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中,爲首的乃是遼國南京留守、仁聖皇太叔、魏王耶律淳。
其次則是東北路兵馬總知、奚王蕭幹,再次便是遼興軍節度使、南京道鎮守耶律大石。
這三個人,尤其後兩個,都是才幹卓著,堪稱豪傑的人物。
然而耶律淳在蕭幹、耶律大石慫恿下,盡起幽燕遼軍二十餘萬,大舉攻略宋土,直到下了雄州,才把出兵的奏摺發往西京大同府,報於天祚帝知曉。
這等先斬後奏的行爲,於人臣而言,等若把腦袋綁在了褲腰帶上,若是大勝,還可說一聲事急從權,若是敗了,怕不便是滔天之禍。
因此三個怎敢輕忽?聽說宋軍在河間府一線打得激烈,都慌了神,急急趕赴前線。
這一來,幽州城中能做主的,便是文武兩人。
文的一個,乃是宰相李處溫,此人雖是宰相,亦能刺槍使棒,極會射獵,又有一手吹噓拍馬、吮癰舔痔的絕活,深得天祚帝信賴,特地放在南京,正是要引爲耳目。
可惜這個耳目,無甚節操,倒有腦子,看出天祚帝日薄西山,因此佯忠假義,實則轉投在魏王耶律淳座下。
武的那個,乃是遼國副統軍賀重寶,此人身長一丈,有力敵萬人的武藝,更懷一身驚人異術,兩個同族兄弟賀拆、賀雲,都是獨當一面的猛將。
林沖三百人搶下潞縣,縣令、縣尉都遭殺死,唯有一個縣丞走得快,一馬奔至幽州,報說不知哪裡人馬奪了潞縣。
李處溫得知此時,忙招賀重寶,又把城中兩個勇武戰將,一併叫來商議,乃是:太真駙馬胥慶,黃門侍郎、左執金吾上將軍李集。
其中這個李集,系出名門,乃是西漢李陵的後人。
書中暗表,李陵之祖父,便是有名的“飛將軍”李廣,家傳絕好箭術,麾下五千部衆,都從他學射,駐守酒泉、張掖一帶,匈奴人不敢正覷。
天漢二年,貳師將軍李廣利揮兵三萬,往擊天山匈奴,漢武帝令李陵押運糧草,李陵心高氣傲,不甘爲人部屬,遂求肯漢武帝允他獨領一軍作戰。
其時爲保證李廣利大軍趨進如風,漢武帝早把軍中戰馬都徵集交付,因此爲難:“奈何無馬與你。”
李陵慨然道:“我部皆荊楚勇士,多是劍客奇才,力可縛虎,射必中的,下馬亦能作戰,臣願以少擊多,率五千步卒直搗匈奴王庭。”
漢武帝見識有限,不知騎兵一旦下馬,便是要走下坡路的標誌,爲李陵勇氣所感,同意他下馬遠征。
李陵領軍徒步三十日,抵達浚稽山,匈奴人得知,發騎兵三萬餘人包圍,以爲必勝,不料李陵部箭發如雨,精準異常,大敗匈奴,單于驚怖,召左右賢王商議,合軍八萬相攻。
李陵且戰且走,鏖戰十餘日,射殺匈奴兵兩三萬,箭矢耗盡,兵器亦磨損不堪用,戰將只餘短刃隨身。
將猶如此,士兵更是隻能拆毀大車,取木爲兵,最終陷入重圍難出。
李陵於某日黃昏,獨坐良久,忽然起身卸甲,只着便衣,憤然道:“各人再得十支箭,何慮不能突圍?如今諸軍因我陷死地,無所報之,且獨自去斬了單于。”遂喝退左右,獨自提劍而去。
諸軍皆以爲壯士一去不復返,不料隔了良久,卻又歸來,嘆息道:“兵敗如此,唯求一死。”令衆軍埋藏財物、砍斷旌旗,分帶餘糧、冰塊,趁夜色四散突圍。
