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九皇子趙構,躍身跳上城垛,居高臨下,撒手一箭,射得耶律延禧落馬。
這一箭,開弓利落,落箭精準,足見功力不凡!
況且九皇子不過十四五歲年紀,少年英挺,高立城垛上,衣袂翩飛,當真令人賞心悅目。
霎時間,彩聲如雷。
“啊呀!”趙官家先是一驚,隨即狂喜,輕佻性子發作,原地蹦了個高,把手一拍,歡天喜地叫道:“噫!好!我兒中了!真不愧是朕的好皇兒!真不愧是我趙氏子孫!”
伸手便往兒子小腿拍去:“吾兒英勇,深肖朕躬!”
他這一拍用力不小,趙構身形一抖,幾乎墜城,多虧大哥趙桓在旁,一把緊緊抱住,就勢扶了下來,方不曾釀成地獄笑話。
趙官家也唬了一跳,待見兒子無事,才又歡喜起來,拍着大兒子誇道:“好!兄友弟恭!堪爲天下表率。”
又摟住九皇子,滿臉疼愛:“吾兒少年英勇,大振國威,古往今來皇子,能有幾人這般奢遮?此功不可不賞,便着汝爲太保、領遂安、慶源兩軍節度使,進封康王!”
趙構一喜,連忙掙脫出來下拜:“兒臣多謝父皇!”
他這裡父慈子孝,不曾見城外耶律延禧咬牙爬起。
這位大金雲州王,人前丟醜,只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咬牙摸出弓箭,便要還射。
童貫見他彎弓搭箭,驚叫道:“陛下小心冷箭!”
一面示警,一面利索蹲身,反應之快,盡顯老行伍風采。
蔡京雖是文臣,且又年老,應變也自不慢,一扯兒子蔡攸,父子雙雙蹲下。
其餘重臣,各顯身手,甚麼楊戩、樑師成、王黼、張邦昌……數十人齊蹲,官家父子身邊,陡然空了一片。
趙佶反應慢了一拍,扭頭看時,耶律延禧箭已離弦,但聽嗖得一聲,那箭自頭上三尺處飛去。
趙佶擡頭望了望,心中這才後怕起來,只覺周身四肢僵冷一片,呆呆愣在了當場。
衆臣看他紋絲不動,神情都不改,更連一聲驚呼也未發出,心下都不由佩服,齊齊讚道:“官家好膽色!”
耶律延禧肩窩先中一箭,發箭時手臂不穩,以至於準頭大失,正要再射,康王趙構大怒,彎弓搭箭,大喝道:“無能老狗,一生射獵,只得這般水平,竟敢在我父皇面前放肆?”說罷嗖的一箭射出。
耶律延禧一驚,好在有了準備,蛇形走位避過箭矢,不敢再同他對射,跳上馬就往本陣奔逃。
便在這時,城門猛然洞開,張俊、曲端、王彥三將當先,氣勢洶洶領軍殺出。
“呼——”官家吐出一口長氣,這纔回過神來,只覺腳軟如綿,連忙扶住城牆,奮力大叫:“捉、捉下此獠者,朕、朕封他萬戶侯!”
眼見耶律延禧狼狽奔逃,金軍陣前,三個戰將大驚,齊齊殺出策應,卻是耶律習泥烈、耶律馬五、耿守忠三將。
這三將讓過耶律延禧,將三員宋將攔下,彼此捉對廝殺,身後兵馬一擁而上,兵對兵,將對將,就在城下絞殺成一團。
耶律延禧奔到陣後,看顧傷勢,好在金甲堅厚,那箭入肉不深,遂匆匆裹了傷,重新披掛上陣,挺點鋼槍殺出。
這時小將劉錡氣鼓鼓的,領着一萬一千禁軍殺出。
劉錡年紀雖輕,也經歷了不少陣仗,打眼一看,自家四千餘西軍,同一萬遼軍殺得僵持,他怕這夥禁軍入陣,反而不濟,遂把槍一招,喝道:“都隨我來!”
