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鳳被這一場雨,徹底地清洗過了。她回覆了神志,完全醒過來,也重新活過來了。回到房裡,換上了乾淨的衣服,她就乖乖吃了藥,而且,覺得餓了。雨鵑捧了剛熬好的雞湯過來,她也順從地吃了。大家含淚看着她吃,個個都激動不已。每個人這才都覺得餓了。
晚上,雨停了。
雨鳳坐在窗前的一張躺椅裡,身上蓋着夾被,依然憔悴蒼白,可是,眼神卻是那麼清明,神志那麼清楚。雲飛看着,心裡就被失而復得的喜悅漲滿了。他細心地照顧着她,一會兒倒茶,一會兒披衣,一會兒切水果。
她看着窗外出神。窗外,天邊懸着一彎明月。
“雨停了,天就晴了,居然有這麼好的月亮。”她說。
他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深深地凝視她。
“對我而言,這就是‘守得雲開見月明’!”
她轉頭看他,對他軟弱地笑了笑。
“看到你又能笑了,我心裡的歡喜,真是說都說不出來。”
她握住他的手,充滿歉意地說:
“讓你這麼辛苦,對不起。”
他心中一痛,情不自禁,把她的手用力握住。
“幹嗎?好痛!”
“我要讓你痛,讓你知道,你的‘對不起’是三把刀,插在我心裡,我太痛了,就顧不得你痛不痛!”
她眼中涌上淚霧。他立即說:
“不許哭,眼淚已經流得太多了!不能再哭了!”
她慌忙拭去淚痕,又勉強地笑了。看看四周,輕聲說:
“結果,我還是被你‘金屋藏嬌’了!”
他注視她,不知道是否冒犯了她。然後,他握起她的雙手,深深地、深深地、深深地看着她。溫柔而低沉地說:
“雨鳳,我要告訴你我的一段遭遇。因爲那是我心裡最大的傷痛,所以我一直不願意提起。以前雖然跟你說過,也只是輕描淡寫。”
她迎視着他的眼光,神情專注。
“我說過,我二十歲那年,就奉父母之命結婚了。映華和你完全不一樣,她是個養在深閨,不解人間世事的姑娘。非常溫柔,非常美麗。那時的我,剛剛瞭解男女之情,像是發現了一個無法想象的新世界,太美妙了!我愛她,非常非常愛她,發誓要和她天長地久,發誓這一生,除了她,再也不要別的女人!”
她聽得出神了。
“她懷孕了,全家欣喜如狂,我也高興得不得了。我怎樣都沒有想到,有人會因爲‘生’而‘死’。幸福會被一個‘喜悅’結束掉!映華難產,拖了三天,終於死了,我那出生才一天的兒子跟着去了。在那一瞬間,生命對於我,全部變成零!”
他的陳述,勾動往日的傷痛,眼神中,充滿痛楚。
她震動了,不自覺地握住他的手,輕輕搓揉着,想給他安慰,想減輕他的痛楚。
“你不一定要告訴我這個!”她低柔地說。
“你應該知道的,你應該瞭解我的全部!我今天告訴你這些,主要是想讓你知道,當你抗拒整個世界,把自己封閉退縮起來的那種感覺,我瞭解得多麼深刻!因爲,我經歷過更加慘痛的經驗!映華死了,我有七天不吃不喝的紀錄,我守在映華的靈前,讓自責把我一點一滴地殺死!因爲映華死於難產,我把所有的過錯都歸於自己,是我讓她懷孕的,換言之,是我殺死她的!”
她睜大了眼睛,看着痛楚的雲飛。
“七天七夜!你能想象嗎?我就這樣坐在那兒,拒絕任何人的接近,不理任何人的哀求!最後,我娘崩潰了!她端了一碗湯,到我面前來,對我跪下,說:‘你失去了你的妻子和兒子,你就痛不欲生了,這種痛,你比誰都瞭解!那麼,你還忍心讓失去媳婦和孫子的我,再失去一個兒子嗎?’”
雲飛說着,眼中含淚,雨鳳聽得也含淚了。
“我娘喚醒了我,那時,我才明白,生命的意義,不在於金錢,不在於權勢,只在於‘愛’,當有人愛你的時候,你根本沒有權利放棄自己!你有責任和義務,爲愛你的人而活!這也是後來,我爲什麼會寫《生命之歌》的原因!”
