭到一邊去,看蒼河裡泥湯子一樣的流水。
船頭那邊一直有個人**地罵着,一邊罵一邊朝過擠。我起初不清楚他在罵誰,過一會兒才明白他在罵我和五鈴兒,主要是罵我。他好像是船工的頭,可能想擠過來揍我。甲板上人太多,不光有人,還有行李和豬,都用繩子綁着。那人擠不過來,朝我揮了揮拳頭。
他說:*,你領個小****找死呀!這回便宜你,下回把你們擠成肉餅,讓你們貼一塊兒分不出公母來!*的,船上來了喪門星了!呸!
他擠不過來就退回去,踩疼了一頭豬。那豬挨刀一樣尖嚎起來。船上的人都笑了。除了少奶奶和五鈴兒,船上的人有的看着豬,有的看着我,都開心地笑了。
我大叫了一聲:豬!!
聲音真大,比豬的嚎聲還大,我自己都聽到了蒼河上嗡嗡的回聲。沒有人再笑了。回聲在河岸後邊的山嶺上回響。我有點兒着迷。我又發瘋似的大叫了一聲,蒼河打出了一個又一個水旋兒。
豬!!
豬!!
船喇叭也跟着我這麼吼。離柳鎮越來越遠,離榆鎮越來越遠。拐過一道水灣,水面更寬了,岸上的房子像火柴盒。我們到底艙插空坐下來,三個人腿挨着腿,臉挨着臉,從來沒有這麼近乎過。少奶奶的臉很平靜,講了些女子學堂上學時的事,這些事我們從來沒有聽她說起過。她講這些事的時候很仔細,講得她自己挺快活。她一會兒摸摸五鈴兒的臉,一會兒摸摸我的臉,她的眼光又軟又深,就像她是我們倆的母親。
少奶奶說:學堂門口有個石門檻兒,死的。我每次從那兒過都絆一下,讓它給絆怕了。怎麼辦呢?同學讓我出門進門都走洋操的步子。我怎麼肯出這個洋相?我用的是笨辦法,在每本教科書的封皮上都寫上門檻兒兩個字。日子久了,門檻兒不絆我了,可是門檻兒成了我的外號,直到畢業同學們都這麼叫我。門檻兒!多難聽!
少奶奶咯咯咯笑起來。
她成了相片上那個戴花環的姑娘。
她成了去年六月那個新娘子!
我說:門檻兒。
少奶奶說:唉!
她臉上的笑容讓我終生難忘。我是個不中用的奴才。我只知道她像母親一樣仁慈地看着我,只知道讓自己的心隨着客船順水而下越行越遠。我不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了盆地裡的故鄉,而且不知道那是少奶奶留下來的最後一個真心的微笑了。
她說:唉!
這聲音我什麼時候想聽就能聽見。這聲音好比一朵花兒,開一下就永遠敗了。可是隻要我想聽,只要我這肥大的耳朵不聾,這花兒就能盛開在我的心裡。我說門檻兒!少奶奶一聽就笑了。
唉!
唉!
門檻兒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