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青做了個很可怕的噩夢。
夢裡自己的摘星樓最後還是變成了一片廢墟，去世多年的爺爺居然把胳膊從地裡伸出，死死攥住了他的小腿，無論他怎樣哭泣着認錯也無濟於事。
天上的星星都在瘋狂地尖叫，魂力強大的玉衣淨王居然騎在戾獸身上，朝他失望地搖着頭，那帶着面紗的蠻橫少女站在他的身旁冷笑不止。
他猛地坐起，帶着一身冷汗。
只剩下兩顆星星的星空天花板已經被他裝回原處，閣樓除了西北角斷了兩根板子外並沒有什麼變化。窗外的朝陽如清茶般凝在街邊，幾尾小小的芽雀伏在樹梢，正吱吱呀呀地叫着。
原來只是個夢，離青伸手揉揉額頭。
推開茶樓大門，再用長凳抵住。街上賣包子的老孔第一個和他打了聲招呼，離青回以一貫的微笑。
“沒和老武一起啊？”老孔的包子，配上老武的豆漿，那纔是中街人心目中的早餐標配。
“他？嘿呀。”老孔一邊說着，拽出一屜冒着熱氣的菜餡包子，用魂氣輕輕抖了抖它們，包子水浪般地浮動一輪。“昨天逃難時把腰摔壞了，在家裡躺着呢。”
“哦。”離青點點頭，然後又突然想起什麼似得：
“不是說縣衙和法事司的人會幫忙療傷嗎？”
“啊？”老孔顧不上擡頭，他正把香噴噴地包子用油紙團團兜住，遞給了身後的一名顧客。“一人能發到一片翠晶就不錯了，人家衙門老爺只是用魂氣融化翠晶來幫你治個大概。想一下子就痊癒，那得耗掉多少翠晶？識相點，自己回家養着去吧！“
“也是。”離青嘿嘿一笑，也覺得他說的不無道理，畢竟翠晶比鹽晶值錢太多。在法事司，三十兩鹽晶差不多才能對換一兩翠晶。翠晶所蘊含的魂氣要比鹽晶高出不少，最主要的是具有療傷功效，這個優點，即便是比翠晶更值錢的血晶也比不了。
離青發現自己的心口始終輕飄飄的，昨天的事情就好像一場幻夢，讓自己想回憶又不敢回憶，生怕將那幸運碰碎。
屏住呼吸，故意哼起個小曲兒，他躡手躡腳地把門口打掃了一下。今早一過，自己就得動身前往太蒼院，摘星樓也就要跟着歇業了，不知歸期。
可他還是控制不了自己暗自興奮的思緒，甚至開始幻想自己擁有魂界，成爲魂鬥高手，進入藍袍營當上軍官，屢建戰功，最後作爲淨王的左膀右臂，威風八面的情景。
用淡黃色魂氣托起木桶，正要進屋時，他突然注意到了中街東邊的那片廢墟。
笑容瞬間消失了。
僅僅一步之遙，茶樓以東卻盡是些殘垣斷壁。相鄰店鋪現在都變成了大堆大堆的磚瓦碎塊，民居的斷樑橫七豎八，毫無生機。像是被惡鬼廢棄的巢穴，和繁華熱鬧的西邊格格不入。
是的，昨天並不是幸運的，至少對於部分人來說絕非幸運。
“行了，別看了。”老孔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他面前，遞給他一包東西；“喏。”
“這是？”離青略顯茫然，沒有去接。
“給你你就拿着。”老孔硬塞過來，“路上吃吧，再能吃到不一定是什麼時候呢。“
“路上？”
“嘿，你還以爲我不知道吧。告訴你，今早縣衙就貼出告示了；我縣平民子弟離青被錄入太蒼院修行，縣尊大人和啓案大人親贈路費翠晶五兩！我不認幾個字，可有人給大夥讀了。真兒真的，上面說的就是你。
”
“你小子，還真是祖墳冒青煙了啊！“老孔咧嘴大笑道，露出兩排殘缺不齊的牙，“老離地下有知，指不定多高興呢！”
離青也跟着靦腆地笑了笑，“計劃倉促，不能請父老鄉親們喝酒了，見諒。”
“還是這麼文縐縐的。”老孔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趕緊收拾行李去吧，過一會法事司估計就來人送魂晶了。”
“謝謝包子。”離青鄭重地一拱手。
“對了。”老孔突然叫住他。“今早我還遇着那個肖仁武了。他讓我帶個話給你。”
“老肖說什麼？”
