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柳清說的那樣,水廠以前在內地,起碼在江州不是個多複雜高深的單位,好多大點的廠礦自己都有水廠,粗放式的濾池循環池沉澱工藝也就是符合那時候的標準,放到現在動不動一個水廠負責幾十萬人的規模,稍有不慎帶來的就是多少人的健康問題,所以關停小水廠合併成大型自來水廠已經是個趨勢,現代化水廠各個環節標準也跟當年完全不同。
多了不說,石澗仁前幾日靠着曬太陽的那個江邊取水口,是永久性建築到江裡面,就是那種看起來好像一個亭子立在距離江岸一點距離的江面上,然後通過天橋一樣的幾根管道連接到江水中抽取,這個亭子裡面就有泵房把江水往水廠送,而石沱水廠這個比較特殊,雖然水廠海拔高於江面不少,但因爲這條長江支流距離匯合口比較近,所以每年受到長江洪峰倒灌影響非常大,枯水期和豐水期水位起伏相差很大,於是採用的是活動泵船的方式,先把管道鋪進江底,但取水口隨着水面升降,所以技術上這個取水管道就有個活動關節,根據之前員工爆料和那位收錢的主管交代,問題就出在這個關節部位。
打撈公司的潛水員是用快艇送過來的,因爲潛水員還需要附帶很多設備管線,特別是在江流中下潛,和海上還有些不一樣,反正和石澗仁以爲的那種背上背倆鋼瓶不同,牽着呼吸管下水有點老式的感覺。
施工方的工作其實已經做完了,現在還有二十來天就要通水,所以是設備方跟取水的部門在調試安裝,現在聽到風聲的施工單位來了兩位業務經理一聲不吭的站在岸邊,連賠笑臉的過場都省了,因爲只要檢查出問題來,他們這單業務就算是翻了船,尾款收不到還在其次,說不定還會被供水公司告上法庭索要賠償,現在就看嚴重性到什麼程度。
現在明面上是供水公司和水務集團還沒介入,算是水廠自查階段,相關聯的幾個部門主管都不敢隨便吱聲,反倒是石澗仁自己在取水部門跟工人們溝通,拿到了最基礎的圖紙和施工進度詳細日誌,這年頭沒有誰是傻子,連工人知道這個細節有點不對勁就留下了證據到時候好撇清自己。
可笑在這種情況下,還有人妄圖悄悄的瞞天過海。
最特別是居然還有個施工模型,用pu板做的,根據水廠旁邊江岸地形和河牀水文資料,做的施工詳解,看得出來施工單位其實也是蠻認真的,這讓石澗仁對江面水下的情形,就在岸邊都能有很直觀的感受,等着潛水員們穿戴那些沉重的裝備時候,石澗仁蹲在旁邊用手指輕輕撥弄那個活動取水口。
他這種典型來自於鄉下的中國蹲姿勢,讓其他一堆主管部長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反正就只好距離他點距離,還不敢交頭接耳,因爲有人傳說當時這位還不是廠長的獨立董事過來,只一眼就把出事兒那個主管拎出來,而且明顯之前他是不認識的,然後三下五除二還把人什麼根根底底都盤查出來,簡直神了。
所以和普通員工的感觀不同,他們有點怕,職場上最怕就是這種看起來笑眯眯,下手毫不留情的笑面虎了。
打撈公司的業務經理過來跟廠長交接,聽這邊講解需要下水測量和檢查的細節,石澗仁也好歹算是敢光着屁股下河抓魚的水準,對水下大概是什麼感覺還是懂。
氣泵連接管跟潛水服都搞妥當以後,兩位戴着沉重金屬球形頭盔的潛水員拉着繩索開始一步步朝水裡面走下去,隨着一串水泡在碧波盪漾的水面竄出來,人影就消失了,也沒對講機之類的高科技設備,反正打撈公司也是靠繩索抖動之類和潛水員簡單聯繫。
很快,兩位潛水員先後出水,其中一個拿着皮尺的給出了準確的水下安裝臺座座標,比圖紙上標註的提高了大概半米,但順着斜面的河牀那就是朝岸上挪了四米多遠,施工方違約是毋庸置疑了,也許他們覺得取水口挪動幾米沒人知道,也許是覺得這幾米也不影響什麼大局,在幾重壓力下選擇了這個投機取巧的辦法,現在卻被拎出來了,石澗仁在圖紙和模型上都做了標註,請打撈公司的人在上面簽字認可。