雨鳳熱烈地看着他,感動而震動了。
“我懂了!我知道你爲什麼講這個給我聽,我好心痛,你曾經經歷過這樣悲慘的事,我還要讓你再痛一次!我以後不會了,一定不再讓你痛了!”她懺悔地說。
他把她拉進了自己的懷裡,輕輕地擁住她。
“你知道嗎?當你拒絕全世界的時候,我有多麼恐懼和害怕嗎?我以爲,我會再‘失去’一次!只要想到這個,我就不寒而慄了!”
“你不會失去我了,不會了!不會了!”她拼命搖頭。
“你答應我!”
“我答應你!”
雲飛這才擡頭凝視她,小心地問:
“那麼,還介意被我‘金屋藏嬌’嗎?”
她情不自禁,衝口而出:
“藏吧!用‘金屋’,用‘銀屋’,用‘木屋’,用‘茅草屋’都可以,隨你怎麼藏,隨你藏多久!”
他把她的頭,緊壓在胸前。
“我‘藏’你,主要是想保護你,等你身體好了,我一定要跟你舉行一個盛大的婚禮,告訴全天下,我娶了你!在結婚之前,我絕不會冒犯你,我知道你心中有一把道德標尺,我會非常非常尊重你!”
她不說話,只是緊緊地依偎着他,深思着。半晌,她小小聲地開了口:
“慕白……”
“怎樣?”
“我沒有映華那麼好,怎麼辦?你會不會拿我跟她比,然後就對我失望了?你還在繼續愛她,是不是?”
“我就猜到你可能會有這種反應,所以一直不說!”
“我知道我不該跟她吃醋,就是有點情不自禁。”
他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一瞬也不瞬地,看進她內心深處去。
“她是我的過去,你是我的現在和未來,在我被我娘喚醒的那一刻,我也同時明白了一個道理,人,不能活在過去裡,要活在現在和未來裡!”他虔誠地吻了吻她的眉,她的眼,低低地說,“謝謝你吃醋,這表示,我在你心裡,真的生根了!”
他的脣,從她的眉,她的眼,滑落到她的脣上。
雨鳳回到人間,雨鵑的心定了。跟着要解決的問題,就是鄭老闆的求親。她沒有辦法再拖延下去,必須面對現實,給金銀花一個交代了。
這天,她到了待月樓。見到金銀花,她期期艾艾地開了口。
“金大姐,我今天來這兒跟你辭職,我和雨鳳,都決定以後不登臺,不唱曲了……”
她的話還沒說完,金銀花已經滿腹懷疑,氣極敗壞地瞪着她,問: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們姐弟五個,忽然之間,連夜搬家!現在,你又說以後不唱曲了,難道,我金銀花有什麼地方虧待了你們嗎?還是提親的事,把你們嚇跑了?還有,你臉上的傷是怎麼回事?誰那麼大的膽子,敢傷你的臉?”
雨鵑嚥了口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關係到女兒家的名節,尤其是雨鳳,她那麼在乎,自己一個字都不能泄露。她退了一步,說:
“你不要胡思亂想,你對我們姐妹的恩情,我們會深深地記在心底,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這次匆匆忙忙搬家,沒有先通知你,實在是有其他的原因!不唱曲也是臨時決定的,雨鳳生病了,我們一定要休息,而且,你也是知道的,雨鳳註定是蘇慕白的人了,慕白一直不希望她唱,現在,她已經決心跟他了,就會尊重他的決定!”
“蘇慕白,你是說展雲飛!”
“我是說蘇慕白,就是你說的展雲飛!”雨鵑對於“展雲飛”三個字,仍然充滿排斥和痛苦。
“好!我懂了。雨鳳跟了展雲飛,從此退出江湖。那麼,你們已經搬去跟他一起住了?是不是?”
“應該是說,他幫我們找了一個房子,我們就搬進去了!”
“不管怎麼說,就是這麼一回事就對了!那麼,你呢?”
“我怎麼?”
金銀花着急,一跺腳。
“你跟我打什麼馬虎眼呢?雨鳳不唱,你也不唱了!那麼,雨鳳跟了展雲飛,你不會也跟了展雲飛吧?”
“哪有這種事?”雨鵑漲紅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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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事可多着呢,娥皇女英就是例子!好,那你的意思是說不是!那麼,鄭老闆的事怎麼說?你想明白了嗎?”
雨鵑對房門看了一眼。阿超正在外面等着,她應該一口回絕了鄭老闆纔是。可是,她心裡千迴百轉,縈繞着許多念頭,真是千頭萬緒,剪不斷,理還亂。
“金大姐,請你再多給我一點時間考慮,好不好?”
