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走了。
在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後,沒有一刻遲疑,帶着三雪就再次轉身離開。
他沒有回頭。
因爲關園的秋意太蕭瑟。
是了,他在離開之前,終於想明白了自己一直奇怪的地方,明白了爲什麼關園的氣氛讓他覺得不舒服,因爲關園花草樹木枯敗的蕭條肅殺。
但他什麼都沒有說。
他離開的時候,背影也多了一分蕭瑟,像是在關園沾染上的。
一種責任。
在這條路上,走過許許多多的人,也埋葬過許許多多的人,七夜不會認爲自己是最天賦過人、最千古難遇的那一個,他只是站在了無數前人偉大的肩膀上。
所以他有幸避過了太多荊棘,慢慢成長了起來。
他的幸運下,堆砌了太多人的不幸。
……
七夜走得有些沉默,和他同樣沉默的,還有伊相。
屋內傳來一陣長長的嘆息聲,以魔師伊相的智慧,怎麼能夠看不明白七夜背影中的味道。
“一代新人換舊人,江山代有才人出。枯黃的葉在秋天落下,被埋葬在樹下,作爲養分的滋養,第二年開春來纔會繼續綻放新枝嫩芽。”
沒有人聽到伊相這句話,正如他所說,關園裡的他是孤獨的。
關園之所以稱之爲關園,附庸風雅一些的人或許會認爲這名字取自“滿園春色關不住”,只有魔師伊相知道。
關園關園,關住的不是這滿園的春色或蕭瑟,而是一個人。
關園,關不住春色,只關住了一個人,這就是殘酷的真相,這就是在這蕭瑟寂寥的秋風下,一個不值得知道的秘密。
關園中那唯一的小屋門扉被推開,魔師伊相蹣跚地從屋內邁出,他枯瘦得蒼老的手,略帶顫抖地抓着門側,他的面容年輕不再,他無法再露出陽光溫暖般的笑容。
他的白髮比這滿園的秋意,還要濃厚百倍。
他的臉上寫滿了枯敗!
春意不再。
“星空的反噬,果然如同祖上說的那樣,是永遠無法逃脫的命運。不過,在我這一世後,或許這樣的命運就能夠被改寫,只是可惜了,我沒有辦法再看到,那一天的到來了。”
伊相走到了亭內。
亭內的桌案上倒着滿滿兩杯茶。
一杯在他這邊,一杯在桌案的另一邊。這是七夜提前倒好的,似乎早就料定伊相會出來,會到亭中來。
伊相一笑,臉色的褶皺密紋堆疊,往日英俊的容貌早已不見,反倒是現在這個樣子的他,看上去更有一種英雄的味道,只是這種味道前面,要加上遲暮二字。
他坐下。
端起茶,輕輕飲嘬。
在看風景。
春天的他看春天的風景,秋天的他看秋天的風景,風景亦如心境,都是那麼的恰逢時宜。
茶很苦,也很好喝。
關園內的萬物,都是他精心栽培的,他想要讓這園內看得熱鬧些,纔不會因爲只有自己一人,而看上去寂寥蕭瑟。但現在,還是被七夜看出來了。
因爲它們都隨自己一起,即將離開這裡。
它們因自己而生,也因自己而死,生生死死的因果道理,哪怕是魔師伊相也不知道
。
一般人都喜歡把不知道的東西歸諸爲命運,魔師伊相同樣不能免俗,他覺得這就是這些花草樹木的命運,這也是他作爲一個觀星客後人的命運。
好在最後的最後,桌案上留着兩杯茶。
這證明在最後的最後,他並不是一個人走過。
伊相想起了他和這個聰慧的年輕人,第一次計劃中相遇時的畫面。
…
“在下端木秋,乃端木家嫡子,幸會幸會。”
“既然相逢,便是有緣,不如一同去北街茶樓喝上幾杯?”
“有何不可,端木兄,請。”
“請。”
…
“木頭,你爲什麼要陷害我!”
“木頭,告訴他們,我不是什麼少主!這些都是你瞎說的。”
“少主,屬下不敢。”
“你住口!”
