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數千年來,凡皇朝初興,必有無數名臣,應運而生,以佐雄主,成就王霸之業。
譬如女真,區區荒僻小族,十餘年間,竟養成橫掃六合之勢,一時無數將星,閃耀北境周天。
縱使如此,於此璀璨之中,完顏婁室四字,亦堪稱將星之冠也!
若在原本時空,此人一生征戰,鮮有敗績,自陷陣猛將,直至大軍統帥,實可謂智勇雙全——
滅遼、破西夏、擒耶律大石、擒天祚帝、取宋河東、陝西等地,赫赫武功,威震諸國。
金人所謂“自國初迄今,言將帥臣,無能出其右者。”非過譽也。
然而與金逐鹿之諸國,或腐朽浮誇如宋,或殘民暴虐如遼,或疲敝困頓如西夏,看似基業老大,病症實入膏肓,諸國雖有英雄,無奈庸主在位,唯空懷“白頭悲切”之浩嘆,又豈得盡展其才?
筆走至此,亦忍不住添敘幾句閒言:緣何古來英雄,最重得遇雄主?
只因雄主在上,英雄方可盡展奇才,肆意揮灑,此人生第一等幸事、快事也!
若於那庸主昏君爲臣,任你蓋世英雄,也要陷足泥沼,縱有十分才華本事,倒要先拿出九分,先和爛泥拼個死活,如此一來,做多錯多,說不定反落一身罵名,乃至送了全家性命。
可那爛泥又是何物?也不過三類人物:一類傻叉,一類壞種,一類牆頭草。
看官聽說:自古英雄豪傑,不乏才高力雄,戰天鬥地之輩,然而能陷入人鬥竟可勝之者,真個寥寥。
也唯有此等人物,方可真正稱爲雄主。
似老曹爲人,便頗有這等氣象。
故此因他一人,眼前世道棋局,早已迥非原態。
女真根基,畢竟淺薄。若不逢天祚帝、趙官家這雙臥龍鳳雛,他要橫掃天下,談何容易?
因此強如完顏婁室,亦難建原本時空之功業,於這太原城下,吃呼延灼兜後腦一鞭,打得金盔粉碎、眼珠暴突,倒撞馬下而死。
至此,女真一干大將:完顏婁室、完顏銀術可、完顏拔離速、完顏兀朮、韓常……盡數葬送,都做了異國之鬼。
只有一個老將軍阿徒罕,堪稱人老精、鬼老靈,見得不妙,領了二百餘人,自混戰中撞出陣去,不知所蹤。
良久廝殺,殘陽如血。
老曹將視線從婁室屍體上移開,四下望去,但見滿地屍骸,六千金兵,折其大半,剩下千餘,灰心喪膽,四下躥逃。
紀山鐵騎,經此一役,亦折有三千之數,林沖等人帶出的太原騎兵,也是損傷近千。
這一戰,老曹運計在先,一場大水,葬送十餘萬敵軍,可惜手上底牌,終究有限,女真命好逃過洪濤,兩下對面捍戰,也只落得慘勝。
老曹收拾殘軍,趕赴太原,途中遇見扈三娘,殺得一頭熱汗,面似桃花,正喘吁吁收拾麾下人馬。
老曹忙問這廂戰況,扈三娘告訴道:
自老曹引去金國大軍,她同花榮,領步兵和餘下兩千金兵苦戰,本來難抵他騎兵犀利,好在一來那邊地上水過泥濘,多少影響了戰馬衝擊,二來姚興、時遷引軍回援及時,兵力上佔據優勢,雙方一場血戰,終於戰退了金兵。
又說花榮和射鵰手烏魯撒拔對箭,那烏魯撒拔射術,竟是還在韓常之上,花榮見“七手將軍”裴滿突捻,殺得扈三娘落盡下風,急於求勝,故意賣個破綻,引對方射中自己一箭,趁勢還擊,一箭射中烏魯撒拔小腹上,烏魯撒拔帶箭而逃,生死不知。
花榮身上,卻穿了徐寧祖傳寶甲,甲片倒翻撮住那箭,毫髮無傷。
便仗銀槍,同扈三娘雙戰裴滿突捻,裴滿突捻大小七口斧頭,轉換自如,驍勇異常。
饒是花榮槍法精湛,扈三娘雙刀兇狠,一時也只戰個手平,卻是姚興奪了匹馬,斜刺裡衝來,使潑風刀亂劈,三人合力,斬殺了這員勇將。
完顏拆合見勢不妙,奮力往外殺出,不料時遷不知何時,攀到一株大樹上,居高臨下,彈弓勁射,打折拆合門牙兩顆,滿嘴流血,眼冒金星,因此被花榮趁機趕上,背後一支破甲箭,射翻馬下,被亂軍踏爲肉泥。
這時种師道、种師中兄弟領曲克、馬忠二將,及一千餘騎兵,自太原城中殺出,追殺夏主李幹順而去,黃友見了昔日主將,也自跟着去了。
這時花榮、時遷、姚興、石寶、焦挺幾將,都來相見,老曹見衆人無事,鬆了口氣,花榮問道:“哥哥,兩位種家相公,都去追擊夏,我等可要助之?”