“我覺得你是一個很爽快的人,怎麼變得這樣不幹不脆?”金銀花仔細打量她,率直地問,“你們是不是碰到麻煩了?你坦白告訴我,你臉上有傷,雨鳳又生病,你們連夜搬家,所有的事拼起來,不那麼簡單,珍珠他們說,早上他們來上班,你還有說有笑。你不要把我當成傻瓜!到底是什麼事?需不需要鄭老闆來解決?你要知道,如果你們被人欺負了,那個人就是在太歲頭上動土!”
雨鵑瞪大眼看着金銀花,震動了一下。
“我們好像一直有麻煩,從來沒有斷過!你猜對了,我們是碰到了麻煩,可是,我現在不想說,請你不要勉強我。我想,等過幾天,我想清楚了,我會再來跟你談,現在,我的腦子糊里糊塗,好多事都沒理清楚……總之,這些日子以來,你照顧我們,幫助我們,真是謝謝了!現在,你正缺人,我們又不能登臺,真是對不起!”
“別說得那麼客氣,好像忽然變得生疏了!”金銀花皺皺眉頭,“你說還要時間考慮,你就好好地考慮!這兩天,待月樓好安靜,沒有你們姐妹兩個唱曲,沒有展家兄弟兩個來鬥法,連鄭老闆都是滿肚子心事……好像整個待月樓都變了。說實在的,我還真捨不得你們兩個!我想……大家的緣分,應該還沒結束吧!”
雨鵑點頭。金銀花就一甩頭說:
“好了!我等你的消息!”
“那我走了!”
雨鵑往門口走。金銀花忽然喊住:
“雨鵑!”
雨鵑站住,回頭看她。金銀花銳利地盯着她,話中有話地說:
“你們那個蘇慕白和展夜梟是親兄弟,不會爲你們姐妹演出‘大義滅親’這種戲碼!真演出了,雨鳳會被桐城的口水淹死!所以,如果有人讓你們受了委屈,例如你臉上的傷……你用不着嚥下去,你心裡有數,有個人肯管,會管,要管,也有辦法管!再說,雨鳳把雲飛帶出展家,自立門戶,你們和展家的樑子,就結大了!這桐城嗎,就這麼兩股勢力,你可不要弄得‘兩邊不是人’!”
金銀花這一篇話,驚心動魄,把雨鵑震得天旋地轉。一直覺得鄭老闆的求婚,不是一個“不”字可以解決,現在,就更加明白了。一個展雲翔,已經把蕭家整得七零八落,再加上鄭老闆,全家五口,要何去何從呢?至於鄭老闆的“肯管,要管,會管,有辦法管……”依然誘惑着她,父親的血海深仇,自己和雨鳳的屈辱,怎麼咽得下去?她心緒紊亂,矛盾極了。
從待月樓出來,她真的是滿腹心事。阿超研究地看看她,問:
“你說了嗎?”
“什麼?”
“你講清楚了沒有?”
“講清楚了,我告訴她我們不再登臺了!”她支吾着說。
“那……鄭老闆的事呢?也講清楚了嗎?”
“那個呀……我……還沒時間講!”
“怎麼沒時間講呢?那麼簡單的一句話,怎麼會沒時間講?”他着急地瞪她。
她低着頭,看着腳下,默默地走着,半晌不說話。他更急。
“雨鵑,你在想什麼?你心裡有什麼打算?你告訴我!”
雨鵑忽然站定了,擡頭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啞聲地說:
“昨天晚上,我聽到你和慕白在花園裡談話,你們是不是準備回去找那個夜梟算賬?”
“對!等你們兩個身體好了,我們一定要討還這筆債!他已經讓人忍無可忍了,如果今天不處理這件事,他還會繼續害人,說不定以爲你們好欺負,還會再來!這種事發生過一次,絕對不能發生第二次!”
“你們預備把他怎樣?殺了他,還是廢了他?”
“我想,你最好不要管!”
“我怎麼能不管?萬一你們失手,萬一像上次那樣,被他暗算了!那怎麼辦?”
“上次是完全沒有防備,這次是有備而去!情況完全不一樣,怎麼可能失手呢?你放心吧!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報仇嗎?我幫你報!”
雨鵑瞪着他,心裡愁腸百折。
“我不要你幫我報仇,我要你幫我照顧大家!你答應過我,你會照顧小四,他好崇拜你,你要守着他,讓他變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雨鳳和慕白,他們愛得這麼刻骨銘心,雨鳳不能失去慕白!你也要保護他們,讓他們遠離傷害!小三、小五都好脆弱,未來的路還那麼長,這些,都是你的責任!”
