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
山川過雨曉光浮,初看江南第一州。路繞匡廬更南去,懸知是處可忘憂。
此詩名曰《初至金陵》,乃是小蘇學士所作,其中“是處可忘憂”幾字,道盡一城風華。
若論金陵此城,山環水繞,形勝天然,物產又豐,人情又厚,端的堪稱忘憂所在。
故此趙佶這等藝術家,自奔至鎮江府起,心心念念,便是要遷來金陵。
金陵城中,後世新街口之南側,乃是昔日南唐宮城所在。
南唐傳承三代,一帝二主。
帝是開國皇帝李昪,其人禮賢下士、輕徭薄賦,遂使南唐大治,甲於十國。
李昪傳位兒孫李璟、李煜,這父子兩個卻是沒福的,當爹的撞上柴榮,當兒的撞上趙匡胤,兩代詞宗妙手,撞上兩代英武帝王,兵戈一交,打得南唐懷疑人生,遂先後向周、宋上表稱臣,自去帝位,改稱“江南國主”。
不過兩位李國主,既有詞宗之才,審美品味,自然非凡。
於是這南唐宮殿一應建築:延英殿、升元殿、雍和殿、昭德殿、穆清殿、玉燭殿、百尺樓等,堪稱各盡其妙,經百餘年風雨,雕欄玉砌猶在。
而趙佶此人,才華性情,恰似李後主轉世一般,藝術審美亦是極高的。
他如今失了千辛萬苦打造的艮嶽,遂打起了南唐宮殿的主意——
自至鎮江未久,便四處搜刮錢糧,遣人大肆修繕,大致竣工,便迫不及待搬來。
那行宮正南門外,有橋曰內橋,又曰虹橋,取“彩虹臥波”之意。
出得內橋不遠,即是三山街,人煙輻輳,商賈雲集,此亦金陵府法場之所在,凡施殺剮之刑,都在此處。
九月初三,正午未至,三山街已是人山人海。
卻是昨晚便有告示貼出:
道是童貫大帥捉得兩個大逆不道反賊,都是青州巨賊武植麾下,次日午時,要行車裂之刑,以儆效尤!
車裂即五馬驅車,將人拉扯分屍,這等刑罰殘忍無比,自唐末而絕,如今趙佶竟然搬出重演,豈不是極爲少見的大熱鬧?
許多人聽說後,一夜都激動地睡不着,天不亮就趕來,一心要佔個好位置,細細觀摩。
是日一早,官府便有人來到三山街十字街口,淨水潑街,黃土墊道,收拾停當了,又有二三百利落能幹的捕快,去往死牢門前,預備接人。
及至巳時,金陵大元帥張所,奉了太上皇聖旨,點兵三千,亦往死牢處等候。
死牢之中,自有小牢子牽了張覺、李應兩個,各與他換得一身麻衣,鬢角插一朵紙花,帶到青面聖者神案前,與他一碗長休飯、一瓶永別酒,讓他吃喝罷了上路。
若是一般死囚,性命在即,哪裡還咽的下?
張覺、李應兩個卻不然,他兩個自榆關被擒,船上漂泊,至此月餘,心下早知沒了活路。
兩個路上便商量好了:“俺兩個今番有死無生,卻不可死前失了體面,他便是剮了俺二人活煮,亦咬住牙休叫一聲!如此雖是死了,也留一個好漢名聲在江湖上。”
因此二人痛痛快快,吧唧吧唧吃飯,噸噸噸噸喝酒,那個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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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牢子們看了都稀奇,互相使眼色,那意思是:實不曾見這般硬朗好漢,真個可表可敬!
吃喝罷了,押着出牢門,自有捕快們備好了囚車,五花大綁塞入囚車,便往法場押去。
張所則把兵馬四下護衛,如此前呼後擁,不久到得十字路口,但見五輛馬車兒,已經備下,只待午時三刻,監斬官來畫押行刑。
張覺從囚車裡伸着頭望了望,大笑道:“不料我同李存孝一般死法。”
所謂“王不過項、將不過李”,這個李便是唐末五代第一猛將李存孝,正是車裂而死。
據說行刑之時,五馬拉車狂奔,李存孝一時吃痛,怒吼一聲,收臂縮腿梗脖子,五輛馬車齊齊被他扯翻。
如此一連換了幾批車馬,都奈何不得他,後來還是他自個厭煩了,出主意道:“力氣天生,吾能奈何?若要殺吾,且先斷筋碎骨,再請殺之。”
監斬官聽罷,果然令人割斷他手筋腳筋,敲碎了膝蓋骨,然後又換好馬,這纔將這猛將分屍。
李應也知這個典故,當下笑道:“那不若我二人且比一比,瞧誰撐得久些?”
金陵大元帥張所,乃是個年過花甲的老將,今日起得早了,一路坐在馬上,有些迷迷瞪瞪的犯困。.
