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道人喝問,魯智深把雙目一瞪,喝道:“呔!牛鼻子,你參你的三清道祖,灑家自念阿彌陀佛,你我道統有別,門庭各異,灑家行事,豈輪得着伱來多嘴?識相的,快喚你家陳真人來,替我這兄弟療傷,若再羅唣,把你這道場打爲平地方罷!”
說罷,禪杖重重一拄,喀拉拉一陣響動,水磨青磚的地面,裂開二三丈方圓。
那道人見魯智深如此蠻橫,氣得鬍鬚直抖,長劍一指魯智深:“你這妖僧,端的無法無天!貧道陳赤夷,修行半生,心思澄明,難道怕你這妖僧威脅麼?也不過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憐你兄弟着實傷重,不然定不替他救治,倒看你能如何!哼。”
隨即調轉劍鋒,一指身後房舍:“快,都沒長眼睛麼?還不快快把病人擡進舍中。”
幾個不老不小中道士如夢方醒,急忙上前,長棍穿入道袍,三兩下就做成一副簡單擔架,擡了史進,小碎步又快又穩,飛奔那屋舍而去。
魯智深微微一愣,身後阮小七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將出來:“罷了,道長如此高義,還有什麼好說?治好我史進哥哥,定當替你這道觀重塑三清金身。”
那道人聽了,收起寶劍,叉手行禮道:“無量天尊,貧道救他,難道是圖你等供奉?不過是不忍心見這樣一條好漢橫死罷了,童子,帶他們去偏殿休息,好茶敬奉,再找些人,把這些官兵都掩埋了,回頭待貧道替他們做蘸超度。”
說罷,大袖一擺,自去看顧史進,餘五婆放心不下,連忙跟着去了。
魯智深苦笑一聲,同兄弟們道:“這個牛鼻子,卻不好生說話,反鬧灑家一場難看,你們都幫灑家思忖,如何向他賠個禮兒方好。”
一頭說,一頭隨着引路道童,去往偏殿裡就坐,自有道童取了香茶、點心來款待。
不多時,餘五婆回來,愁容滿面:“大郎傷勢極重,那葵向陽下得好毒手段,不惟皮肉受損,肺腑也自重創,只怕目下不能趕路,須得靜養些日,方能脫險。”
阮小七大剌剌道:“既然如此,就在這觀中將養便是,我等多把金銀給那真人,讓他盡心用些好藥。”
餘五婆神情微動,欲言又止,看看左右,低聲道:“化龍,你去門口,若有人來,支應一聲。”
餘化龍應了,起身守在門口。
魯智深疑惑道:“妹子,有甚不妥麼?”
餘五婆急聲道:“此前不曾同兄長們細說,這個陳真人,醫術的確高絕,但是品行卻是不大可靠,昔年朱勔作惡東南時,便和他交好,不然皇帝如何肯派許多官兵伺候?今日這廝答應的痛快,多半也是畏懼兄長們虎威,我只怕他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私下通知官府來拿我等。”
魯智深聞言起身,憤憤道:“灑家便看這廝有些不盡不實……”
話音未落,便聽餘化龍笑嘻嘻叫道:“陳真人,貴觀的茶水當真不凡,當真是好喝。”
便聽陳赤夷呵呵笑道:“茅山福地洞天,所產自然出衆,小兄弟喜歡喝,回頭送你幾斤無妨。”說着走進偏殿來,正色道:“你們那位兄弟,好深的功夫!若換了別個,受這等酷刑,只怕早已沒了命,他竟能撐到此時,尚有一點生機不絕,又有緣遇見貧道,一年半載,總治得他盡復舊觀方好。”
餘五婆連連點頭,道:“只消救得他命,我等必然盡力報答真人恩德。”
陳赤夷擺擺手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此事不必多說。只是……貧道這裡,乃是清修所在,諸位這麼多人馬駐紮在此,貧道雖然道心無礙,只怕那些未得道的徒兒們,難以安心修煉。”
不待衆人開口,陳赤夷先自笑道:“貧道這裡有個主張,諸位且聽一聽——鄙觀南去十餘里,有數千畝田產,都有莊戶耕種,莊戶們聚村而居,也有二三百戶人家,貧道想請諸位的貴屬們,往那莊中安歇,一應飲食,都有莊上供應,至於這廂諸位,人數左右不多,卻在鄙觀住下無妨。只不知尊意如何?”
