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與曹『操』坐上同一架馬車,緩緩向皇宮方向駛去。
馬車之內,曹植有些拘謹,遠沒有以前來的輕鬆。曹『操』坐車內,也是一言不發,父子倆一時之間竟沒有半句交流。
良久之後,才由曹『操』開口道:“子建,壽春生活可好?”
曹植拱手答道:“剛開始時徹夜難眠,現則是夙興夜寐。”
曹『操』緩緩點了點頭,轉而笑道:“爲父好像很久也沒有看過子建的詩賦了,近可有作?”
曹植頷首道:“偶得幾篇,回去後送到父親案前。”
原本曹『操』是想找一下詩賦這個輕鬆點的話題,未想到曹植還是那麼拘謹,曹『操』忍不住皺了皺眉頭道:“子建,汝好像跟以前不同了。”
曹植猜不透曹『操』的意思,只能答道:“人始終會長大,過去之輕狂亦不再。”
輕狂不再,這話從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口中說出,若被旁人聽見總覺得有些好笑。然而曹『操』卻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年少老成,說出這話倒是正常。
有些落寞地嘆了口氣道:“其實有時爲父覺得,鄄城的時候的生活未嘗不好。若天下沒有大『亂』,只怕我曹家亦只會走到那一步。”
曹植聞言,眼眉挑了一條,他能感受到曹『操』這話的真情流『露』。於是也輕嘆道:“是啊,當初鄄城的時候,生活雖然簡單,然而大家卻和氣。大哥他事事都以照顧我們這些弟弟爲先,二哥他雖然沉默,然而心中如何我們都清楚。還有三哥,雖然好勇鬥狠了些,卻給我們帶來不少樂趣。可惜……”說到這裡,曹植嘆了口氣不住搖頭。
曹植目光一凝,問道:“子建以爲,現的曹家不好?”
曹植話匣子已經打開,也少了幾分顧忌,搖頭道:“不是不好,而是孩兒覺得,現的曹家很陌生。司空府雖大,然孩兒認識的人卻沒有幾個。不似鄄城之時,即便是一個僕人、丫鬟,孩兒也能說出他們的名,說出他們做過的事。”
曹『操』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道:“有些事做了便註定不能回頭。”
這次曹植卻是頷首道:“其位,謀其政。若能使百姓生活變好,我曹家犧牲一下又何妨?”
曹『操』聞言,目光綽綽地盯着曹植道:“子建真是如此想?”
這次曹植不再逃避,望着曹『操』那蒼老了許多的臉龐,凝聲道:“父親,若孩兒是如荀老師、奉孝先生那等身份,孩兒會仿效留侯。助父親定鼎天下,而後歸隱山林。每日有美相伴、『吟』詩作賦、撫琴弄畫這纔是孩兒所向往的生活。只可惜……”
說到這裡,曹植苦笑道:“其實孩兒很討厭權謀,終日活算計之中,真的很累。”
曹『操』聽着,『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道:“子建若想,爲父可以准許。”
曹植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道:“若有人能管治世家,立制以興百世,孩兒現所作詩賦,就不止這麼一點了。”
曹『操』目光閃爍道:“子建真以爲,此事天下間無人能做到?”
曹植聳了聳肩道:“不是孩兒自大,一天下不難,真正難的乃是一天下。周公立制,周始安穩,傳四百餘載,天下『亂』。周公之制,實非周公一人所想,而是整理夏、商兩代之制而得之。武帝尊儒術,漢傳至今四百載,然漢制始於秦制,秦制由商君創至大成,歷二百餘載。由此可見,一套成熟的制度,大約可傳四百載,然創制之過程,則需耗時兩百載乃至多。父親要一天下容易,然若無成熟之制,則天下難以安穩,恐重蹈秦之覆轍。”
曹『操』聽完,臉『色』陰晴不定。曹植雖然只舉了兩個例子,但曹『操』卻知道曹植所言非虛。事實上整個中國歷史發展,大概亦如此。漢末至隋,經歷兩百餘載才重統一。而隋唐兩代大興,亦不過短短百多年。當然,這主要是因爲唐代制度到了中期已經徹底被破壞。
唐『亂』至宋興,又是一段很長的時間。宋制亦有缺陷,以至於屢受欺壓,然百姓生活畢竟算是富足。元興有百載而滅,至明傳兩百餘載乃滅。所經歷的幾乎類同,漢雖然說是興了四百載,事實上西漢與東漢,從制度上而言其實應該可劃分爲兩個朝代。
事實證明,要興盛兩百年並非容易的事,莫說是傳得久。然而以現漢制剛壞,而制未成熟,只憑歷史發展,曹家即便奪了天下,多也就能安坐百年。百年之後,就算沒有五胡,也必生內『亂』。
而曹植的自信,便是來自於他所多出的見識。淮南呆了兩年,制的基礎已經打下,接下來只要層層鋪設,大框架便能架構好。剩餘的,便是因應情況,作小幅度修改。
曹『操』聽完之後,皺眉道:“子建想做到哪一步?”