聞聽二人言語,忽然睜開眼,上下打量二人:“聽你二人說話,豪情膽魄不凡,如何不爲大宋效力,偏偏追隨那武植?”
李應斜睨老將一眼,淡淡道:“大丈夫的事情,說與你這老匹夫,你也難懂。”
張所耳順之年,聽了此話,只是一笑置之,旁邊卻有個十七八歲小將軍,嗔怒道:“呸!鼠輩安敢辱吾父親!”
李應看去,眼前一亮:那小將生得卻是極好,前發齊眉,後發齊肩,面如滿月,目秀眉清,頭戴虎頭三叉金冠,二龍搶珠抹額,身穿一領大紅團花戰襖,軟金帶勒腰,坐着一匹渾紅馬,兀自怒容滿面。
李應本要罵他幾句的,然而見他如此年紀,倒想起自己少年時,一時消了火氣,搖頭嘆道:“伱小孩兒家,懂得什麼?你可知童貫同金國如何議和結盟?他要把長江以北土地,盡數割給金國去!你也是將門兒郎,當知‘守江必守淮’的道理,莫非這般道理,趙佶童貫不知?非不知也,他只怕不能盡逞金人之意,金人不肯盡力對付我哥哥武大郎!”
張覺亦在一旁道:“我本是遼國漢兒,按理同他宋國皇帝全沒鳥相干,但我這外人反而看得明白,天下大好河山,本來都是華夏漢家所有,又不是他姓趙的自家世界,他憑什麼便賣於外人?這位老哥問我們爲何追隨武植?嘿,嘿……”
“我且問你,身爲男兒漢,你是願替那秦皇、漢武、唐太宗賣命,還是願意追隨晉惠帝、石敬瑭?”
那少年怒道:“當今天子,豈是石敬瑭之流可比?”
李應嘿嘿笑道:“你說的當今天子,是趙佶,還是趙桓?石敬瑭只割了幽雲十六州,他們卻要割掉天下半壁!依我說來,他們還比不得人家石敬瑭罷。”
少年滿臉漲紅,欲待辯駁,卻又想不出理來,只糾結道:“總之、總之,反正、反正……”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張所低聲喝道:“張憲住口!”自家長嘆一聲,低頭不語。
這時現場已是人山人海,張所把兵馬擺開,四面攔住看熱鬧的百姓,都墊着腳、勾着頭,眼裡放光要把這場熱鬧觀看。
這個情景,有詩爲證,正所謂——
法場一開鬧市囂,爭誇五馬鐵蹄驕。匆匆四下人頭涌,不見當年衙內高。不多時,四個監斬官員,帶了三五百隨從,得意洋洋,並轡而至。
居首一個,乃是蔡京第四子蔡絛,其餘三個,則是何灌、苗傅、劉正彥三將,他三個都是童貫新近提拔倚重的,又有打榆關的戰功,故此讓其一併來監斬。
看看時刻將至,蔡絛咳嗽一聲,把出文書來,大聲唸誦張覺、李應二人所犯罪過:說他兩個如何同武植一黨,如何佔地爲王,如何對抗盟國天兵,如何心懷不軌……
四下一些明白些事理的,越聽越是皺眉,覺得這事兒不大對啊。
蔡絛這裡囉裡囉唆唸到一大半時,忽然聽見人羣躁動起來,蔡絛不由一愣:還沒開始五馬分屍呢,怎麼這麼快就高潮了?
正要令人喊肅靜,忽見無數人伸手指着一處,他心下一動,順着衆人所指,扭頭看去,只見西南方向,熊熊大火燃起。
蔡絛這時還沒反應過來,驚奇道:“咦,卻是哪裡走了水麼?”
何灌則是喝道:“不好了!看那着火之處,卻不是清涼山!”
清涼山在宮城西北方向,蔡絛一想果然,一下回過神來:“哎呀,糟糕了,那個誰、那個誰豈不是在清涼山?”
話音未落,便聽的西南方向喊聲大起。
不多時,驚人消息傳來:“淮南西路的勤王軍,殺奔清涼山,說要救出皇帝,清君側!”
蔡絛大驚,還不待他有所反應,又有消息急傳:“要清君側的,乃是江南東路的勤王軍!”
隨即,一個接一個離奇消息接踵而至,有說江南西路的兵馬反了的,有說福建路的兵馬反了的,一時又說荊湖南路的勤王軍正攻打宮城的,場中一衆官將,個個驚得呆了。
何灌眼睛微轉,忽然叫道:“啊呀,這等大亂時刻,我該去童大帥處,隨他勤王保駕纔是!蔡大人,劉將軍,苗將軍,這裡便交給幾位了!”
說罷他帶上自家親兵,扭馬就走。
蔡絛一想對啊,這個時候我不去太上皇面前展現忠心,跟這裡湊哪門子熱鬧?當即一抱拳,一臉正氣說道:“劉將軍、苗將軍,我要去見家父,隨他保護王駕,這裡全託付給二位!”
