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滄行看了一眼頭頂的月亮,說道:“至於你剛纔問的那冷天雄和黑袍的關係,今天我也仔細觀察了一下,仍然得不出結論,看起來冷天雄對我的事情一無所知,而且這次台州之戰,他的總壇衛隊損失不在少數,黑袍如果想要起兵奪取天下的話,應該不會損失如此巨大,完全可以隨便派些外圍的江湖勢力來做做樣子就可以。”
“而且今天我看那冷天雄,沉穩幹練,深通兵法,在如此不利的條件下沒有頭腦衝動,與我決戰,而是委屈求全,這份鎮定和隱忍,我覺得要在那黑袍之上,黑袍武功雖高,但見識氣度與這冷天雄相比,差了許多,我很難把他們兩個人畫上等號,也許我之前的判斷真的出了錯,黑袍和冷天雄並不是一個人。”
屈綵鳳美目眨了眨:“滄行,我信你的判斷,其實我這次來了後也一直在想,冷天雄如果就是那個黑袍,又明知你要在東南起事,怎麼可能捨得把全部家當和精英都帶來呢?那個黑袍應該是另有其人,這回冷天雄答應你三年內不與你爲敵,可是黑袍應該接下來就會不斷催促你起兵反叛,你要怎麼對付他,可曾想好?”
李滄行笑道:“我以前跟他說得清楚,時機不成熟的時候,無法起兵,而且你不去奪回那巫山派總舵,我正好也有理由,這點你不用爲我擔心,倒是你,在廣東那裡能立足嗎?”
屈綵鳳的紅脣不自覺地嘟了起來:“滄行,再怎麼說我也曾經是巫山派之主。以前南七省的總瓢把子,統領十幾萬綠林好漢,你不要把我當成事事都要依附他人。尋求保護的弱者好嗎?”
李滄行自知失言,連忙密道:“綵鳳,我不是這意思,我只是說我可以給你提供幫助,你千萬不要爲了面子而拒絕。”
屈綵鳳的怒火更盛,俏臉之上如同罩了一層嚴霜,一擺手。阻止了李滄行的繼續說話,她從懷中摸出了自己的青銅面具戴在臉上,冷冷地密道:“好了。滄行,不用多說了,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這次回來。不想靠着任何人的幫助。只想自己能親手重建巫山。你找我辦的事情我已經辦完了,至於你接下來的計劃,我會全力配合,但我以後在廣東立派的事情,那是我們巫山派的家事,就不勞你們黑龍會操心勞神了。”
她說着,把背上的一件鬥蓬套到了頭上,蓋住那一頭霜雪般的秀髮。轉身就躍出三丈之外,落到了門口的那棵大槐樹頂。兩個起落,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李滄行輕輕地嘆了口氣,屈綵鳳總是這樣性如烈火,自尊心極強,自己剛纔本是好意想要助她,卻觸動了她敏感的神經,這個女中豪傑一向特立獨行,不願意當別人的附庸,讓別人掌握自己的命運,自己爲她設計接下來的一系列行動,大概適得其反,也只有等她氣消了以後再想法商量了,只是接下來自己會非常繁忙,再與佳人相會,也不知要過多久了。
李滄行緩步而出小院,這回他直奔南門的城頭,那裡燈火通明,應該是現在全臺州城最明亮的一個地方,而遠遠看去,戚繼光正全副武裝,將袍大鎧,按劍而立在城頭。
李滄行奔近之後,才發現一隊隊的士兵正以急行軍的速度穿過城門,每人持着兩隻火把,看起來象是一條長長的火龍,正向着東南方向急行軍。他意識到自己的黑龍會部下可能已經先行出發了,因爲現在一個黃衣人也看不見。
李滄行飛身上了城頭,值守的幾個士兵本能反應地抽刀上前,一看到李滄行手中舉着的令牌,紛紛收刀退下,戚繼光也一下子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大笑着上前:“天狼,這回你又立奇功啊,台州百姓真的得多謝你了。”
李滄行點了點頭,看着遠方那條蜿蜒的火龍,說道:“戚將軍,接下來怎麼辦?”