…
最後的最後,這個被自己背叛了的、算計了的年輕人,還是選擇原諒了自己,他留下兩杯茶,一杯給自己,一杯給他,這是一種決心。
七夜在告訴伊相他的決心,並讓他安心。
他一直都是一個令人安心的人哪。
茶,是留給死者喝的。七夜倒了兩杯,他給自己留了一杯,因爲他也正走在赴死的路上。
對抗星空究竟需要多少代人的生命,多少天才的不懈努力,在這條路上還要倒下多少人。關園的零落黃葉沒有辦法回答,那些葳蕤的花草沒有辦法回答。
伊相喝完了這一杯茶。
他對面那杯尚溫的茶已然涼透。
人走,茶就涼了。
關園唯一一棵活了百年的老樹,這是伊相花極大心力移栽的,它的樹冠上最後一片落葉被秋風吹落,像斷翅的枯蝶在空中不斷扭轉翻騰,慢慢輕緩地落在了桌案上。
坐在桌案旁的人已再無力將其撣去。
涼了茶,涼了心,涼了人,涼了園。
枯葉繼續被風吹起,落在了那棵老樹下,也許明天,它就會被當做養分儲藏起來,等待明年開春的時候,老樹煥發新芽時,新長出來一枚同樣的葉。
或許在明年,在某個不知道的地方,也會有一個叫做伊相的新生兒,過屬於自己的生活。
……
七夜的眼淚落了下來。
在那片葉最後找到自己的歸處後,已經離開很遠很遠的七夜,突然落淚下來。
爲什麼默默付出的人,最後還是隻能默默的死去,爲什麼一個不喜歡孤獨的人,卻永遠只能生活在孤獨的世界裡。
他不知道。
可能是命運吧。
那他的命運是什麼。是找到觀星客看到的未來,然後成功改變它;還是最後回到關園,去喝完那一杯沒有飲盡的茶,他沒有辦法預料。
但他現在的情緒很低落。
魔師伊相跟他的關係,以及他們之間發生的種種,不斷在他腦中憶起。
他走着的每一步都很沉重。
“秋天太涼了,我有點怕冷。”七夜擦拭了一下眼淚,朝三雪笑了笑,但他實在不會隱藏情緒,又或者說現在的他沒有更好的辦法隱藏情緒,他可能是凍着了。
三雪都沒有做聲。
包括愛鬧的空雪,和號稱醫神的白雪。
他們都知道,修士是不會怕冷的。就算是怕冷,也不是這種尋常天氣的寒冷。
他們能夠理解七夜的這種情緒,因爲當七夜在幻神界提出要離開的時候,他們也有過類似的情緒,哪怕沒有這樣濃烈,但的的確確出現過。
“天涼了,就多穿幾件衣服。”
還是大哥空雪最實在,他說出了三雪的心聲。
只有多穿幾件衣服,纔可以去抵禦嚴寒,只有多穿幾件衣服,纔不會被星空這樣的氣候凍僵!
七夜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會的!所以我們現在,只要按照魔師給我們的提示,去找到那一顆七巧玲瓏心。然後,我會讓這片星空,爲所有犧牲的人,做最沉痛的哀悼!”
不用誰告訴他。
七夜從來都不笨,他的聰慧和悟性堪比伊相。
伊相爲什麼沒有走出屋子,爲什麼園子內的花草樹木都充滿着一種死寂般的蕭瑟,不用說他也能猜到。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始終沒有回頭。因爲他怕回頭,會看到伊相那一張蒼老的臉,會看到他臨死前的悲愴,七夜不想看到,他只想將最初的伊相留在記憶裡。
那是一個愛笑的年輕人,他笑起來很溫暖很陽光,俊秀異常。
他揹負了人類的安危,揹負了世界給他的罵名,一直默默做着對抗星空的努力。
他成功了,他也失敗了。
這就是他爲什麼在聽到七夜說,他算計掌秤人的計劃成功的時候,會一直很平靜的原因。沒有人會因爲一個失敗的計劃而高興,即便失敗的不是計劃,而是計劃的制定者本身。
人都死了,還有什麼成功與否?
這就是星空的反噬。
對一個敢於干涉星空意志的人,對一個作爲觀星客後人,可能知道得最多的一個人類的懲戒。
一夜之間的關園,從春走到了秋,和它們的主人一樣,這就是七夜不知道的事實,星空剝奪去了魔師伊相的生命,他沒有觀星客那樣的修爲,更無法反抗。
七夜搖了搖頭,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
因爲唯一知道真相的人類修士中,又有一個離他而去。
這讓他更加孤獨了幾分,因爲這種孤獨,他生氣,他悲慼,他無可奈何。
“魔師說的地方,你們都已經知曉。那天才的小空雪,能不能給我們指出來呢?”七夜笑着摸了摸小空雪的腦袋,空雪出奇意外的沒有閃躲。
安靜地被七夜揉着頭髮,空雪悶聲悶氣地道:“那是一條不歸路,夜哥哥你確定要走嗎?”
“什麼是不歸路,人,既然要繼續走,就沒有考慮過歸途。”
七夜說着,他擡頭眯起眼睛,漸漸暗下去的天色中,已經隱約有星辰在閃爍,他在看那片星空。
空雪不繼續說了。她其實準備告訴七夜的不歸路,並不是他預想中的那種,而是另外一個形式的不歸路,她可能會再看到今天這樣落淚的夜哥哥,因爲她有這種預感。
但她沒有繼續說下去。
她只是默默地掏出羅盤,然後閉上眼睛努力感應了片刻後,伸出柔嫩白皙的小手,指了指東方的位置。
“在那裡,棗山的位置在那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