曹植凝聲答道:“秦皇曾想遞萬世以爲君,他做不到的事,植想試試!”
聽到這話,曹『操』瞳孔微縮,目光綽綽地盯着他。曹『操』沒想到,如此豪氣之言,竟然是從相貌看起來儒雅的曹植口中說出來。這番話,即便是自己,也不敢說。頓了一頓,曹『操』凝聲道:“子建是否太過輕狂了?”
曹植擺手道:“非也,若能讓天下進入良『性』循環,未必不能做到。這便要制度上下功夫了。”
曹『操』凝聲問道:“子建早有設想?”
曹植頷首道:“正淮南推行,再過五年,應該能完善。”
聽到這話,曹『操』忽然一愣,隨即大笑道:“好!爲父就等你五年,五年之後就看子建成果!”
曹植聽得心中雖喜,表面上卻是恭敬地拱手道:“此事孩兒希望父親幫忙一二。”
曹『操』笑了笑道:“子建是說推行科舉之事吧?”
曹植認真地點頭道:“然也。此乃搗毀世家基礎之關鍵,科舉一出,三十年後天下將再無世家!”
曹『操』頷首道:“放心,這個爲父知道。”
頓了一頓,曹植卻是說道:“父親,淮南軍力不足,若江東有異……”
不等曹植說完,曹『操』卻是微笑道:“這個爲父早有預料,文遠不日就會率軍到淮南,以防孫策。”
曹植聞言拱手道:“多謝父親信任。”
曹『操』對此,只是笑而不語。很快,皇宮便到了。父子二人下了車,大步向主殿而去。
再次來到皇宮,曹植感慨萬分。與司空府不同,皇宮與幾年前沒多大變化,這裡彷彿只是爲了隨便給劉協一個居所,而不是將其當成大漢的核心一般。
當進入大殿之後,一名小太監卻是迎出來問道:“司空大人,陛下他還祭祖,煩請司空大人稍待。”
曹『操』看起來心情不錯,聽到之後微笑道:“陛下倒是有孝心。”頓了一頓,曹『操』便說道:“也不勞陛下前來,本司空去見找他吧。”說完不等那小太監說話,大步便往後殿而去,曹植見狀,立即跟上。
皇宮之中,自然有安放祖先靈位的位置。這皇宮曹『操』父子倆都熟悉得很,二人駕輕就熟就來到了那祖殿之前。
進去之後,便見到劉協還跪祖先靈位的棉墊上,二人沒有聲張。好不容易等劉協拜祭完,才轉過頭微笑道:“曹愛卿倒是來得早。”
也沒見曹『操』行禮,只是輕輕頷首道:“陛下能孝道,確實可喜。”
劉協對此,只是一笑置之,隨即問道:“不知曹愛卿可是有要事商量?”
曹『操』點了點頭,指着曹植道:“陛下,九江太守曹植,派人從交州尋找式稻種。這稻產量乃以往的一倍,而且只需兩月就能熟,現已淮南廣泛種植。農耕乃我大漢立國之基,此稻種植,讓我大漢糧食大大增加,如此大功實罕見,臣以爲當重賞之!”
聽完曹『操』的話,劉協只是淡淡地瞥了曹植一眼,點頭問道:“那曹愛卿以爲該如何封賞爲佳?”
曹『操』昂首道:“揚州刺史一職懸空甚久,臣以爲曹植才學名聲皆是當世一流,足堪擔此大任。”
劉協顯然對於這種安排,已經麻木了,點頭道:“一切就按曹愛卿意思行事吧。”
曹植聽得,連忙拱手道:“謝陛下!”