“你說這些幹什麼?好像你不跟我們在一起似的!”阿超驚愕地看她。
“我不要你們兩個受傷,不要你們陷於危險!我寧可你們放他一馬,不要去招惹他了!”雨鵑的語氣裡帶着哀懇。
“你要放掉他?你不要報仇了?你甘心嗎?”
“我不甘心!可是,如果你們兩個有任何閃失,我們五個,要怎麼辦?”
阿超挺直背脊,意志堅決地說:
“雨鵑!跟展夜梟算賬,是我一定要做的事,如果我不做,我就不是一個男人!因爲他侵犯了你,對大少爺而言,是一樣的!他鞭打我,暗算大少爺,我們都可以忍下去,傷害到你們,他就死定了!他明明知道這一點,可是,他還是膽大包天,敢去做,他就看準了大少爺會顧及兄弟之情,不敢動手!如果我再不動手,誰能製得了他?”
“你動手之後,會怎樣?你們想過後果沒有?一命要還一命!”
“這個……我想過了。大少爺是個文人,從來就不跟人動手,真正動手的是我!如果必須一命還一命,我保證讓大少爺不被牽連,我會抵命!”
“你抵命,那……我呢?”
“你……”他怔了怔,“情況不會那麼壞,萬一如此,你多珍重!”
她瞅着他,點點頭,明白了。在他心裡,受辱事大,愛情事小。在自己心裡,難道不是這樣嗎?一直認爲報仇事大,其他的事都不重要。什麼時候,自己竟然變了?她低下頭去,默默地走着,不再說話,心裡是一片蒼涼。
第二天早上,大家吃完了早餐,小四揹着書包,上學去了。雲飛看到雨鳳已經完全恢復了健康,生活也已經上了軌道,就回頭看了阿超一眼,阿超很有默契地點了點頭。雲飛就對雨鳳叮囑:
“我和阿超出去一趟,會盡快趕回來,書桌抽屜裡有錢,如果我有事耽誤,你拿去用!”
雨鳳和雨鵑都緊張起來。雨鳳急急地問:
“什麼叫有事耽誤?你要去哪裡?”
“放心!我有了你這份牽掛,不會讓自己出事的!”雲飛說。
雨鵑奔到阿超面前,喊:
“你記着!你也不是無牽無掛的人,你也‘不許’讓自己出事!”
阿超點點頭,什麼話都不說。兩人再深深地看了姐妹二人一眼,就一起出門去了。
雨鳳眼睜睜看着他們走出大門,心臟“崩咚崩咚”跳得好厲害,她跌坐在一張椅子裡,心慌意亂地說:
“我應該阻止他,我應該攔住他……”
“我試過了,沒有用的!”雨鵑說,“我想,這次的事件,他們比我們受到的傷害更大!再說,我們也不能因爲自已的兒女情長,就讓他們英雄氣短!”
“我不在乎他們做不做英雄,我只在乎他們能不能長命百歲,和我們天長地久!”雨鳳衝口而出,“只有珍惜自己,纔是珍惜我們呀!”
雨鵑困惑而迷惘,她是不會苟且偷生的,能和敵人“同歸於盡”,也是一份“壯烈的悽美”!但是,她現在不要壯烈,不要悽美,她竟然和雨鳳一樣,那麼渴望“天長地久”,她就對這樣的自己,深深地迷惑起來。
雲飛和阿超,終於回到了展家。
他們兩個一進門,老羅就緊張地對家丁們喊着:
“快去通知老爺太太,大少爺回來了!快去……快去……”
家丁們就一路嚷嚷着飛奔進去。
“大少爺回來了……大少爺回來了……”
雲飛和阿超對看一眼,知道家裡已經有了防備,兩人就快步向內衝去。一直衝到雲翔的房門口,阿超提起腳來,對着房門用力一端,房門“砰”的一聲被衝開。雲飛就大踏步往門裡一跨,氣勢凌人地大吼:
“展雲翔!你給我滾出來!我今天要幫展家清理門戶!”
雲翔正在房裡閒蕩,百無聊賴,心煩意亂。眼看雲飛和阿超殺氣騰騰地衝進來,他立刻跳上牀,拉着棉被就蓋住裝睡。
天虹嚇了一跳,急急忙忙攔門而立,哀聲喊:
“雲飛!你要幹什麼?”
阿超躥到牀前,一把就扯住雲翔的衣服,把他拉下牀來。雲翔大叫:
“你是什麼東西?敢跟我動手動腳!”
阿超咬牙切齒,恨恨地喊:
“我讓你知道我是什麼東西!”