戚繼光拉着李滄行的手,兩人向着城頭偏遠陰暗的地方走去,身後的衛士們很識趣地停住不動,一直走到幾十步外背風陰暗之處,戚繼光才停了下來,說道:“這一仗不能讓上泉信之的倭軍主力跑了,一定要全力追擊。”
李滄行微微一笑:“倭寇的行軍速度很快,他們是輕裝,又是逃命,只要折向東南上船就行,戚將軍,按兵法上說,這種情況下不能這樣大張旗鼓地進軍,您卻如此大搖大擺地讓軍士們一人手持兩隻火把,又是不緊不慢地追擊,是何用意呢?”
戚繼光哈哈一笑:“天狼,你知道爲什麼自古以來,都說窮寇莫追嗎?”
李滄行說道:“因爲在撤退和逃走的敵人,如果此時軍心沒有離散,逼得太緊了只會讓他們拼死一搏,戚將軍,你是不是認爲上泉信之現在戰力尚存,而且有備而退,不能逼得太兇?”
戚繼光點了點頭,正色道:“正是如此,如果倭寇是已經攻破了城池,擄掠了財寶和百姓,這時候就是志得意滿,想要急着回船上,那時候會兵無戰心,兵法所云的擊其惰歸,就是指這個,碰到這種情況,我們就得輕裝全力追擊。”
“可他們現在的情況不是這樣,上泉信之這回氣勢洶洶地過來,卻一無所獲而退,所部的倭寇們都有一股子氣,今天現在又是深夜,敵軍可能會設下埋伏,我們如果逼得太急,追得太兇,有可能反而會落入伏擊的圈套,所以現在我讓部下虛張聲勢,一人持兩隻火把出城,三千人就能做出六七千人的規模,讓倭寇望而生畏,不敢返身與我再戰。”
李滄行嘆道:“戚將軍真是名將啊,我如果是上泉信之。若是知道這次戰役,先後已經有上萬倭寇被我軍消滅,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戚家軍只有三千多人的。一定會懷疑情報出了問題,胡總督又秘密給你調來了援軍,所以他看到您這架式,只怕連伏擊也不敢設計了,會直接加速向海邊逃跑。”
戚繼光說道:“不錯,這也正是我的第二步計劃,不能把倭寇逼得太急。所 以我得控制行軍的速度,不快不慢,倭寇看到火把知道我軍的動向。也不至於一路狂奔,這就會給我們搶在他們前面,設下伏擊創造了機會。”
李滄行的心中一動:“伏擊?戚將軍,這台州南門出去。一直到海邊。都是荒嶺禿山,根本無法隱藏,沒有什麼好的伏擊地點啊,除非,,除非是上峰嶺。”
戚繼光笑眯眯地看着李滄行:“天狼,看來你對這浙江的地理環境,也是深有研究啊。你說得不錯,我就是準備在上峰嶺伏擊倭寇。”
李滄行想到那上峰嶺。兩座高山夾着一條小道,地勢極爲險要,要抄近路逃向海邊,這是必經之路,不然就得繞道數百里往寧波方向,以上泉信之現在的心理狀態,一定是想盡早上船撤退的,所以他也一定會選擇冒險走上峰嶺。
只是那上峰嶺的山頭沒有草木,光禿禿地一片荒山野嶺,十里之外都可以一目瞭然,雖然地勢絕佳,但實在不適合作爲伏擊之地,想到這裡,他搖了搖頭:“戚將軍,那上峰嶺沒有草木,無法埋伏,又怎麼進行伏擊呢?”
戚繼光神秘地一笑,轉頭向着城下一處院子裡一指:“你看那是什麼?”