引軍走個弧線,要繞道斷敵後路。
趙官家眼睛不眨地觀戰,滿心都在思考,這千軍萬馬酣戰場景,若是落在紙上,卻該如何用筆着色。
忽然見劉錡一軍,似長蛇般繞開,把城牆一拍,歡喜道:“啊呀!這個朕曉得,這便是以正合、以奇勝的兵法……”
說着來了興致,扯過九兒子:“小九,你既愛學武功,父皇今日便教你兵法!你且看如今戰局,我軍三將,領數千人當他一萬兵馬,我軍這面,人盡其才,都在廝殺,他的兵馬雖多,卻有大半攔在了身後,不能發揮力量,這便是以正相合的道理,伱再看右面,我軍主力繞向他後面,這卻是要出奇制勝,屆時把他後路一斷,兩面夾擊,他的軍心豈能不亂?呵呵,莫說區區萬人,便是十萬人,也自殺得潰敗……”
他口中滔滔不絕,望文生義、牽強附會,好不興高采烈,趙小九聽得迷迷茫茫,本來聰穎的腦子,漸漸糊塗了起來。
童貫、樑師成兩個,一左一右,爭相捧哏,這個驚歎:“原來如此!局勢這般複雜,難得陛下洞若觀火。”那個說:“都道童帥乃是本朝知兵第一,今日才知,若與陛下比,童帥也之好屈居第二。”
蔡京見這兩個老奸臣獻媚邀寵,冷哼一聲,把兒子蔡攸一推,蔡攸跌跌撞撞到了官家身前。
官家驚奇望來,這廝卻是個有捷才得的,瞬間福至心靈,立刻做感慨萬千之態:“啊呀,陛下!微臣方纔得詩一首,欲請陛下斧正。”
老趙愛詩詞遠勝兵法,當即來了勁頭:“且念來朕聽。”
蔡攸搖頭晃腦,說來就來:
“小小蠻夷欲叩關,關高千仞豈能攀?
聖君笑踞雲臺上,虎士逐殺落照間。
一片殘霞紅似血,萬騎鐵甲凜如山。
正合奇勝兵家事,大略雄才震九寰!”
他即興賦詩,頗見才學,官家聽得哈哈大笑,指着蔡攸,對蔡京道:“老太師,可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也!”
蔡京連忙謙遜:“此子班門弄斧,竟敢在官家面前賣弄,卻是可笑、可笑。”
官家搖頭道:“捷才如此,出口即得,也算不凡了,雖有不工之處,略加斧鑿便是。譬如這‘一片殘霞紅似血,萬騎鐵甲凜如山’,若是改爲‘天上殘霞紅似血,人間鐵甲氣如山’,豈不更見氣勢?不過頸聯既動,頷聯也要動一動了,唔……”
看官聽說,原來律詩的講究,上下八句,兩兩分爲首聯、頷聯、頸聯、尾聯四聯,對應起承轉合,首聯、尾聯不須對仗,中間兩聯則講究對仗公正,無外乎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又有“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之說,便是每句的二四六三字,平仄相對。
譬如蔡攸此詩,第一句的二四六字“小”、“夷”、“叩”,乃是仄平仄,第二句對應的“高”、“仞”、“能”,便是平仄平,第三句則與第二句相同,也是平仄平,第四句與第三句相對,又是仄平仄,這便是律詩平仄上的講究了。
大致上,現代漢語四聲,前兩聲爲平,後兩聲爲仄,也就是所謂中華新韻,古代韻腳則不完全一致,譬如“白”,按現代漢語算是平聲,古代則算作仄聲,這些講究就比較細緻了。
閒敘一筆,還歸正傳。
見官家皺眉琢磨詞句,一干文臣齊齊來了勁,正要表現一番,忽聽康王趙構笑呵呵道:“父皇,兒臣倒得了一句:聖君談笑風雲壯,虎士爭馳金戈寒。”
官家把手一拍,歡喜笑道:“噫!皇兒文武雙全!”
衆臣豈敢同皇子爭鋒?也都紛紛點頭,交首稱讚。
太子趙桓見弟弟屢次露臉,自是不甘落寞,笑道:“父皇,孩兒有個想法,倒不如把此詩前後稍改,抄錄了贈送耶律延禧,也不枉他萬里迢迢,來汴梁城下挨我兄弟一箭。”
官家愈發興高采烈:“好點子!怎麼改?”
趙桓笑道:“不如就改成——
爾輩蠻夷欲叩關,汴梁千仞古難攀!
