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暖風徐徐輕吹,一身便服的李修懷揣着吏部官憑走在皇城內整潔異常的青石路面上,絲毫看不出新科狀元該有的意氣風發。
拜見過欽天監年過六旬的老監正,李修這位新任的暗察司郎中就算是履新了。欽天監內同僚詫異的眼神,阻擋不了李修行走的步伐。
長安城皇城最東南角的衙門官署,就是暗察司獨立於欽天監外的辦公的衙門。站在屬於自己的衙門門前,李修的第一反應卻是認爲,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頹敗,這是暗察司官衙給李修的第一印象。
破舊的衙門大門只剩下半扇。斷了軸的半扇木門斜靠在門柱一旁,視線所及,一眼就能看到暗察司官署內的大院子。
院子很大,當中是一條和皇城青石路一樣乾淨的涌路。涌路兩旁沒有被荒草佔領,黑黃的土地上壟溝壟臺很是分明。細細看去,壟臺上還拱出幾株翠綠來。
“馮二來,你確定這是欽天監暗察司衙門所在?而是不跑到溫湯監了?”
“四少爺,早在您的官職定下來以後,小的就已經打探清楚了,昨天下午還特意來確認一趟。沒錯,這裡就是暗察司衙門。”
李修微微皺眉,後退幾步,擡頭看向門楣。
沒錯,門楣上“暗察司”三個黑字匾額雖然破舊,卻還是很清晰的。
“有些意思了。”李修不怒反笑,輕輕搖搖頭,三步並作兩步邁過已經快被踏平的門檻,大步的走在暗察司大院子內的涌路上。
當在恩師的安排下得到了狀元的名頭時,李修心中就有幾分明悟,接下來的選官等等未必是他能夠做主的。和柳夫子以及沈彥一番長談之後,雖然沒有清楚事情的由來,但是他也算默認了柳夫子對他的安排。或者說是弘泰皇帝對他的安排。
從五品的官職對於新科進士來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即便這位的新科進士是頭名狀元,五品的官職也是讓朝廷破例的莫大榮耀。
想過暗察司郎中這個職位的必然有着不可取之處,也聽過暗察司已經破敗成朝廷對低級官員的養老之處,卻如何也想不到,大唐正兒八經的五品官衙之內,會出現一畦莊稼地。
“這種的是什麼?”
馮二來仔細看看田壟,搖頭道:“剛剛發芽,還看不出來是什麼。“
主僕兩人的一問一答,隨意的行走,引起了遠處一位老者的注意。也僅僅是注意而已,遠遠的打望,卻不走近答話。
涌路直行,直通暗察司的官衙大堂。
同樣的頹敗,官衙大堂的大門早就不見了蹤影。木石結構的官衙彷彿一位不設防的青春少女,在經年的風雨中展露着她早衰的印記。
大堂內空空如也,桌案椅凳等等皆無,只剩下帶着尿騷味的青磚。仔細打量,就連青磚也少了很多。坑坑窪窪的如同斑禿一般。
正當李修苦笑之際,三兩幼童打鬧着從少了窗櫺的穿透跳了進來,一邊好奇的打量李修主僕,一邊解開腰帶,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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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胯下的小鳥,呲射出底氣十足的水流。
“混賬……。“
馮二來的喝罵被李修擡手擋住,李修在臉上掛起溫和的笑意,“小娃子,你們是誰家的孩子?怎麼跑到這裡玩耍了?”
爲首一位年齡稍大,卻還梳着總角髻,六七歲的娃娃睜大他的眼睛,眨呀眨呀,卻昂着頭道:“這就是我們家。”
“哦……。”李修發出一聲意味深長的產談,輕聲道:“那你們家大人呢?”
“爺爺,爺爺……。”
小孩子扯開嗓子大喊。很快,剛剛在遠處打量李修主僕的那位老人大步流星趕了過來。先是帶着探詢意味的目光打量過李修主僕,待看到小娃子腰上系得鬆鬆垮垮的腰帶,立刻變了一副面孔。慈祥的笑罵着。
“小兔崽子,告訴你多少遍了。腰帶紮緊了,小心被狗叼去了你的小鳥。”
老人爲小孩子繫好腰帶,不輕不重的在小娃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帶着弟弟妹妹一邊玩去!”
馮二來幾次想要吆喝斥責,都被李修搖頭阻止了。看着老人打發走孫子,李修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意,和聲請問:“老人家,您是這暗察司裡的管事?”
“暗察司?”老人家冷哼一聲,道:“大唐的暗察司早就沒了。沒了一百多年了。”
忽然,老人似乎想起了什麼,一臉警惕的問道:“你是什麼人?”