“他說他得領着二胖去療傷，不能來送你了。你也別去找他們，抓緊去那什麼院好好唸書，努力修煉，路上多加小心，畢業沒能飛黃騰達，就趁早回來繼續給他泡茶。”
離青心中莫名一暖。
“我怎麼不記得他還會用成語。”
“他就想到你會說這句話，那老小子說他去縣庫查字典了，說感覺飛黃騰達這個詞很霸氣。”
摘星樓的生意一直不錯，因此離青的爺爺爲他攢下了一小筆財富——差不多半箱翠晶。離青把衣物和幾包茶葉也一塊塞進了箱子，當然，還有從法事司剛剛送來的五兩翠晶。
不過那位法事司執事的態度似乎不怎麼樣，就好像手中這五兩翠晶是被勒索來的，和縣衙告示牌上的喜報毫無關係似的。面對離青的鞠躬行禮，他始終冷着張臉，連頭都沒點一下，撇下了魂晶便離開了。
離青撇撇嘴，倒是沒有在意。他繼續整理行李，直到發現了櫃子裡的一本書。
《舊語》。
這書也是爺爺從西街的舊書攤淘來的，並且是爺孫二人最喜歡的一本。
離青的爺爺活了一輩子，在魂鬥上始終沒什麼造詣，或許只比最羸弱的普通人強上少許，但卻不影響他成爲一個標準的手藝人。說實話，燒茶只是他第三擅長的事情，他用廢棄的木頭爲孫子製作的玩具精妙無比，可以自己跑動，遠比茶水更好。
而他最擅長的是講故事。《舊語》通俗易懂，爺爺非常喜歡。書中大大小小五十多篇寓言他都倒背如流，哪怕是一些老生常談的傳說故事，像《神熬報恩》、《幽洛出井》之類的，在爺爺捎帶添油加醋的講解下，都像真事一樣生動。
無數個窗外寒風呼嘯的夜晚，爺爺都會泡上一小壺天冰月，和他的寶貝孫子在閣樓上溫暖的火爐旁分享故事帶來的快樂。
但是離青也清楚地記得，他和爺爺發生過的最激烈的一次爭吵，也正是因爲這本書裡的一篇寓言。
應該是最後一篇，就在最後一頁，離青心中想着，輕輕抖掉封皮的灰塵，立刻翻了過去。
它的名字叫《勝負》。
這篇故事和整本書的主題出奇地不相符。前面的寓言多數是勸人向善，宣揚勇敢，讚美愛情，最不濟也是證明好人有好報，唯獨這最後一篇的語氣怪異，顯得很突兀，就像是被哪個附庸風雅的人硬加上去的一樣。
它講的是在很久以前，久到甚至連大晶存不存在都不能確定。在那時，有一位魂鬥強者，體內的魂氣之強，舉世無雙。依靠獨一無二的魂界，他能夠輕易地毀滅山河，更別說擊敗對手了。他爲人十分正派，身懷榮譽，在魂鬥時從不偷襲。
強者也需要生活，因此他的府邸中同樣有着一羣僕人，負責看家護院，照顧強者及其家人的起居。
也許是實力太過強大，以至於無人能敵。強者逐漸變得狂妄好勝，他總想找出一位人來和自己決一勝負，來進一步彰顯自己的強大魂力。
人是找不到了，至於妖族更是虛無縹緲的傳說。在當時，普天之下已經無人願意與他爲敵，人們見到他不是點頭就是哈腰，甚至跪下行禮，然後奉上無盡的食物和美酒，只求在他的治下安寧地生活。
因此他和家人們享受了一段放縱的時光，在這期間，他越來越自負，好勝到了極點。由於一身魂氣無處發揮，他連起牀速度都要和僕人們比較一番，在每次吃飯結束時都要宣佈一次勝利，僅僅爲了顯示自己比別人走路走得更好，就一掌拍碎城外百姓辛辛苦苦修築多年的橋樑。他的家人們似乎也被他所感染，漸漸地，鄰里間對他家的尊重變成了恐懼，最後化作無聲的厭惡。
然而，當有一天他從僕人的嘴中聽說了山中惡鬼的故事時，他知道是時候活動一下筋骨了。
至於所謂的山中惡鬼究竟是什麼，書中沒有明說，而身爲讀者的爺孫二人也有些好奇。爺爺認爲或許只是一頭藏匿在洞穴的巨型戾獸，離青覺得沒準真的是在大陸盡頭無邊冥海里的妖族，但這些都不重要，爺孫二人意見的主要分歧也不在這裡。
那位強者幾乎沒做什麼準備，就孤身一人去山中挑戰惡鬼，人們也都覺得這隻將是他又一次的勝利罷了。
可惜，強者並不是惡鬼的對手。
他逃出山洞時已經魂氣將盡，身受重傷，好在忠心地僕人們一直守在洞穴門口，他們急忙協力封住了山洞。
強者在衆人的保護下回到了府邸，他心有餘悸地做了很久噩夢。
“原來天下無敵的強者也會做噩夢啊。”離青當時樂個不停，連爺爺也無奈地笑着搖了搖頭。