他雙手舉起雲翔,用力往地上一摔。雲翔跌在地上,大喊:
“哎喲!哎喲!奴才殺人啊……”
阿超撲上去,新仇舊恨,全體爆發,抓住他就拳打腳踢。
這時,祖望、夢嫺、品慧、紀總管、齊媽、老羅、以及丫頭家丁紛紛趕到。一片呼叫聲。祖望氣極敗壞地喊:
“雲飛!他是你的弟弟呀!他已經遍體鱗傷,你怎麼還下得了手?難道你就全然不顧兄弟之情了嗎?”
雲飛目眥盡裂。
“爹!你問問這個魔鬼,他有沒有顧念兄弟之情?我今天來這兒,是幫你除害!你再袒護他,你再縱容他,有一天,他會讓整個展家,死無葬身之地!”
品慧尖叫着撲了過來:
“阿超……你敢再碰他一下,我把你關進大牢,讓你一輩子出不來……”
夢嫺就合身撲向雲飛,急切地喊:
“雲飛!有話好好說,你一向反對暴力,反對戰爭,怎麼會這樣沉不住氣?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阿超一把推開了品慧,把雲翔從地上提了起來,用胳膊緊勒着他的脖子,手腕用力收緊。雲翔無法呼吸了,無法說話了,漲紅了臉,一直咳個不停。阿超就聲色俱厲地喊:
“大少爺!你說一句話,是殺了他,還是廢了他?”
雲飛還來不及說話,天虹衝上前來,“撲通”一聲,給阿超跪下了。悽然大喊:
“阿超,你高擡貴手!”
她這樣一跪,阿超大震,手下略鬆。喊着:
“天虹小姐!你不要跪我!”
“我不只跪你,我給你磕頭了!”天虹說着,就磕下頭去。
“天虹小姐,你不要爲難我,這個人根本不是人……”
天虹見阿超始終不放雲翔,便膝行至雲飛面前,哭着拜倒下去。
“雲飛,我從來沒有求過你什麼,我也知道,雲翔犯下大錯,天理不容!我知道你有多恨,有多氣,我絕對比你更恨更氣,可是,他是你的弟弟,是我孩子的爹,我什麼都沒有,連尊嚴都沒有了,我只想讓我的孩子,有爹有娘……請你可憐我,成全了我吧!”
雲飛聽了,心爲之碎。一伸手,要攙扶她。
“你起來!不要糟蹋你自己,你這樣說,是逼我放手,可是,他沒有心,沒有感情,他不值得你跪!他做了太多傷天害理的事,實在不可原諒……”天虹跪着,不肯起來。祖望大喊:
“雲飛!不管雲翔有多麼荒唐,有多麼混賬,他和你有血脈之親,如果你能狠下心殺他,你不是比他更加無情,更加冷血嗎?”
“現在,我才知道什麼叫‘恨之入骨’,什麼叫‘切膚之痛’!他能把我逼到對他用武力,你得佩服他,那不是我的功力,那是他的功力……”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吼聲,天堯帶着展家的“夜梟隊”氣勢洶洶地衝進門來,個個都是全副武裝,手裡有的持刀,有的拿棍,迅速排成一排。天堯就往前一衝,手裡的一把尖刀,立刻抵在雲飛的喉嚨上,他大笑着說:
“阿超,你動手吧!我們一命抵一命!”
阿超大驚,不知道是去救雲飛好,還是繼續挾持雲翔好。
雲飛仰天大笑了。一面笑着,一面淒厲地喊:
“爹!你這樣對我?這個出了名的夜梟隊,今天居然用在我的身上?你們早已嚴陣以待,等我好多天了!是不是?好極了,我今天就和他同歸於盡!阿超……”
天虹本來跪在雲飛面前,這時,一看情況不對,又對着天堯磕下頭去。她淚流滿面,悽然大喊:
“哥!我求你,趕快鬆手!我給你磕頭……我給你磕頭……”就磕頭如搗蒜。
“天虹……”天堯着急,“你到底在幫誰?”
天虹再膝行到紀總管面前,又磕下頭去。
“爹……我也給你磕頭了!請你們不要傷害雲飛……我磕……我磕……”她癒得額頭都腫了。
紀總管看着這個女兒,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想着她還有身孕,心碎了。
“罷了罷了!”他擡頭大聲喊,“天堯!放掉雲飛!”
天堯只得鬆手。他一鬆手,天虹就轉向阿超,再拜於地。
“阿超……我求你!我給你磕頭……求求你……求求你……請你放掉雲翔吧!”她連連磕頭。
阿超再也受不了這個,長嘆一聲,用力推開雲翔。他跳起身子,對雲飛說:
“大少爺,對不起!我沒辦法讓天虹小姐跪我!讓天虹小姐給我磕頭!”