曹操把麾下兵馬一看,半日廝殺,都已疲不能興,搖頭道:“罷了,二種都是宿將,追殺一干潰軍,想必手到擒來,我等要去,他還道吾要同他爭功,反而不美。況且眼見便要天黑,且先去城中安頓。”
說罷領了兵馬入城,知府張孝純,領着許多弓手,打起燈籠火把,興高采烈來接,遠遠便是一揖:“久聞武元帥雄才大略,果然見面更似聞名,今日一戰,戰果之豐,古來罕見,西夏其國就此堪滅也。”
曹操放眼看他城內,多有民房被沖垮者,嚎哭之聲,四下不絕,擺手嘆道:“賢府不必多禮,吾此戰殺敵雖多,自家兵將,亦折損將半,又害了許多百姓,不足爲大喜也。況且水災過後,事務繁多,許多善後之事,還要有勞賢府費心。”
張純孝滿口答應,正要安排老曹等人去軍營安歇,忽聽不遠處有人高叫:“哥哥,可算找到你也。”
老曹回頭,卻見兩道人影,如飛一般走來,及至近前,火把照耀着看清面目,卻是“神行太保”戴宗、“神醫”安道全兩個,風塵僕僕,走得半腿都是淤泥。
老曹這一喜非同小可:“哎呀,戴院長,安神醫,你二人來得再是時候不過!”
戴宗苦笑道:“哥哥,我兩個找伱好苦——早前雷橫歸山,說哥哥召小弟去往帳前聽令,晁天王聽說你沿途廝殺不斷,生怕麾下兄弟有傷損,便讓我帶上安神醫同往。我兩個星夜趕路,先到西京,喬道清說你去往潼關,及趕到潼關,守關的王節度又說你要遠征興慶府,我兩個又往秦州轉了一圈,才知哥哥做下驚天事業,卻又不知去了何處……”
安道全補充道:“我二人久尋不獲,一番商量,既一時尋不見哥哥,不若來太原尋林教頭,或者知道哥哥詳細行蹤,不料歪打正着,哥哥竟然也到了這裡!”
石寶自一旁跳出,指着自家傷口哈哈大笑:“神醫,小弟同你何其有緣?在江南時全仗你醫治,今日恰好中箭,你竟又至,豈不是小弟的緣法?”
曹操亦歡喜道:“非止石寶有緣,這太原百姓,亦有大緣法也!爲兄爲破他聯軍,使了一條倒灌汾水的毒計,自來洪水後必起大疫,何況殺傷人馬衆多,疫情更是難免,心中正自爲此憂慮,神醫一至,解我心憂也!”
安道全精神一振,打包票道:“哥哥且放心,那疫既還未起,有安某在此,管教人人太平。”
曹操當即領得衆人入城,安道全不辭勞頓,先替石寶看了傷勢,又領城中醫士,看了軍將傷情,隨後廣集城中藥材,安排防疫事務,自是不在話下。
及次日,老種、小種領三四百殘兵,大敗而歸,老種更是不省人事,徑直被人擡回。
老曹見了大驚,連忙追問,小種滿臉悔恨:“我同兄長和西夏打了一世仗,心中仇深似海,昨日見金兵殺出,絆住武帥兵馬,那李幹順趁機逃遁,俺兄弟豈肯容他?當下點兵去追。吾兄病重,本不欲讓他去,奈何勸阻不住。卻不料李幹順這廝,真個好算計、好膽色,麾下不過一兩千敗軍,竟只逃出十餘里,便原地設伏……”
老曹聽了愈發吃驚:“老將軍!兵敗之時,但凡有一絲餘力,也要設法斷後,不然必爲追兵所乘,此乃兵家常理,汝兄弟征戰一生,如何竟中得這般算計?”
要知老曹當年初次領兵,見董卓燒城而去,當即狠追,卻被李儒設計,以呂布引精兵斷後,徐榮陰伏於路,殺得老曹一敗再敗,險死還生,從此學會了這個乖,此後每逢大敗,必設伏兵。
謹慎如諸葛亮者,更是極爲重視斷後,以至於魏國大將張郃、王雙,都是追擊時被伏兵所殺。
按老曹所想,此等兵法,便在千年前已然常見,种師道、种師中這等老將竟然還會中計,着實不可思議。
种師中老臉通紅,垂淚道:“武帥不必多說,都是我兄弟貪功之故,唉,人心貪念一起,便要矇蔽了神智,以至於有此大敗,真個愧煞老夫也。”
當下細說,卻是他兄弟追出十里,天色已暮,种師中以爲夜暗林深,不可急追,种師道卻嘆道:“爲兄自掛帥西路軍以來,連遭大敗,如今眼見性命要到盡頭,若能於死前捉得夏主,也不枉這一生征戰。”
种師中聽兄長這般言語,只得隨他去追,卻吃夏軍一陣勁弩,先把副將馬忠射翻,隨後伏兵盡出,青龍健將李遇,一刀劈了曲克,宋軍頓時大敗。
幸得黃友奮力死戰,掩護二種先走,自家卻被鐵鷂子殘存兩名隊長細母嵬名、沒羅埋佈夾攻,不曾逃出生天,种師道卻是鬱悶之下,連吐鮮血,昏迷不醒。
曹操聽罷,無話可說,只得令安道全先去爲种師道看治。
安道全診斷一回,搖頭道:“種老相公拖着病體,轉戰南北,如今早已油盡燈枯,全憑心裡一口氣強撐,如今這口氣去了,便是神仙,也自難救。我也只得施展金針手段,使他清醒一時,留幾句話兒罷。”
种師中聞言大哭一回,老曹在一旁相勸,好容易收淚,便請安道全施針。
安道全施展絕技,不多時,救得醒來,但見种師道長長出一口氣,睜開眼道:“此即地府乎?”