李滄行放眼望雲,他的視力極佳,即使在這黑夜裡,十餘丈外的情況也是洞若觀火,只見那處大院之中,放着一株株大半人高的松枝,上面枝葉茂密,綠油油的呢。
李滄行瞬間反應了過來,現在正是寒冬,有葉子的也只有松樹了,戚繼光一定是派部隊在城北的那片巨大松林裡臨時砍樹,運到這裡,然後讓伏擊的部隊帶着這些松枝急行軍到伏擊地點,靠着松枝的掩護埋伏下來,等到敵軍大部分進入山谷之時,再突然殺出,就可以大破倭寇了。
李滄行哈哈一笑,說道:“怪不得我的部下都不見了,原來已經被戚將軍派去打埋伏啦,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能再耽誤時間,現在就要過去了。”
戚繼光點了點頭:“我在入城前,分出精兵一千,由我的參將吳惟忠率領,急行軍前往上峰嶺,加上你的部下,足有兩千多人了,打個伏擊戰,那是綽綽有餘,天狼,這戰我們要儘可能多地消滅倭寇,我聽裴英雄說過,你們今天打得魔教大敗,冷天雄也被迫起誓三年內不會進入東南,那我們現在只要對付倭寇就行了,只要能把這萬餘倭寇主力消滅掉,浙江一帶,就不再會有大規模的倭亂啦。”
李滄行笑道:“理當如此,而且我想要生擒那上泉信之,此人化名羅龍文,乃是嚴世藩的頭號狗腿子,在京中也有不少官員認識,如果把他直接拿下,由他的口供,也許還可以扳倒嚴氏父子呢。”
戚繼光的臉色微微一變,壓低了聲音:“天狼,這件事慎言,胡部堂現在的情況你也知道,他是不太可能向皇上揭發自己的恩師的。你上次在義烏抓到的倭寇奸細施文六,事後也被嚴世藩和陸炳滅了口,現在嚴黨已經把持了朝政,連徐閣老也不敢跟他們正面對抗,而是轉爲合作,只怕你就算抓住了上泉信之,也不太可能就此打擊到嚴世藩父子的。”
李滄行搖了搖頭,也低聲道:“戚將軍,這回恐怕還要你的相助,如果我抓到上泉信之,想要通過你,把人犯交給張居正張大人,也許他會對這個倭賊感興趣的。”
戚繼光的劍眉一挑:“天狼,你到底知道了些什麼?”
李滄行知道錢廣來跟自己所說的那些事情,都不足爲外人道,但這次乃是難得的打倒嚴世藩的機會,他不想錯過,自從海鹽南下聽到張居正和戚繼光的關係後,他就一直在考慮着如何能利用這層關係,給嚴黨致命的一擊。
李滄行微微一笑,低聲道:“戚將軍。當着明人不說暗話,我知道你現在和張居正張大人的關係非同一般,不過你放心。這點我會保密,張大人是清流派的後起之秀,現在又是裕王的老師,兵部侍郎,即使是嚴嵩父子,也得讓他三分,所以如果我們有嚴世藩通倭的真憑實據。交給張大人的話,我想他不至於把這證據白白浪費。”
戚繼光咬了咬牙,低聲道:“天狼。你怎麼就不給我考慮一下呢?現在我還是胡總督胡部堂的部下,抓到了這麼重要的人犯,我又怎麼可能越過胡部堂,私自交給張大人呢。這是其一。”
“第二。張大人沒有你想的這麼有實力。他現在雖然掛了個兵部侍郎的職,但主要的身份也還只是裕王的師傅,嚴嵩父子表面上對他客氣,不是因爲他有多位高權重,而是不想得罪裕王罷了,張大人就算現在手上有了這個上泉信之作爲人證,在皇上不想動嚴氏父子之前,只怕也不能向上公開。所以這個上泉信之,對於張大人來說。只是個燙手的山芋罷了。”
“這第三,就算張大人有意接下上泉信之,可是嚴嵩父子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一定會向他或明或暗,軟硬兼施地要人,如果不給,就意味着和嚴氏父子翻臉攤牌,萬一這次失敗,那輸掉的不止是現在,還有未來,皇上遲遲不立儲君,除了裕王之外,還有一個景王,若是嚴黨反擊,連裕王也受到牽連,那可就全完了。”