雲翔躺在地上哼哼。品慧、天堯、丫頭們慌忙去扶。
雲飛見情勢如此,只得認了。但是,心裡的怒火,怎樣都無法平息。那些憤恨,怎樣都咽不下去。他指着雲翔,斬釘截鐵,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說:
“展雲翔!我告訴你,今天饒你一命!如果你再敢欺負任何老百姓,傷害任何弱小,只要給我知道了,你絕對活不成!你最好相信我的話!你不能一輩子躲在老婆和父母的懷裡!未來的日子還長得很,你小心!你當心!”
雲飛說完,掉頭就走。阿超緊跟着他。
祖望看得心驚膽戰,對這樣的雲飛,不只失望,而且害怕。他不自禁地追到庭院裡,心念已定,喊着:
“雲飛!別走!我還有話要說,我們去書房!”
雲飛一震,回頭看着祖望,點點頭。於是,父子二人,就進了書房。
“爲了一個江湖女子,你們兄弟如此反目成仇,我實在無法忍受了!”祖望說。
“爹,你不知道雲翔做的事,你根本不認識這個兒子……”
“我知道雲翔對雨鳳做了什麼……”
雲飛大震擡頭,愕然地看着祖望,驚問:
“什麼?爹?你說你知道雲翔做了什麼事?”
“是!他跟我坦白了,他也後悔了!我知道這事對任何一個男人而言
,都是無法忍受的事!現在,你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他也受到教訓,渾身是傷,你是不是可以適可而止了?”
雲飛無法置信地看着父親,喃喃地說:
“原來你知道真相!你認爲我應該適可而止?”
“反正雨鳳並沒有損失什麼,大家就不要再提了!爲了一個女人,兄弟兩個,拼得你死我活,傳出去像話嗎?這蕭家,跟展家實在犯衝,真弄不明白,爲什麼她們像漿糊一樣,黏着我們不放,一直跟我們家這樣糾纏不清?”
“她跟我們糾纏不清,還是我們一直去糾纏人家?”雲飛怒極,拼命壓抑着。
“反正,好人家的女兒,絕不會讓兄弟反目,也絕不會到處留情!”
雲飛一口氣憋在胸口,差點沒暈倒。
“好好好!你這樣說,我就明白了!雲翔沒錯,錯的是蕭家的女兒……好好好,我現在才知道,人類多麼殘忍,‘是’與‘非’的觀念多麼可笑!”
“小心你的措辭!好歹我是你爹!”
“你知道嗎?所有的父母都有一個毛病,當‘理’字站不住的時候,就會把身份搬出來!”
祖望大怒,心裡對雲飛僅存的感情,也被他的咄咄逼人趕走了,他一拍桌子,怒氣衝衝地大喊:
“你放肆!我對你那麼疼愛,那麼信賴,你只會讓我傷心失望!你一天到晚批評雲翔,罵得他一無是處!可是,你呢?對長輩不尊敬,對兄弟不友愛,對事業不能幹,只在女人身上用工夫!你寫了一本《生命之歌》,字字句句談的是愛,可是,你的行爲,完全相反!你不愛家庭,不愛父母,不愛兄弟,只愛女人!你口口聲聲反對暴力,歌頌和平,你卻帶着阿超來殺你的弟弟!這樣一個口是心非的你,你自己認爲是‘無缺點’的嗎?”
雲飛也大怒,心裡對父親最後的敬愛,也在瓦解。他氣到極點,臉色慘白。“我從沒有認爲自己‘無缺點’,但是,現在我知道,我在你眼裡,是‘無優點’!你這樣的評價,使我完全瞭解,我在你心裡的地位了!你把我說得如此不堪,好好好,好好好……”
祖望深抽口氣,努力平定自己激動的情緒。
“好了!我們不要談這個!聽說你在塘口,已經和蕭家姑娘同居了……”
“你們對我的一舉一動,倒是清楚得很!”
祖望不理他,帶着沉痛和傷感,狠心地說了出來:
“我想,你就暫時住在塘口吧!我老了,實在禁不起你們兄弟兩個,動不動就演出流血事件!過幾天,我會把展家的財產,做一個分配,看哪一些可以分給你。我不會讓你缺錢用,你喜歡什麼,也可以告訴我,例如銀樓,當鋪,綢緞莊……你要什麼?”