說完他也飛馬走了。
這時一個小黃門,騎匹馬自宮城方向飛奔來,口中遠遠高叫:“張所張大帥何在,聖上召你速去宮中守衛宮門……”
張所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
此時此刻,除了宮裡的禁軍,就數他這支兵馬離宮城最近!一旦有事,調他去卻是最快捷的。
他疑惑地看了一眼李應、張覺,見這二人也是一臉困惑,暗自搖了搖頭,隨即對幼子張憲道:“城裡看來要出大亂子,爲父奉命去守宮門,你速速回家,切不可亂跑。”
張憲連聲應了,張所不敢耽擱,領兵便走,只有十幾個家丁,簇擁在張憲身旁。
張所這三千兵馬一去,現場所剩下的,便只有幾百公人、捕快,連忙四面攔住法場。好在看熱鬧的百姓們見出了大動亂,聽着滿城有人大叫“清君側”,也自驚懼,膽子小些的紛紛回家。.
只有一些市井無賴,趁勢跟着起鬨:“不是說五馬分屍麼?快分啊,等會兒鬧大了,卻沒這好熱鬧看。”
這說話聲音未落,便聽一人暴喝道:“呔!趙官家這廝賣國,還要把好漢殺戮,你等也都是華夏子民,不替好漢叫屈,反要看他熱鬧,某家如何肯容你?”
說話之間,便見那幹無賴閒漢的腦袋,砰砰的炸裂一片。苗傅、劉正彥兩個吃了一驚,急忙看去,卻見一個二十上下的公子哥兒,一身文士裝束,手中卻持着兩個水桶般大小的金錘,亂砸人頭。
苗傅連忙摘下鞍邊長槍,大喝道:“兀那賊人,你是要劫法場麼!”
那公子哥兒砸殺了二十幾個無賴閒漢,扭頭望來,大笑一聲:“哈!小爺同朋友偶爾經過,不料你這裡要屈殺好漢,幾乎活活被你等氣煞,你說我要劫法場,那便劫一劫何妨!”
說罷揮起金錘,但見金光綻放,早把捕快打殺無數。
這一下法場徹底大亂,那公子哥兒莫看年輕,錘法卻是剛烈無雙,一個人奮力殺向囚車。
苗傅、劉正彥對望一眼,雙雙取兵刃殺出,身後二三百軍士,也跟着一擁而上。
苗傅要爭功勞,飛馬上前,一槍直刺出去,那公子哥兒揮錘一格,噹的一聲,那條槍早飛去了天上,抖着流血的一雙手,大叫道:“你這廝究竟是誰?”
旁邊劉正彥正要殺上,一見苗傅一招便敗,連忙勒馬,忽聽旁邊有人讚道:“好氣力!好錘法!”
他扭頭一看,說話的正是張憲!
劉正彥眼珠一轉,計上心頭,大叫道:“張公子,你父親奉命看顧法場,若是有失,怕他不免要耽干係,將來傳揚出去,人家也要笑你父子無能。”
張憲畢竟年輕,聽了這話眉頭一皺,暗自點頭道:“不錯,父親雖然去守宮門,我還在此,豈能任人劫了罪囚?”
回頭道:“擡我槍來!”
當下兩個家丁擡得一杆虎頭蘸金槍出來,那槍桿有茶盞粗細,劉正彥看在眼裡,心中暗喜:“我來金陵,久聞大帥張所家裡的幼子武藝驚人,看他這槍,只怕果然有些本事!這小子無官無職,真解決了賊人,豈不是我的功勞?”
那使錘的一招擊敗苗傅,正要殺入去救人,忽聽馬蹄急響,耳畔聽得人叫:“賊子,照槍!”
他看張憲年少,也不以爲意,掄錘子就是一下,但聽一聲大響,金錘撞金槍,一股巨力傳來,震得蹬蹬連退數步,心中大驚。
那邊張憲也沒得好,只覺虎口一陣劇痛,連人帶馬都退了幾步,眼神卻是愈亮,口中叫好道:“果然好氣力!你這廝姓甚名誰,可敢相告。”
那使金錘的看他幾眼,冷笑道:“告訴你也不怕你們下海捕文書捉我,小爺嚴成方,人稱我‘金錘公子’,早晚也是要造反的人!”
說罷回頭大喝:“伍尚志,你這沒義氣的,這般多人打我一個,你不幫我麼?”
卻聽一聲長笑,人羣中,一個年輕大個兒,從背後解下長長的包裹,一邊走一邊抖開了,卻是一杆閃亮亮的銀戟,口中大喝道:“‘銀戟太歲’伍尚志,偶遊金陵,一時起意,卻要劫個法場耍耍!”
人羣之中,史進和聞人世崇對視一眼,彼此眼神裡,都是一派迷茫,兩個異口同聲問道:“這兩個好漢,乃是你們安排的幫手麼?”
這正是:
命未該絕路未斷,殺聲滾滾侵天半!金錘銀戟來相逢,始信江南多好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