李修輕笑,沒有回答老人的問題,視線透過沒了門窗的暗察司大堂,看向院子內新翻的“田壟“,以及上面剛剛露出地面的嫩綠色。
“老人家,這地裡種得是什麼啊?”
“油菜。早春的油菜。”
“呵呵。”李修輕笑,無奈的搖頭道:“老人家,大唐官署裡種油菜,您老是真有才啊。”
李修的調笑讓老人放鬆了些,似乎是感覺到李修沒有惡意,老人收起了他警惕的神情,道:“這也是沒辦法。一家老小總要找個活路不是。”
“您老的活路找到朝廷衙門裡了,晚輩不得不在佩服您老是有才之人。”李修笑着對老人挑起了大拇指。
這話有些不對心思,老人認真打量李修的神情,找不到譏諷之意,才略帶唏噓的道:“老漢自小就在這個大衙門裡長大,爲了一家老小,也找不到別的法子了。”
李修聞言微微皺眉,他原本以爲老人是長安城裡的百姓,看到荒廢了的暗察司衙門,才暗中在這裡種上了幾塊土地。但是,聽老者話中的意思,卻不是他猜想的那樣。
原本他還奇怪,長安城內的百姓爲何會在皇城內的官衙內安身,聽老者的意思,似乎是別有隱情。
微微沉思,李修忽然想到一個問題,皺眉問道:“您老有官身?”
老者挺起了胸膛,帶着幾分自得的道:“老漢沒有官身。不過,老漢過世的爺爺是暗察司正經的七品主薄。”
李修微微點頭,老者的話解釋了他的來歷。
武宗皇帝當年在和北
燕安家的戰爭中設立了暗察司,本身就帶有濃重的廠衛特務的色彩。涉及的機密太多,關鍵職位上父子相承不算是新鮮事。這種機構最大的特色就是關起門來一家人,家眷居於衙門內也帶着某種人質的意味。老者說他自幼生長在暗察司衙門內,將暗察司當家是合情合理的。
不貴,看着門外的菜地,李修心頭又升起一絲疑問。
“老人家,院子裡還有多少像你這樣的人家?你們久居於朝廷衙門,朝廷就沒個說法?”
李修的問題讓老者有些憤慨,還帶着幾分唏噓。
“有什麼說法?老漢年輕的時候還好,朝廷上看在我們爲朝廷盡忠先人的功勳上,每年的錢餉還給足了。只是一年不如一年,早在二十年前就斷了大家的活路。年紀小點的走出這座大院子,在城裡另謀活路。剩下向老夫這樣的,年紀大了,什麼都幹不了的,只能藉着衙門裡的地皮,種菜爲生了。”
“就沒人攆你們出去?”李修指着菜地,笑道:“皇城裡種菜,這等事情那些朝廷大員也任憑你們折騰?”
“憑什麼攆我們出去?”老人冷媒冷對,大聲道:“暗察司衙門規矩,只要做一天暗察司的人,老小上下管三代。暗察司鐵律是刻在石頭上的。現在是朝廷說了不算,餉銀撫卹都不給了,老漢沒辦法才領着孫兒在土地裡刨食。若是餉銀按時發,鬼才去伺候莊稼。”
“您老也說了,‘老小上下管三代’,您老的爺爺是暗察司的人,管到您老這代,也夠了不是?”
“誰說的?”老人一臉不忿,嚷嚷道:“老漢的兒子……。”
老人話說一半,忽然驚醒,立着眼睛瞪向李修,警惕的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來暗察司衙門做什麼?”
“我啊……。”李修舉目四望,四下打量殘破荒廢的暗察司衙門,長嘆道:“小可應當說是這暗察司衙門的主人。”
老者打量着李修,反問道:“你是李修?新科狀元李修?出自江州府沈家的李修?”
李修猛然回身,凝視着老者,眼中精光閃過,淡聲問道:“你見過我?”
老者微微搖頭,道:“沒見過。只是聽說暗察司新任郎中就是今科狀元李修,所以老漢纔有此一問。”
“有點意思了!”李修意味深長的看着老人,卻見老者一臉坦然的和他對視。
李修這位狀元郎的暗察司郎中官職定下來不過半旬的時間。雖然算不得什麼朝堂機密,但是新科狀元任職五品,不僅破了朝廷成例,也有些駭人了。朝堂上下對此一直是緘言不語,只在高層和吏部之中有些閒言談論,還沒傳揚得沸沸揚揚。
一個暗察司內種地爲生的老漢,在李修自稱暗察司主人之後,開口就能叫出李修的身份和來歷,這不免引人遐想。
再想到老漢關於他兒子的話說一半的戛然而止,李修若有所思的再次打量着暗察司破敗不堪的衙門,淡笑的感嘆着。
“暗察司終歸還是暗察司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