雲飛震動極了,深深地看着父親,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啞聲說:
“爹,你在兩個兒子中,做了一個選擇!”他深吸口氣,沉痛已極,“以前,都是我鬧着要離家出走,這次,是你要我走!我明白了!”他凝視祖望,悲痛地搖搖頭,“不要給我任何財產,我用不着!我留下溪口的地,和虎頭街那個已經收不到錢的錢莊!至於那些銀樓當鋪綢緞莊,你通通留給雲翔吧,我想,在沒有利害關係之後,他大概可以對我放手了!”
祖望難過起來。
“我不是不要你,是……自從你回家,家裡就三天兩頭出事……”
雲飛很激動,打斷了他。
“你的意思已經非常明白,不用多說了!你既然趕我走,我一天都不會停留,今天就走!我們父子的緣分,到此爲止!我走了之後,不會再姓展,我有另外一個名字,蘇慕白!以後,展家的榮辱,與我無關,展家的財產,也與我無關!展家的是是非非,都與我無關!只是,如果展家有人再敢傷害我的家人,我一定不饒!反正,我也沒有弟弟了!什麼兄弟之情,我再也不必顧慮了!”
祖望聽到這些話,知道他已經受到重大傷害,畢竟是自己心愛的兒子,他就心痛起來。
“雲飛,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何必說得這麼絕情!”
雲飛仰天大笑,淚盈於眶。
“絕情?今天你對我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個指責,每一個結論,以至你的決定,加起來的分量,豈止一個‘絕情’?是幾千幾萬個‘絕情’!是你斬斷了父子之情,是你斬斷了我對展家最後的眷戀!我早就說過,我並不在乎姓展!現在,我們兩個,都可以解脫了!謝謝你!我走了!”
雲飛轉身就走,祖望的心痛,被他這種態度刺激,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氣不打一處來。
“你這是什麼態度?你回來!我話還沒有說完……”
雲飛站住,回身,眼神淒厲。
“你沒有說完的話,還是保留起來比較好,免得我們彼此傷害更深!再見了!你有云翔‘承歡膝下’,最好多多珍重!”
雲飛說完,打開房門,頭也不回地大步而去。祖望大怒。
“哪有你這樣的兒子,連一句好聽的話都沒有!簡直是個冷血動物!你有種,就永遠別說你姓展!”
雲飛怔了一下,一甩頭,走了。
雲飛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夢嫺追着他,一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急急地說: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有一肚子的話要問你,爲什麼和雲翔鬧得這樣嚴重?這些天,你人在那裡?聽說雨鳳搬家了,搬到那裡去了?是不是和雲翔有關?”
雲飛帶着悲憤,激動的一回頭,說:
“娘,對不起,我又讓你操心了!雲翔的事,你瞭解我的,只要我能忍,我一定忍了!可是,他那麼壞,壞到骨子裡,實在讓人沒辦法忍下去。我本來不想說,但是,你一定會不安心……娘,他去蕭家,捆綁了雨鵑和兩個小的,打傷兩個大的,還差點強暴了雨鳳!”
夢嫺和齊媽,雙雙大驚失色。
“幸虧雨鳳枕頭下面藏着一把匕首,她拼了命,保全了她和雨鵑的清白……可是,在掙扎打鬥中,弄得全身都是傷,割破二十幾個地方,被打得滿臉青青紫紫,雨鵑也是。兩個小的嚇得魂飛魄散!”他看着夢嫺,漲紅了眼眶,“我真的想殺掉雲翔!如果他再敢碰她們,我絕對殺掉他!即使我要因此坐牢,上斷頭臺,我都認了!”
夢嫺心驚膽戰,感到匪夷所思。
“雲翔……他爲什麼要這樣做呢?他有天虹,他要姑娘,什麼樣的都可以要得到,他爲什麼要這樣做?”
“他根本就是一個瘋子,完全不能以常理去推測!就像他要天虹一樣!他不愛天虹,就因爲天虹心裡有我,他不服氣,就非娶到不可!娶了,他也不珍惜了!欺負雨鳳,明明就是衝着我來的!最可惡的就是這一點!哪有這樣的弟弟呢?爹居然還維護着他,在兩個兒子裡做了一個選擇,趕我走!娘,請你原諒我,我和展家,已經恩斷義絕了!”就回頭喊:“阿超,你去把我的書,字畫,抽屜裡的文稿,通通收拾起來!再去檢查一下,有什麼我的私人物品,全部給我打包!”
“是!”阿超就去書桌前,收拾東西。
夢嫺急得心神大亂,追在雲飛後面喊:
“怎麼會這樣呢?雲飛,你不要這樣激動嘛,你等一下,我去跟你爹談,你們父子之間,一定有誤會,你爹不可能要趕你走!我絕對不相信,你們兩個就是這樣,每次都是越說越僵!齊媽……把他的衣服掛回去!”