衆人聽罷,神情各異,魯智深笑呵呵道:“灑家先前魯莽,多有得罪真人,難得真人不念舊惡,肯替灑家們設謀,這還有什麼好說?自然是客隨主便。”
說着看向聞人世崇:“只是孩兒們不能無人看顧,不然侵擾人家莊戶,豈不失禮?”
他們麾下數百人,本是明教教衆、水軍各半,聞人點頭道:“讓胡敬、胡顯也去莊中,約束部署。”
魯智深點點頭:“如此甚好,楊春、陳達兄弟,也辛苦你二人去一遭。”
被點將的四個好漢自無他話,齊齊應下。
陳赤夷又和衆人閒聊幾句,用了茶飯,這才離去。
見無外人,魯智深冷笑道:“這廝故意把我們兵馬調開,可見是存心不良的了。”
餘五婆擔憂道:“這卻怎麼好?此處離金陵不遠,若是朝廷派了大軍來……”
話音未落,魯智深已斬釘截鐵說道:“也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灑家在此,他是一個來,一個死!史進兄弟既然不能移動,那灑家衆人,便佔定這座茅山,同皇帝老兒好好周旋一番!”
衆人見他豪情萬丈,精神俱是一震。
但聽魯智深道:“如今要那陳老道用心救史大郎,且不必同他翻臉,我等自做準備,楊春,陳達,還有胡家昆仲,你四人領兵去莊裡,讓兒郎們枕戈待旦,馬不解鞍,一旦有風吹草動,就殺奔這觀中來!”
那四個抱拳道:“我等知道。”
魯智深又道:“馬靈兄弟,則先走一步,去請聖公領大軍來,宋皇若真個派兵打我,屆時裡應外合,讓他吃一場大敗。”
馬靈笑道:“小弟立刻便去。”
魯智深又道:“史進身旁,不可乏人,五婆妹子,你和你兄弟化龍,輪流看顧史進,莫讓人暗害了他。阮二哥亦有重任,卻是盯緊了陳老道,他若要跑,定要生擒下來。”
阮小七道:“那陳老道若是藥裡下毒,卻如何是好?”魯智深搖頭道:“灑家料他沒那般膽色!灑家等若不死絕,他必不敢下毒手。”
說罷看看天色,又說道:“衆人照計行事便是,楊兄弟,你和灑家兩個,往茅山山頂走一遭。”
嚴成方奇道:“師兄,你要去看風景麼?”
楊志笑道:“看甚風景?不是說山頂道觀,還有一百兵士麼?魯師兄是要和我先去下手,殺絕了他,以免兩面受敵。”
當下起身,和魯智深兩個,搖搖擺擺上山,兩個時辰後,說說笑笑下來,只衣服上多了幾點血星,又各自背了一隻老大包裹,裡面都是麪餅、肉乾之類,正是山上官兵的食糧。
當夜無話。
次日一整日,又自無事,只是陳真人頻頻望着西面山路,似有所待,魯智深等人看在眼底,佯做不見。
這兩日來,他們凡喝水,自去山間挑來清泉,若吃飯,便吃魯、楊弄來的食物,道觀中所提供的膳食,都偷偷埋掉,一概不碰。
到得第三日夜間,魯智深正睡間,忽然睜眼,側耳聽去,只聽一片夜鳥驚鳴,又有雜亂步伐之聲,當即冷笑道:“那話兒來也!”
挨個喚醒衆人,結束停當,提了禪杖出門,果見一干老道士、小道士、不老不小中道士,各自揹着包裹,提着腳步,小心翼翼,要往外溜走。
魯智深大喝道:“呔!半夜三更,都不睡覺,要去何處做賊?”
那些道士本來已自提心吊膽,吃他驀然間喝破,頓時驚叫一片,你推我攘,便往外衝。
魯智深也不理會,冷笑着望他們逃跑,忽聽得兵刃交擊,快步走去一看,卻見阮小二手持一口單刀,舞得虎虎生風,正攔住了陳赤夷!
陳赤夷仗劍和阮小二對打,三五合便自不支,又見魯智深大步踏來,心中大駭,驚叫道:“妖僧,你還不跑,朝廷發了大軍來剿你等,走得慢時,性命都休。”
魯智深呵呵笑道:“不是你請來的兵馬?還敢在灑家面前做好人!”