聖君談笑風雲壯,虎士爭馳金戈寒。
天上殘霞紅似血,人間鐵甲氣如山。
正合奇勝兵家事,掃盡胡塵淨九寰!”
太子一席話說罷,羣臣諛辭如潮,趙官家亦是大喜,連連點頭,回身拉起蔡京手道:“老卿家,方纔說你有佳兒,青勝於藍,如今朕亦不讓你專美於前也,且看吾兒這一句‘掃盡胡塵淨九寰’,比你兒子如何?”
蔡京連連搖頭,滿臉震驚:“此乃雄主胸懷也!非龍鳳之屬豈能道出?吾等凡人,焉能有此豪情?”
趙官家哈哈大笑,指示左右:“衆卿家,這一首詩,便名爲《贈金國雲州王》,你等都速速記下了,待我軍取勝,我等君臣齊誦此詩,比之諸葛孔明當年“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之句,猶要雅緻幾分,定爲千古佳話也。”
一羣奸臣,都縱情大笑,紛紛用心背誦:這些奸臣也都是學霸出身,背幾句詩,直如探囊取物一般。
他君臣們指點戰局,吟詩作對功夫,劉錡已率領禁軍,抄至金兵後方,劉錡高聲喝道:“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吾輩廝殺漢,馬上取功名,如今陛下親自在城上觀戰,若得戰功,封賞必遠重於平日,汝等都用心廝殺,大富大貴,只在今日!”
那些禁軍聽他這番言語,也自撩撥起了戰意,一個個鼻裡噴出粗氣,雙眼血絲暴起,齊齊喝道:“大富大貴,只在今日!”
劉錡暗喜,心道無論如何,士氣如此,要敗怕是也難!
把槍一指,暴喝道:“隨我殺!”一馬當先,殺向遼兵後陣。
張俊、曲端、王彥三將,聽得敵後殺聲大起,曉得劉錡到了,精神都是一振,齊聲大喝道:“敵軍已被包圍,衆將士,殺遼狗啊!”
王彥抖擻精神,奮起一槍,把耿守忠挑落馬下!
原本時空,這耿守忠本是遼將,先降宋國,領軍鎮守石嶺關,拱衛太原。
不料金兵至時,所部八千人未發一矢,盡數降金,以至河東路滿盤皆輸。
好在這一世,他卻沒了這般左右逢源的機會,落馬後人踩馬踏,頃刻成泥。
張俊見小老弟先立功勞,一杆馬槊,使得越發勁疾,同他對戰的乃是耶律延禧庶長子習泥烈,當即覺得不支,一扯繮繩,斜刺裡逃開。
三降將一死一逃,唯有勇將耶律馬五,兀自苦苦支撐。
曲端使一柄大斧,剛猛無倫,耶律馬五揮舞大刀,與他硬捍數十合,不折半點銳氣。
曲端心生敬意,大喝道:“汝等今日必敗,何必爲女真人喪命?若肯投降,曲某保你不死。”
耶律馬五桀桀怪笑:“那宋將!你道你等勝了麼?女真婁室元帥妙計,豈是你等能夠臆測?”
話音方落,耶律延禧不知從哪裡撞出來,手中長槍亂顫,槍上紅纓火焰般翻騰,怪叫道:“今日便要殺入宋京,捉了趙佶封爲汴梁公!”
張俊、王彥本要相助曲端,忽見耶律延禧露面,雙雙狂喜,爭相前來捉他。
正在這時,忽聽得一聲胡笳,吹得滿天霞裂,後面一直未動的數千兵馬,猛然散開一圈,露出其中三千騎兵。
隨即一杆大纛,高高立起,金黃旗面迎風招展,紅筆大寫一個“金”字。
耶律延禧滿目猙獰,怪笑道:“你道俺帶來的都是皮室軍?豈知其中暗藏三千女真!哈哈哈,宋狗,今日叫你們見識女真兵馬的厲害!”
話音未落,便聽那三千騎兵,齊聲嚎叫,嘩啦一下分爲兩股,分前後兩面殺出。
前面那些遼國廂軍,忙不迭讓開路徑,動作稍慢,便遭踏在馬蹄之下。
張俊臉色大變,高呼道:“休要怕他!女真兵也只是人,難道比我等多長兩條臂膀?”