齊媽走過去,拉住雲飛手裡的衣服。
“大少爺,你不要又讓你娘着急!”
雲飛奪下齊媽手裡的衣服,丟進皮箱裡。
“齊媽,以後不要叫我大少爺,我姓蘇,叫慕白,你喊我慕白就可以了!大少爺在我生命裡已經不存在了,在你們生命裡也不存在了!”他轉頭深深地看夢嫺,沉痛而真摯地說,“娘!在爹跟我說過那些話之後,我絕對不可能再留下來了!但是,你並沒有失去我,我還是你的兒子!”他走到書桌前,寫了一個地址,交給她,“這是我塘口的地址,房子雖然不豪華,但是很溫暖。現在一切亂糟糟,還沒就緒,等到就緒了,我接你一起住!我跟你保證,你會有一個比現在強一百倍的家!”
夢嫺眼淚汪汪。
“但是,我是展家人啊!我怎麼離得開展家呢?”
雲飛握住她的雙臂,用力地搖了搖,堅定地說:
“不要難過,堅強一點!如果你難過,會讓我走得好痛苦!我的生命裡,痛苦已經太多,我不要再痛苦下去!娘,爲我高興一點吧!這一走,解決了我所有的問題,不用再和雲翔共處,不用去繼承爹那些事業,對我真的是一種解脫。何況,我還有心愛的人朝夕相伴……你仔細想一想,就不會難過了!你應該歡喜纔是!”
夢嫺凝視他,眼淚滾了出來。
“我懂了。這次,我不留你了!”她握緊手裡的地址,“答應我,在我有生之日,你不離開桐城!讓我在想見你的時候,隨時可以去看你!”
雲飛鄭重地點頭。
“我答應!”
母子深深互視,千言萬語,都在無言中了。
就這樣,雲飛和阿超帶着一車子的箱子、字畫、書籍、雜物回到塘口的新家。
雨鳳、雨鵑、小三、小五都奔出來。雨鳳看到他們兩個,就驚喜交集,不住看雲飛的臉,雲飛的手。
“你回來了!好好的嗎?有沒有跟人打架?怎麼去了那麼久?我擔心得不得了!”
阿超往雨鵑面前一站,慚愧地、抱歉地說:
“雨鵑,對不起,我沒能幫你報仇,因爲,天虹小姐給我跪下來了,她一直磕頭,一直拜我,我受不了這個!天虹小姐對我有恩,以前冒險偷鑰匙救我,她一跪,我就沒轍了!”
雨鵑明白了,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竟然歡呼起來:
“你們全身而回,我們就謝天謝地了!那個仇,暫時擱下吧!”
小三好奇地看着那些箱子。
“慕白大哥!你們以後都住這兒,不會離開了,是不是?”
“是!”雲飛看看雨鳳和雨鵑,“我現在只有一個家,就是這兒!我現在只有一個名字,就是蘇慕白!我不離開這兒,除非跟你們一起離開!”
小五跑過去,把他一抱,興奮地大叫:
“哇!我好高興啊!以後,再也不怕那個魔鬼了!”
雨鳳疑惑地看着他,心裡有些明白了。雲飛帶着沉痛,帶着自責,說:
“我想爲你們討回一點公道,但是,我發現,在展家根本沒有‘公道’這兩個字!我想給那個夜梟一點懲罰,結果,我發現,我實在很軟弱,我不是一個狠角色,心狠手辣的事,我就是做不下去!我覺得很沮喪,對不起你!”
雨鳳眼眶一熱,淚盈於眶,喊着:
“別傻了!我只要你好好的,別無所求!你的命跟展夜梟的命怎麼能相提並論?如果你殺了他,我也不會有什麼好處,但是,你有一丁點兒的傷痛,我就會有很大很大的傷痛!請你爲了我,不要受到傷害,就是你寵我疼我了!”
“是嗎?”
雨鳳拼命點頭。
“你出門的時候,我知道你會回去找他算賬,我就想攔你,想阻止你!可是,我知道那是你的家,你遲早要回去,也遲早要面對他!我無法把你從那個家庭裡連根拔起,我也沒辦法阻止你去找他!可是,從你離開,我就心驚肉跳!現在,看到你平安回來,我已經太感恩了!你所謂的軟弱,正是你最難能可貴的地方,善良和柔軟絕對不是罪惡!請你爲我軟弱一點吧!”
雲飛激動地握住了她的手。
“上蒼給了我一個你,這麼知我解我,我還有什麼可怨可恨呢?從此,爲你死心塌地當蘇慕白!再也沒有展雲飛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