陳赤夷見被識破,咬牙道:“你這幹無君無父的反賊!害死了當今聖上,太上皇拿了你們,定要千刀萬剮、夷滅九族,快快放了貧道,還能替你們好言幾句。”
魯智深聽了又驚又喜:“害死皇帝?時兄弟得手了?”
阮小二趁道士分心,一腳踢落了劍,翻身一招“鯉魚甩尾”,踢得老道翻筋斗撲倒,將之生擒。
魯智深呵呵笑道:“牛鼻子,安心替我兄弟治傷,我等便不殺你,說不定官兵殺盡了我等,你便得救。若是你存心不良,便砍去四肢,扔在山中喂狼。”
那道士大駭,連忙道:“不敢,不敢,上天有好生之德,貧道濟世救人還來不及,豈肯害人?”
魯智深料他不敢動手段,讓押去有餘五婆姐弟看管,自提禪杖,大步走到道觀門前,放眼望去,那山路密密麻麻,怕不有數千人馬?
這些官兵大約本來是準備偷襲的,不料觀中道士露了行蹤,得知魯智深等人驚醒,那領軍的軍官便叫打起火把,頓時火光耀目,把崇禧宮大門照的一片明亮,人人都看見一個胖大和尚,拄禪杖立在門前。
官兵們兩邊一散,跑出十餘匹戰馬,爲首一個老將,紫袍金甲,正是童貫,眯起一雙老眼,盯着魯智深看了片刻,下令道:“攻進去!能捉則捉,捉不得時,盡數殺之。”
麾下幾個部將,當即發一聲喊,領着前軍千人,吶喊殺向道觀。
魯智深雙眉一豎,掄起禪杖便砸,但見那條杖,瞬間彷彿化爲數十上百條,任你衝勢如浪,他自不動如石,慘叫瞬間響成一片,無數殘肢斷骸、肉泥血漿,四下濺射,他一人立定之處,禪杖範圍所至,竟是無人能進一步!
童貫立馬觀戰,先還板着一張臉,做威武嚴肅之態,然而看着看着,神情漸漸聳動,不由自主瞪直了眼、長大了口,眼睜睜望着魯智深如降魔金剛一般,身不動、腳不移,舞得禪杖如龍,打得官兵們慘嚎不絕,身周屍骸,越積越高,忽然一聲大喝,禪杖勁掃,那半人多高“屍牆”驀然四裂分外,餘下官兵砸翻無數,齊聲驚呼,連滾帶爬,哭叫着逃回。
童貫眼角一抽,他領兵多年,自然精通點兵之法,一眼看得明白:退下來的人,至多隻餘三四百。
倒吸一口冷氣,強自板起面孔,大喝道:“未聞金而退者,乃潰兵,按律當斬。”
當下百餘個刀斧手衝上前,嘁哩喀喳一通砍殺,竟把敗陣的三四百人盡數砍死在當場。
魯智深看見,搖頭大笑:“哈哈哈哈,童貫老兒,在灑家面前賣弄你治兵嚴整麼?這些官兵,戰損五成以上,方纔退後,不可謂不盡力,你這般斬殺,自以爲軍紀嚴明,其實卻是加倍挫折了士氣!灑家這裡形勢,乃是一夫當關之局,你若無勝似灑家的勇士,便是十萬人也難攻破,又何必徒令兵士們送死?”
童貫聽了大怒:“妖僧,汝欲亂我軍心麼?甚麼一夫當關?你便是鐵打羅漢,力氣也須有盡頭,本帥便不信你不累。”
魯智深抓了抓頭,不屑笑道:“久聞你這廝是個蠢貨,不料見面更勝聞名。灑家雖然會累,但灑家這裡,也不止一夫啊!灑家且去吃些酒肉,休息休息。”
說罷一扭頭,他竟走了。
童貫呆了一呆,連忙指着道觀:“快,快殺進去。”
話音未落,便見一名披甲大漢,手持長柄金刀,自觀中一步邁出:“‘青面獸’楊志在此,不怕死的,來試俺的刀鋒!”
童貫一愣,隨即怒道:“不信他人人都是勇將,去斬了此人,立賞千金!”
後一隊一千官兵,聽聞重賞,齊聲大吼,殺上前去,楊志大笑一聲,展開刀法,一瞬間,只見滿天刀光!
這正是:
一條禪杖一條刀,守定觀門不動搖。千古修真清淨地,山積白骨血如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