但關於那個活動關節跟臺座之間的施工質量問題,兩位潛水員就說法不一,一個覺得主要是臺座靠岸上,但管道還是伸出去那麼長,水流大的時候,這段伸出去的管道受力肯定比設計大了很多,是個很簡單的力臂原理,臺座說不定根本託不住那直徑一米粗的沉重鋼管,刻苦鑽研了幾天初高中基礎物理的石澗仁也能聽懂,而另一個卻覺得主要問題在那臺座和管道交接固定的地方,現在摸着就有縫隙了,這在水下有浮力,還有水流衝擊的情況下,很容易就會鬆動擴大。
聽見兩個毫不相關的外人都把下面的情況描繪得這麼危險,遠處站着的主管部長們有點嚇着了,不知不覺的蹲過來,雖然他們的體型動作有點好笑,但神情是緊張的。
江水的清澈度其實不怎麼樣,想水下拍照都比較難,雖然打撈公司也提供這個業務,但根本捕捉不了需要的細節和整體效果,接連再下水兩次,兩位潛水員在這元旦左右的冬季都要喝點白酒驅寒了,結果還是這樣,肯定有些問題,但他們只是潛水員,看到感覺到都是他們的主觀表達,沒有特別明顯的絕對問題,譬如說不應有的斷裂之類。
所有人都覺得這件事應該就這樣了,反正和施工方解約並追究責任的位置數據已經拿到了,可以追究施工單位的責任那就足夠了。
石澗仁卻摸摸下巴站起來,帶動後面一大片人都站起來,蠻好笑的,而且其中好些明顯沒他蹲得習慣,腿都麻了差點摔一片,然後聽見這位新廠長開口,就真的倒了一片坐地上:“好吧,把這套潛水服換給我,我自己下去看看。”
打撈公司的業務經理都有些難以置信,幹了這麼多年還從來沒聽到過這種客戶要求:“我們這是專業的潛水員資質……”
石澗仁笑着說:“我一直蹲在這裡看,其實就是在潛水服裡面呼吸嘛,又不是多深多遠的距離,現在距離水面只有兩三米,本來沒人告訴我可以請潛水員,我是準備自己游過去的,這是我的廠,我的取水口,所以我必須親手摸到那個地方是什麼樣,這是我的工作職責。”
打撈公司一幫人緊急商量一下,可能還是處於對這麼大一家水廠廠長的尊重,答應了這個有些不按常理的要求,但有潛水員陪着石澗仁一起下水,還得加錢。
看見石澗仁真的脫了外套,在寒風刺骨的江邊穿着秋衣秋褲開始被打撈公司的人協助穿上潛水服,水廠的主管們和少數幾個工人才有點驚呆了,這位廠長是玩真的?
敢冒着生命危險下水就爲了自己親手感受下有問題的地方?
其實對石澗仁來說,又有點小激動呢,潛水服啊,從來沒經歷過的事情,除了那股子夾雜着橡膠和鐵鏽以及腐臭的潛水服味道比較難聞,等到戴上那個幾乎全都是金屬鑄造成的潛水頭盔以後,他差點樂呵呵的對岸上圍觀人羣揮手了。
體會一下加重金屬鞋和配重鉛塊的腰帶,試着在岸邊走了幾步以後,石澗仁被兩個打撈公司的水手扶着下水,兩名潛水員在水裡又接過他,哪有什麼危險。
況且隨着頭盔裡的氧氣輸送進來以後,那股難聞的氣味也消散很多,石澗仁有些迫不及待的就鑽進水裡,太着急以至於還在水下淤泥上滑下去,突然消失的頭盔和快速拉拽下去的繩索把岸上的人嚇了一跳。
兩位潛水員也連忙抓住了差點溜進江心的新手!
站穩身形的石澗仁連忙用手勢給別人道歉,實在是岸上沉重的潛水服到了水下只能說堪堪把人壓在河牀上,他還沒習慣。
這種穿着潛水服,隔着潛水玻璃在水下的感覺還是很新鮮的。
冬季看起來碧波盪漾的支流江水雖然比長江水質好很多,但這幾天在供水公司就知道,這經過整座巨型大都市的河流接受了那麼多城市排水,怎麼可能清澈透底,那水裡面的浮游生物、溶解物跟懸浮物就足夠讓水下視距大概也就二三十釐米,自詡爲還有點水性的石澗仁在沉重的潛水服裡,被不怎麼湍急但波瀾不驚的水流推着很快失去方位感,全靠兩位經驗豐富的潛水員拉拽着他到了臺座的位置。
石澗仁就像瞎子摸象一樣,慢吞吞的順着這個兩米見方的水泥墩子細細的摸,甚至爲了這個,還專門給他找了套束緊袖口沒有連體手套的潛水服,讓石澗仁可以用手指感受每個細節。
說起來,如果不是因爲身爲這樣價值十幾億的水廠廠長,不是因爲體制內的關係,石棒棒一介書生能得到這樣體驗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