种師中哭道:“哥哥,全仗神醫施針,留你片刻清醒,若有言語,便交待小弟吧。”
种師道看向周圍,老曹等人自覺退出,留他老兄弟兩個說話。
不多時,房門一開,种師中擦着淚出來:“武帥,家兄有幾句話,想單獨同武帥商議,請——”
曹操點點頭,邁步入內,种師中自關了房門。
只見种師道半倚在榻上,望着老曹一笑:“近年來多聞汝名,都道汝用兵之奇、御衆之能,不遜當年狄武襄,朝廷若肯早加重用,局面豈至於此。”
曹操抱拳道:“老元帥謬讚了,如今局面看似支離,未必無力迴天,老元帥善養貴體,自可見之。”
种師道搖頭笑道:“吾之性命,已是風中殘燭,轉眼將盡,武帥卻不必說好聽言語。今日請來相見,但有一樁心事,欲同武帥說之。”
曹操道:“老元帥但說無妨。”
种師道神情一肅,盯着老曹道:“武帥千里奔襲,克興慶府,又以一場大水,葬盡西夏精銳,此等曠世功勞,雖狄武襄亦難媲美,只恨老夫無能,坐視敵酋遠遁,若不趁其危時而滅之,党項堅韌,恐有再起之患。然而耶律淳御雄兵佔了河北河南,亦是心腹之患,卻不知武帥後續如何應對?”
曹操笑道:“老元帥,你還少說了一樁!女真人豹變北方,大勢已成,然初起之國,最是不可言敗,如今他家元帥、王子都喪於宋境,此乃女真前所未有之大敗也,阿骨打一代雄主,此仇豈肯不報?因此長城諸關,只怕烽煙早起,我當初經營十六州,雖然有備,畢竟爲時尚短,倉促擋他開國雄兵,不知能支應到幾時,此事亦是大患也。”
种師道聞言,神情愈發嚴肅,連連點頭:“不錯,不錯,武帥所見,的確比我這老朽長遠,卻不知武帥要如何應對?”
曹操斟酌片刻,不知該不該將心腹之言相告,偷眼看了看种師道,見他一張老臉,鶴髮雞皮,滿面都籠着死氣,心中微軟,忖道:此人已到大限,好歹也算忠義之士,且讓他走得閉眼罷。
淡淡道:“老元帥,如今西北情形,我攻克興慶府前,便分兵去收隴右,渡河南歸前,又派曲端引軍沿河北上掃蕩,又親自將靈州、韋州、鹽州、宥州等地盡數擊破,又收得‘隴右大俠’李孝忠這支義軍,讓他打我旗號,周旋李察哥於延州。”
种師道只知老曹遠襲興慶府,卻不知他做出這般大場面,直把西夏鬧得地覆天翻,聞言又驚又喜,一雙老眼,灼灼發亮。
老曹笑道:“夏主雖然逃遁,多半便要去尋李察哥,我欲集中太原所有兵馬,令吾兄弟林沖等人,與小種相公共同出兵,去援助李孝忠,把興慶軍路、秦鳳路的殘軍、義民盡數調起,滅了他最後五萬兵馬,則西北皆平。”
种師道連連點頭:“吾弟在西北,尚有些許威名,不愁無人歸附,他那五萬殘軍,根本既失,必難持久。”
曹操道:“至於武某自家,且歸返西京,領了西京人馬,去收復汴梁。”
种師道疑惑道:“西京還能有多少人馬?”
曹操笑道:“老帥忘了在下乃是青州節度使?自赴潼關前,便派人去了青州,調集山東各州人馬,枕戈待旦,待我一至,便往匯合,區區殘遼,反手可滅也。”
他說到高興處,不由站起身來,高聲道:“屆時西北、河北皆平,吾領軍北上,於阿骨打會獵長城,敗則據長城以守,勝則……併吞天下!”
种師道聽到此處,也不由激動,只是正高興間,忽聽老曹語氣鏗鏘,吐出“併吞天下”四字,面上豪情,直可蓋世,心中不由一顫,忍不住生出個可怕念想,顫顫巍巍道:“若是這般,西夏、遼國,乃至金國……盡滅於汝手,豈不是……有些……有些功高震主?”
曹操眼神含笑,衝着老頭眨一眨:“老帥說什麼?你問我屆時……天下誰主?”
种師道兩眼一瞪,露出駭然神色,正要說話,忽然心口一緊,一口氣不曾接上,就此長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