李陵與副將領十餘精銳做一路,匈奴人察覺蹤跡,以數千人追上圍殺,喝令投降。
副將韓延年高吼:“漢家男兒,只知殺胡,不懂降爲何物。”手持短刃,獨衝敵陣,搏殺數十人,披創十餘處,血流殆盡,面向長安而死。
十餘壯士,爲其勇氣所感,盡吼“不降”戰死。
廝時,荒漠之上,朔風呼嘯,地上漢兒,盡已無聲,數千匈奴圍合處,李陵仗劍獨立,幾次欲衝鋒,卻又止步,掙扎良久,披髮流淚道:“吾無顏見陛下也。”
乃降。
有殘兵逃回,報告兵敗消息,武帝大驚,只道李陵這等豪傑,萬難貪生,召其母親妻子慰問,有相士觀其氣色,並無死喪之色,故道李陵未死。
文武百官得知,都罵李陵不忠義,唯司馬遷爲其說情,言其轉戰千里,殺敵數萬,矢盡道窮,猶自奮戰,堪爲名將表率,雖然不死,必是要留有用之身,以期立功贖罪。
武帝聞言,思忖良久,令將軍公孫敖領兵入匈奴,接還李陵。
公孫敖無功歸來,告曰:吾聞言李陵爲匈奴單于練兵,教授射術,匈奴重之,因此不放。
漢武帝大怒,殺其母妻兄弟,處司馬遷以宮刑——後司馬遷以殘身著《史記》,輝煌千古,此是後話。
又經數年,漢使出使匈奴,李陵找來,質問漢使:“我爲國家血戰,殺敵數萬,後顧無援,力盡被擒,罪非在我,陛下何故殺我全家?”
漢使答道:“你爲匈奴練兵,陛下因此震怒。”
李陵騁目跺腳,唱起撞天屈道:“練兵者,李緒也,豈是李陵?”
漢使亦楞,良久道:“許是聽錯了。”
李緒者,漢之塞外都尉也,本在奚侯城駐守,匈奴來攻,此人開城投降,爲匈奴單于所禮遇。
李陵恨此人爲匈奴練兵,禍及己家,怒而殺之,匈奴貴族皆欲殺陵,單于庇護,私藏在外,乃得身免。
單于甚喜李陵,封爲右校王,以女妻之,李陵自此不返故國,於北境傳承血脈——李集即其與匈奴公主之後人也,一手箭法,名震遼國,不失祖宗威名,人皆呼爲李金吾。
閒敘至此,書歸正傳,且說李處溫召約副統兵賀重寶、駙馬胥慶、執金吾李集,叫那縣丞入來,講說潞縣丟失一事,待他說罷,李處溫皺眉道:“卻不知哪裡人馬,趁我國中空虛,衝州撞府作怪,若是不從速剿除,一時做大,卻不是耍子。”
李集思忖一會,皺眉道:“莫不是宋軍,遣支偏師長途奇襲,使那圍魏救趙故計?”
胥慶聽了,哈哈大笑:“李金吾,我知你祖宗李陵擅長奔襲,伱便有這想頭,只是如今宋國皇帝,豈能同漢武帝相提並論?他的麾下,都是童貫之類,我軍二十餘萬橫陳宋國,哪個膽大的宋人,敢背對我國大軍玩奔襲?”
李集聽他一說,也不由搖頭失笑:“罷了,卻是末將過慮。”
胥慶大咧咧道:“那縣丞不是說了麼?奪城之人,只有一二千,連甲也沒有,想來必是嘯聚山林的強人,得知我大軍去打宋國,以爲能撿些便宜吃,算得什麼大事?依我說來,若不快些去殺他,他搶了縣城便要跑個無蹤,卻去哪裡尋他?”
林沖雖只三百,縣丞還是下意識的誇他了幾倍,一來的確不曾看得仔細,二來也是慣例,不過據此來看,遼國官場畢竟比宋國還是好些,若是宋國官兒,不誇大個五十倍,白披了這身官皮。
胥慶的看法,算是人之常情,李處溫也連連點頭,又問賀重寶:“賀統軍,你如何看此事?”