李滄行原來倒是沒有想到這一層,聽到戚繼光這一說,先是一呆,然後才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啊,那看來這上泉信之還不能急着交給張大人呢。但我還是認爲,這個人保留下來,以後也許會是徹底擊垮嚴黨的一個棋子。皇帝並不是不知嚴黨的禍國行爲,只是苦於嚴黨把持着稅收,皇帝怕國庫沒錢,才只能忍着嚴黨,如果我們平定了東南,打開通商的海路,國庫自然就有了保障,東南一帶每年的鉅額軍費就可以省下,這樣一來,皇帝也許就會下決心對嚴党進行清算了。”
戚繼光笑了笑:“是有這個可能,但那也是朝堂之事了,張大人可以穩穩地守到裕王即位,自然也不會這麼急着在皇上在位時就跟嚴黨攤牌。再說了,胡部堂也是急需這個倭寇首領向上報功呢。”
李滄行嘆了口氣:“戚將軍,你也很清楚,只怕這浙江的倭寇一除,台州之戰結束之時,就是胡部堂丟官下獄之日,若非如此,你又怎麼會轉投張大人呢?”
戚繼光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最後還是嘆道:“不錯,但我畢竟在胡部堂手下多年,就算明知這點,也希望能把此戰的大功給他,即使不能保住他的官位,起碼也讓他能全身而退,不至於下獄論罪吧。”
李滄行搖了搖頭:“戚將軍,你想的可能還是太樂觀了,這次浙江平倭,直接把嚴世藩在這裡多年勾結的倭寇主力消滅或者驅逐,這無異於斷了他的財路,所謂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他不跟我們拼命纔怪了。你在這戰中立有大功,又有張大人給你作後盾,他不敢動你,所以就會趁機去打倒胡總督了。”
戚繼光沉聲道:“胡總督多年在浙江一帶勤於國事,嚴世藩能拿什麼理由去陷害胡總督?”
李滄行冷冷地說道:“理由都是可以找的,只一條,就衝着胡總督上次招安不成,引發倭亂,這次讓數萬倭寇合攻台州,就足以讓他免官下獄了。”
戚繼光咬了咬牙:“可是我們這回把倭寇打得大敗,更是可以抓到那上泉信之這個賊首,如此戰線,不能抵銷這個指揮嗎?”
李滄行搖了搖頭:“沒用的,戚將軍,關鍵是皇帝看胡總督不爽,他把胡總督弄到這裡,一方面是要胡總督平倭,打勝仗,一方面也是要胡總督能穩定東南,不至於斷了給朝廷的貢賦,這些年先是有汪直徐海禍害沿海,後是有嚴嵩父子勾結倭寇,壟斷海外的貿易,這些收入都進不了國庫,朝廷反而要連年在東南一帶花鉅額的軍費,這是皇帝無法忍受的事。”
“之所以胡宗憲現在還能留在這浙直總督的任上,不是因爲他給皇上獻了祥瑞,而是因爲一時間找不出人能接替他平定倭寇,如果浙江的倭寇一平,皇帝肯定會在嚴世藩的唆使下清算胡總督,一出多年來的怨氣,所以戚將軍,上泉信之這個禮物,不管你給不給胡總督,都不會改變他的命運。”
戚繼光嘆了口氣:“即使胡總督不能靠這個上泉信之躲過一劫,我畢竟是浙直總督的下屬,抓到重量級的俘虜,也要交給浙直總督纔是,而且我想張大人也不會爲了一個上泉信之,去公然得罪嚴世藩的。”全本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