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強自壓抑着心中的慌亂,不解的看向沈安元。
“爲什麼?”
沈安元一大早被鎮國公喚到身前,不說緣由的就吩咐他通知李修,不允許李修參加沈家祭祖。從心裡講,沈安元心中的疑惑更甚於李修。不過,在他心裡,鎮國公就是沈家的天,一舉一動都是大有深意。他也問過“爲什麼”,得到的只是鎮國公眉頭緊鎖沉默不語。
“三伯,你也不知道嗎?”不知不覺中,李修言語上帶着點點顫音。
短短的時間內,李修捫心自問幾次,依舊找不到不允許他參加沈家祭祖的理由。他也檢討了來到江州以後的所作所爲。或許有惹起鎮國生氣的地方,但平心而論,李修不認爲那是鎮國不認他這位孫子的理由。
不讓他參加沈家祭祖,是代表着鎮國公放棄他了嗎?李修不得而知,卻想知道答案。
想到就要做到,當下,李修二話不說,扭頭就走。沈安元反應極快,一把拉住李修的衣袖,巨大的力道拉的李修一陣趔趄。
“你要幹什麼去?”沈安元急問。
李修頭也不回的道:“找爺爺問個明白。”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沈安元勸慰着李修,強行將李修按道椅子上,說道:“我都沒在老爺子口中問出來理由,你認爲你能問出來?”
“我寧死不當糊塗鬼。”
“你啊……。”沈安元按着李修的大手加了幾分力氣,擡頭看看天色,說道:“祭祖的大典應當開始了,你這個時候去問老爺子,就是在攪亂祭祀。老爺子盛怒之下,怎麼可能告訴你緣由?”
“那我就這麼不清不白的被排斥在沈家之外了?”李修尖銳的反問。
沈安元苦笑道:“不讓你參加祭祀,不代表着沈家不接納你。再者說,我都在這裡陪着你,你還有什麼不滿的。”
“你不是陪着我,是在監視看管我。”李修沒好氣的反駁。
沈安元苦笑着,其實心底是認同李修的說法的,微微凝眉,沈安元沉思片刻,忽然問道:“老爺子給的象牙摺扇還在嗎?”
自從帶人圍困江州府衙開始,鎮國公送給他的那柄象牙摺扇就從未離開過他身邊。李修將手探入懷中,感受着象牙摺扇細膩的質地,點點頭。
沈安元鬆開鉗李修大手的同時,也鬆了一口氣,幫李修分析道:“別說胡話了。只要摺扇還在你手裡,你就是不折不扣的沈家人。何談放棄一說。”
“那爲什麼不讓我參加祭祖。”
沈安元的勸慰有些道理,李修心情稍稍平復下來,但迷茫中的糾結依舊存在,只是程度稍減了些。
若是十年前,李修絕對不會在意沈家少爺的身份。或者二十年後,他也不會在意。但眼下不行,他很需要鎮國公府四少爺這個身份。不是爲了鎮國公府的權勢富貴,而是爲母報仇少不了這份依仗。
李修的沉默不語,讓沈安元有些擔心,“別憋悶了,若真想不明白,
等祭祖結束,你自己去問問老爺子。或許他老人家不肯告訴我緣由,卻會告訴你原因呢。”
李修慘笑一聲,悵悵的道:“來之前,我還擔心爺爺會強令我改回沈姓。這個‘李’是跟我母姓,爲了紀念她,我還在琢磨着怎麼樣能讓爺爺同意我保留李姓。現在看來,這份擔憂太過於杞人憂天了。爺爺連沈家祠堂都不肯讓我進,又豈能在意我姓沈還是姓李。”
沈安元微微皺眉,道:“這樣自怨自艾的性子可不像你,我印象中的四侄子應當的橫衝直撞纔對。”
“橫衝直撞的是野豬。”李修翻個白眼。見到沈安元站在自己身側靠近房門的方向,謹慎的一副防止他奪門而出的模樣,撇了撇嘴,開始閉目養神起來。
李修反常的做法讓沈安元心中發慌,看看身前的李修,又回頭看看緊閉的房門,感受着自己的位置正好橫在兩者之間,才稍等放下心來,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李修,生怕李修在感到委屈後,大鬧沈家祭祖儀式。
沈安元和李修接觸很多,對李修比別人多幾分瞭解。他清楚李修的脾氣認真起來,絕對不會在意是否攪亂了沈家的祭祖儀式。
不能說是李修沒有大局觀,而是從他心裡也認爲,鎮國公對李修的處置十分的不合清理。他生怕李修不管不顧的大鬧起來。身爲沈家子孫的沈安元對沈家祭祖的重視程度不亞於他對沈家的名聲的在乎。
李修不是沒想過強硬的衝破沈安元的阻攔,即便門外藏着更多阻攔他的人,他都敢將心中所想付之行動。
但沉下心來仔細考慮之後,李修暫時放棄了打算。原因很簡單,他還需要鎮國公府的幫助,就不能徹底和沈家鬧翻。何況,他還沒確定鎮國公這樣突兀的舉動背後隱藏的是善意,還是在存心噁心侮辱他。
李修性格受不得委屈,像刺蝟一樣不肯受屈是真,卻不代表他是一個不管不顧的魯莽之徒。他只是喜歡用直接的手段解決問題,同樣不代表他是一個沒腦子的傻瓜。
該有耐心的時候,李修還是能夠沉住氣的。
一壺清茶,李修和沈安元兩人對視而坐,直到日漸西沉。兩人就在着逼仄的小屋內耗盡了一天的時光,期間兩人甚至差人送上一壺雲屏釀小酌了半天。
酒入愁腸愁更愁,香綿醇和的雲屏釀反倒勾起李修心中難耐的糾結和憋悶。
漸漸的,緊閉的房門外來回走動的腳步聲多了起來。透過門縫擠進來的落日餘暉也不時的被來來去去的人影打斷。
“我可以走了吧。”李修喝下最後一杯酒,撇着嘴問道。
沈安元長出一口氣,看着李修站直的身軀,側目問道:“你要去哪裡?”