賀重寶不在意地一笑:“若是末將看,倒是不必理他,大軍在外,萬事小心總不爲過,我等只要守住幽州不亂,便是有功無過。”
胥慶立刻叫道:“不是這般說!他這夥賊敢打城池,可見膽大包天,若是不管,越發縱容了他,我等不時便要押運糧草去軍前,這廝們吃得口滑了,若來劫糧,豈不誤了大事?”
這番話說出,旁人倒也無話可說,李處溫更是連連點頭:“太真駙馬此言,乃是高論,這夥強人不可不除!況且他搶了潞縣,所得金銀多少?奪回來讓魏王養兵也好。”
養兵什麼的,不過是個說法,李處溫真正目的,幾人瞬間瞭然,卻是看上了強盜們的勞動果實,因此動了摘桃子的心思。
李處溫自出仕以來,第一擅長的業務是拍馬,第二擅長的便是貪污,後來遼史上一筆記着,李處溫“貪污尤甚”,要知這個時期,宋遼兩國官員貪污乃是天經地義,還能以貪污揚名,那都是貪到饕餮一般的狠角色了。
似這等人,對財貨敏感,已是本能反應——胥慶、李集、賀重寶就要遜色一些,李處溫一說,三人眼中才射出貪婪的光芒。
畢竟一城財富,縱然潞縣不是什麼大去處,也足夠驚人了。
方纔還覺得不必理會的賀統軍,立刻改弦更張,嘩啦站起身,義不容辭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若不是李相點出關要,小將這等微末見識,豈不誤了大事?罷了!小將這就率兵去殺那些狗賊,讓潞縣百姓復見青天!”
胥慶一聽不幹了:“賀統軍不要羅唣,兀顏統軍隨魏王出征前說得明白,你要看好燕京無憂,這等重大幹系,豈能容你輕出?區區千把蟊賊,我領本部兵馬去剿他,已是給他天大面子。”
他所說兀顏統軍,乃是遼國都統軍兀顏光,此人乃是遼國第一名上將,也是賀重寶正派上司,乃是耶律淳心腹愛將,如今隨他去打宋國。
李集笑道:“太真駙馬說的不錯,兀顏統軍不在,賀統軍便是幽州的擎天白玉柱,未可輕出!不過太真駙馬乃是貴人,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又何必以貴足踏險地?還是末將領部曲去走一遭吧……”
這三個你爭我奪,各不相讓,說到最後,誰也難以奈何誰,還是李處溫給出了決策:“潞縣離此又不遠,若是順利,朝發夕歸也只尋常,倒不如你三個一起去吧,各自戰績,都憑本事,免得彼此爭執。”
他卻又是一副算盤——
自己一個宰相,自然不可能和這些大將爭奪出兵,雖然曉得不拘誰去,都要分潤一份給他,但誰又曉得這些粗胚會不會耍心眼、打埋伏?索性讓他三個一起去,所謂三個和尚沒水吃,這般一來,所得多少,便難瞞人,自己的利益也纔算高枕無憂。
三個聞言,躊躇片刻,你看看我、我看看他,都慢慢點頭,說出一個“好”來。
眼見李處溫這一份無論如何少不得了,三人心中也都各自打定了主意:
要是那些賊寇劫的財貨極多,也就罷了,若是賊寇們竟然辦事不利,繳獲有限,各位將軍免不得以身作則,教一教賊寇,劫掠城池,究竟該怎麼個劫掠法!
思及此處,迫不及待,起身匆匆告別李處溫,各自奔回去召集兵馬——
三人都知道,雖然口中說是大家一起去,然而另兩個又豈會平白等着?這會兒誰先整頓起兵馬,早趕去一步,誰的所得就要大上許多!
有分教:強中自有強中手,賊寇豈如官寇高?忽見眼前有好處,滿城文武齊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