說話間,便見一員女真大將,滿身煞氣奔來,正是猛將拔離速,手使金瓜錘,迎頭砸落。
張俊舉槊招架,只覺一股大力襲來,連人帶馬震退數步,拔離速卻是馬不停蹄,直衝入西軍陣中,手中金瓜錘上下翻飛,所過之處,血肉飛濺。
後面女真兵滾滾而來,張俊怒吼一聲,奮起交戰,連挑兩人下馬,忽然一條狼牙棒斜刺裡砸來,正中他胯下戰馬頭顱,那馬悲嘶一聲,撲地便倒,張俊急忙躍下,心中暗驚:區區小兵,也有如此氣力!
回頭看去,那些女真兵數人一夥,往來縱橫,自家手下兵馬,遭他殺得節節後退,一瞬之間,不由想起當初隨老種相公與遼兵決戰,女真兵遍地殺來的慘況。
張俊等人這支兵馬,本就只得四千餘,方纔同遼國降軍打了許久,也折了一成有餘,人力馬力,都耗了許多,如今被一千多女真兵鼓勇一衝,頓時搖搖欲墜。
他這裡尚且如此,繞到陣後的禁軍更加不堪。
莫看一萬多人,但被千餘女真兵一衝,幾乎瞬間便已大亂。
那些女真騎兵,殺起這些禁軍,真如砍瓜切菜一般,就算有些勇猛宋軍能夠匹敵,立刻便有三五個女真兵衝來,飛速將之斬殺,其餘宋軍見了,越發不敢與戰。
劉錡大驚,撕心裂肺吼道:“頂上去,不要怕,我們人多!”
手中長槍舞得風車一般,一連殺死數個女真兵,烏林答泰欲見他勇猛,手舞雙刀來戰——
他這雙刀,與中原大不相同,每一口都有五尺長短,鋒刃處一片鋸齒,又寬又長,施展開來,威不可擋,劉錡當即陷入苦戰。
然而只掙扎了十餘合,便聽自家兵馬大呼:“我軍敗了,我軍敗了。”扭頭一看,無數宋軍,丟下兵器,哭嚎着便往汴梁逃去。
他們繞了半天才到敵人後路,此刻要逃,談何容易?非止女真兵馬,便連那幾千遼國降軍,也都打了雞血一般,拼命截殺崩潰的宋軍。
大敗之聲,響成一片,西軍本已難支,聽了愈發慌亂,許多兵將扭頭就往汴京逃去,王彥見不是頭,奮力衝殺,匯合了曲端、張俊,悲憤道:“局勢難挽,且回軍罷!”
三個人都是滿心狂怒,卻也知道再戰必死無疑,只得一邊聚集人馬,一邊奮力往外突圍。
城牆之上,趙官家把衆臣們操持的整齊,正要朗誦《贈金國雲州王》,便見金兵陣內大纛撐起,隨即數千兇狠騎兵分頭猛衝,正震撼間,便見自家兵馬山呼海嘯“敗了”,幾乎眨眼之間,已是潰不成軍。
童貫驚道:“金兵中女真老兵不是一共只有三千?竟敢全藏在這夥降軍中,他就不怕一個大意,被我軍全殲麼?”
官家眼看着自家兵馬被人肆意砍殺,只覺手腳冰涼,顫抖着道:“以正合,以奇勝……朕算來算去,卻沒算到他藏了這一支奇軍,厲害、厲害……”
忽然一眼看見熊虎一般的烏林答泰欲,一刀將一個宋軍校尉連人帶馬劈碎,不由雙眼一翻,望後就倒,模模糊糊之間,無數噪音傳入耳膜:
“快救駕!”
“快關門!”
“不能關門、不能關門,我們的人還在外面!”
“殿下,顧不得了呀,金兵要衝進來了,快快放千斤閘……”
“別關門、別關門!”
“陛下,開門呀!陛下,開門呀!”
“兒郎們,隨我殺出去、殺出去!”
好吵啊。意識消失前,官家閃過最後一個念頭:這個汴京,肯定是不能待了!
有分教:正兵合以奇兵勝,且把名城脫手贈。掃盡胡塵淨九寰,曹郎若至方堪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