自此之後，強者似乎元氣大傷。但他好勝的心態並沒有改變，他開始自我欺騙。
遇人便說自己戰勝了惡鬼，拯救了黎民百姓。如果那人不信，他還要吹噓一番自己的魂技，如果人們到這時還沒有露出羨慕的神情或是大聲吹捧幾句，他就會勃然大怒，然後親自用魂力告訴人們，他纔是永遠的勝者。
在一次大規模的以力服人之後，他疲憊而滿意地回到了府邸。當天夜裡，他的三名實力最強的僕人號召了其餘僕人，甚至還有一些附近的百姓，趁他睡覺時發起了一次偷襲。
放在以前，強者都無需召出魂界，全憑魂氣即可將他們擊飛；任憑他們攻擊自己，魂氣都能護住身體。
可也許是白天的消耗確實太大了，夜裡猛然驚醒的強者，發現自己的魂氣居然所剩無幾。僕人們的偷襲太過猛烈，他還沒來得及使用魂界進行反擊，護體魂氣就被衆人擊散了。
強者心中感到非常怨恨，因爲在他眼中，僕人們的背叛並不可恥，可恥的是他們偷襲的手段，他自己就從不偷襲別人。
伴隨着詛咒和怒吼，不可一世的強者就這樣被自己忠心的僕人親手斬下了頭顱。
其餘偷襲者則將他的家人趕盡殺絕，同時奪回了他們曾經進獻給他的諸多東西，然後一把火燒掉了他的府邸。
故事的結尾很滑稽，牆倒衆人推，這名好勝的強者最終不僅僅輸掉了一切，甚至連姓氏都被僕人篡改抹去，用來永遠證明他的失敗。
“勝負就是這樣。人只要輸了，就什麼都沒有了。”爺爺當時講完故事後輕笑了一聲。
但兒時的離青卻不是這樣認爲的，他心中的想法居然和那位好勝的強者出奇地一致。
“他們不過是靠着偷襲而已，強者並不是真正地輸了。”
“我的傻孫子，這位自負的‘強者’連姓氏都被人抹去了，還不算輸嗎？”爺爺輕輕撫摸着離青的小腦瓜。
“可他們是偷襲，太可恥了。”離青一把撥開爺爺的手掌，“在強者做好準備時，他們根本不敢發起挑戰。”
“可恥？”爺爺不可思議地看了眼自己的孫子。
“只有輸了纔可恥。”
“如果不能光明正大的贏，那和輸了有什麼區別呢？”幼稚的道理以泛紅的方式浮現在離青稚嫩的臉頰上，少有地和爺爺頂嘴。
“放屁！”爺爺一把將書扔開，
“輸了就是沒本事，哪來的啥子光不光明？這故事就是爲了告訴你這樣的傻小子，別總以爲自己會啥子本事。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贏了，才叫本事！”
“他不是沒本事！雖然他對待百姓的方式很惡劣，但他在魂鬥上一直堅持原則！”雖然很不情願，但面對爺爺的斥責，離青還是微微低下了頭，然後小聲地說道；“故事是在告訴我們，儘管有的人可以卑劣地獲勝，但輸的人也未必就一定是弱者......”
“狗崽子讀了幾年歪書......”
可惜爺爺沒有繼續聽孫子胡說下去，他哼了一聲，怒氣衝衝地下樓洗刷茶具去了。
那段記憶就到此爲止了，離青記不太清後來和爺爺是怎麼辯論的，只是從那時開始，爺爺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逐漸變得市井了許多，當然，這並不影響他對爺爺的愛。
“唉。”或許自己的父親能是一位偉岸的英雄？離青一邊把《舊語》放進箱子，一邊心裡想着。
但顯然不是的，離青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甚至沒能在兒子腦海裡留下什麼記憶。
也許爺爺是對的呢，勝負只看結果。
離青並不打算繼續思考這個問題，他已經收拾好了大部分行李，最後，他把目光投射在牆上掛着的大晶地圖上，很快找到了太蒼院的位置。
一時間他好像聽見了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他明白，從這場旅程開始，自己遲早會知道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