“當然是找爺爺問個明白。”李修撇嘴一笑,向着房門走去。
“你知道去哪裡找老爺子嗎?”
李修的指尖剛剛觸碰到門縫,猛的如同雕塑般停在半空中,稍一思索,李修笑道:“如果在祠堂門前找不到爺爺,那麼也就不必去找爺爺了。”
李修含有深意的一句話,讓沈安元回味半晌,卻也不得不點頭承認李修說的有道理。
正如李修意料之中,鎮國公當真站立在沈家祠堂正門口。
落日的餘輝拉長了鎮國公的身影,長長的影子一半已經探進燃燒着長明燈的沈家祠堂。耀眼的餘輝和昏暗的燈光交雜,和老人的身影一起,描述出一幅奇異而腐朽的畫面。
和鎮國公四目相對,李修反而徹底放鬆鎮靜下來。沒有急於發問,李修靜靜的站在鎮國公的身旁,看着沈家家族中的全福人開始一樣樣撤出祭品。
這些祭品按照規矩是要分給沈家上下衆人的,想來很快沈家衆人之間就要有一場爭奪吵鬧。倒不是單純的爲了這些價值不菲的祭品,而是祭品分發到手中的多寡,象徵着在沈家的地位。
當然,有些人是不需要參與爭奪,就能得到自己的那一份。就如同沈家四房,即便在那些被人輕視的年月中,祭祖祭品的分發都不敢少給四房一絲一毫。無關財富權利,只認地位。
今年沈家祭品中是否有自己的一份呢?李修怔怔的想着,耳邊傳來鎮國凝重的聲音。
“這裡放着沈家祖先的靈位,依照輩分排下來,到老夫這裡,正正好好是第二十代。北朝時期,沈家在宇文家中爲家奴。直到楊家建立隋朝,在征戰天下中,沈家以軍功脫離賤籍,落籍江州,務農爲生。
隋末時期,煬帝暴虐,天下蒼生民不聊生,神州大地上各方豪傑揭竿而起。沈家跟隨太宗皇帝,略建軍功。天下平定之後,沈家略有富貴,纔算得上是富足之家。雖爲官宦,卻無大建樹。
直到武宗平叛,沈家死忠武宗皇帝,將安祿山趕回幽州。戰陣之上,沈家子弟拼死沙場,以不世軍功立家,纔有了鎮國公府的榮耀。
其後百餘年間,沈家子弟和安家在北疆沙場征戰不斷,無數沈家子弟前赴後繼,纔有了沈家的百年輝煌。
三百餘年歲月,近百年輝煌,都是沈家子弟犧牲妥協才換來的。”
鎮國公深沉的聲音讓李修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忽然間,李修感到是否參加沈家祭祖已經不重要了。對某些人來說,那是體現他們在沈家地位的最好舞臺,但對李修來說,有着鎮國公親自等在祠堂門口,用一段不算解釋的解釋,刻意的開釋他的心懷,這已經足夠了。
心中煩悶感覺雖然還在,但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所放棄,有所取捨。
順着鎮國公深邃的眼神,李修向着沈家祠堂深處看去,忽然想進去看一看生母的靈牌。不知道那位可憐可敬的女人,陪伴在她丈夫身邊過的快不快樂。
“可以嗎?”李修誠懇的詢問。
鎮國公深沉的嘆息,“有必要嗎?”
“就當是懷念吧。”
鎮國公無謂的笑笑,道:“非祭祖大典時,親朋好友都可以來探訪。”
李修深吸一口氣,緩緩擡步,小牛皮靴子跨過九寸高的門檻,終於踏出了邁進沈家祠堂的第一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