劉協艱難地擠出一點笑容道:“子建大才,朕是知道的。如今做下這麼一番成績,若是不賞恐世人不服。”
曹『操』聞言高聲道:“陛下英明!”頓了一頓,曹『操』卻是說道:“子建曾是陛下侍讀,亦是陛下益友。主政淮南,應該頗有心得,不妨與陛下交流一二,好讓陛下知道民間疾苦。”
曹植聽得,連忙說道:“是,大人。”
曹『操』輕輕捋髯道:“如此,老臣先去安排。”
劉協連連點頭道:“曹愛卿請便。”
曹『操』走得很快,當殿中只餘下曹植和劉協時,氣氛倒是變得有些尷尬。現曹家與劉協早已是勢成水火,劉協的曹植是清楚得很。現敵對雙方留一起,二人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劉協也是乾脆,說道:“子建隨便坐一下吧,待曹愛卿叫喚,再走亦不遲。”
曹植聞言,輕輕頷首,到一邊坐下。此時已經與幾年前不同,隨着曹家聲勢,劉協已經預感到自己的命運,故而對曹家沒甚好面『色』。
而曹植心中雖然對劉協沒什麼成見,但他的敵意卻是清楚,沒理由去自討沒趣。不過這麼坐着也是無聊,於是曹植便靜靜打量這座很少踏足的祖殿。
只見殿中除卻放有大漢歷代皇帝的靈位之外,牆壁上還掛着歷代皇帝的畫像。、這時代的畫雖然沒有後世來得那麼精彩,然這些皇帝的畫像倒是精品。
曹植看了一會,目光忽然落到左面第一幅畫像上,暗驚道:“這畫像的人,怎麼和六弟如此相像?”帶着不解,曹植卻是來到畫像前,希望看個仔細。
劉協見狀,也跟着上前。當看見曹植盯着畫像猛看的時候,卻是小聲說道:“這是光武皇帝畫像。”
曹植聽得,目光一凝,心中暗驚道:“光武帝?六弟的相貌竟然跟光武帝相像?”想到這裡,曹植臉上『露』出了然的神『色』,暗道:“父親如此喜愛六弟,原來還有這原因。”
曹植的想法倒是沒有錯,歷史上曹『操』如此喜歡曹衝,確實跟曹衝長得像光武帝有關。曹『操』這人的『性』格,曹植也『摸』到不少。可以說,曹『操』還是一個十分矛盾的人。一方面,他想當大漢的忠臣,這是他少時的理想。而另一方面,隨着權位的增長,他亦清楚自己不可能當大漢的忠臣。並非曹『操』不想當,而是爲了他曹家後代,他也當不得。
歷來當權臣的,沒一個有好下場。霍光這個輔政大臣夠忠心,夠賢明吧。奈何他的霍氏一族,其死後亦難逃滅族的命運。
曹『操』雖然想當忠臣,然而不想曹氏一族步霍氏一族的後塵。故此,他可以不篡漢,然而卻將機會留給了兒子。
不過當要面臨篡漢這個無奈的選擇時,曹『操』還是有幾分不忍。而這時候,曹衝這個自小聰明,且相貌與光武帝極爲神似的傢伙,卻是能夠排解曹『操』心中的不安。這時代已經有轉世一說,曹衝的相貌與光武帝相似,自然會被說爲是光武轉世。
光武帝乃是東漢的建立者,如若是光武帝轉世投於曹家,那麼即便曹家奪漢家天子之位,也不算是篡漢。
當然,這僅僅是曹『操』一人的想法,或者說是排解他心中不安的想法。故而,歷史上曹『操』對曹衝百般疼愛,以至於屢次衆子面前提及,以後自己的權位將傳給曹衝。
不過可惜,天意弄人,曹衝終還是難逃病魔,十餘歲便去世了。可以說,如果不是曹衝病死,那麼歷史上坐天下的未必會是曹丕。
然而由於曹植的到來,歷史已經改變。家天下與千秋百姓福祉的問題上,曹『操』選擇了後者。故而,曹『操』也沒有歷史上那麼顧忌和心有愧疚,當然他究竟會不會有生之年篡漢,曹植還猜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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