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之所以起用左宗棠來牽制曾國藩,是因爲清廷敏銳地發現,左宗棠與自己的恩主曾國藩之間出現了矛盾。
第N次掐架
一
隨着左宗棠地位的迅速上升,他與曾國藩的關係又一次出現了惡化。
首先當然還是用兵方略上的爭執。
投身曾國藩之前,左宗棠批評起曾氏之兵略從來沒有客氣過。既爲麾下之後,左宗棠對曾的許多軍事判斷雖然不再公開嘲諷,但與朋友們交流時仍直言不諱。比如聞聽太平軍佔領浙江後,曾國藩的判斷極爲悲觀,驚呼道:“現在蘇、浙兩省膏腴之地,盡爲所有,窟穴已成,根柢已固……東南大局,收拾愈難。”左宗棠卻認爲這是一件好事,太平軍捨棄長江中游的安慶地區,而專集於下游,“大局頓有轉機”。事實證明左的看法確實比曾更有見地。
早在咸豐十年三月,左宗棠就建議曾國藩“先以偏師謀取吳越”。曾國藩卻堅持所謂“穩紮穩打”之法,拒絕此議,進駐皖南萬山叢中的祁門。左宗棠雖然沒有公開批評,卻在寫給兒子的信中流露出輕蔑之色:“滌公於我極親信,毫無間言。唯才略太欠,自入窘鄉,恐終非戡亂之人。”
離開曾國藩羽翼之後,左宗棠開始接連不斷地與曾國藩爭辯兵機。他認爲曾國藩用兵過於拙滯,對自己的束縛過多,在信中經常對曾發出抱怨。隨着浙江巡撫做得越來越順手,左宗棠對曾國藩的批評也越來越直言不諱。在給駱秉章的信中,他這樣表達自己的委屈:“滌相於兵機,每苦鈍滯,而籌餉亦非所長,近日議論多有不合。只以大局爲重,不能不勉爲將順,然以難矣。”
入浙之初,左宗棠對曾國藩的建議還是唯命是從至少積極響應的,但隨着他在浙江腳根扎穩,對曾國藩就越來越輕慢起來。曾國藩對周開錫、李慶霖二人十分反感,要求左宗棠斥退他們。左宗棠卻對曾國藩的用人之道不以爲然,“恪靖(左宗棠)嘗謂文正(曾國藩)無知人之明,故文正所棄者,無不重用”,反而委此二人以重任。同治元年,當太平軍進攻曾國荃部時,曾國藩要求左宗棠派蔣益灃一軍往援,左宗棠卻拒不從命。曾國藩於浙事或者楚軍的“大調度”,都通過書信或者諮文商之於左,可是左卻“每置不肯”。曾國藩寄給左宗棠的信件,左動不動就不予回覆。以至於曾國藩在一封信中這樣抱怨道:“每有大調度,常以緘、諮敬商尊處,公每置之不論,豈其未足與語耶?抑自足而拒嘉謨耶?盍亦箴砭而推輓之?”
與左宗棠的合作中,曾國藩不得不又一次回到忍氣吞聲、逆來順受的角色。和別人他不好說什麼,只能對親兄弟一吐肝肺。同治二年五月初二日,他在致曾國荃的信中這樣說:“餘因呆兵太多,徽祁全借左軍之力,受氣不少。此後餘決不肯多用圍城之呆兵矣!”鬱怒之態,溢於言表。
不論有多少不愉快,曾左二人關係表面上還是過得去的。雖然左宗棠說出“公與弟均尚氣好辯,彼此爭論,更涉形跡,於大體多所窒礙也”之類的重話,但雙方從來沒有撕破面皮。因爲曾國藩位爲兩江總督,左宗棠是浙江巡撫,名位畢竟在曾國藩之下,不得不時時壓制自己的氣焰。但當左宗棠升任閩浙總督,與曾國藩地位相等後,二人衝突就開始表面化了。
二人第一次衝突的導火線是軍餉問題。
湘軍不是經制之兵,軍餉一直是曾國藩最頭疼的問題。當湘軍頓兵南京城下之時,曾國荃每天只能發四成餉,士兵連半飽也吃不上,只能煮粥度日。
爲了保證湘軍軍餉供應,曾國藩保舉沈葆楨出任江西巡撫,因爲江西是湘軍重要的餉源地。沒想到出任江西巡撫不久,地方主義傾向就壓倒了對曾國藩的感激之情,沈葆楨急於在江西幹出成績,想把江西財政收入都留爲己用,不再爲湘軍供餉。曾國藩聞訊大急。沒有了這筆餉銀,南京城下的湘軍只有兩條路,一是譁變,二是在南京城下被活活餓死。
曾沈二人爲了爭餉,在皇帝面前打起了筆仗。對於沈葆楨的忘恩負義,曾氏大營的所有人都氣憤填膺,他們紛紛說,如果朝廷設一個“絕無良心科”,沈一定取得第一名。
曾國藩爲此“鬱悶殊甚”,寫信給左宗棠說:
幼丹中丞與敝處大相齟齬,將漕折全行截留,初不省其開罪之由。以中才而當末流之世,處權勢之地,固宜叢尤悔而不自知乎?
曾國藩把左宗棠當成了心腹和知己,才如此推心置腹地談論此事。他萬萬沒想到,升任了總督的左宗棠在回信中沒接他的話茬,卻爲沈葆楨抱起了不平。
原來,左、沈二人此時已經走到了一起。戰爭形勢的發展,使左、沈有了共同的利害關係。因爲左氏軍隊在浙江阻擋太平軍入贛,爲江西起了屏障作用。左宗棠還多次帶兵入贛剿殺江西境內的太平軍。沈葆楨雖然不願爲曾氏供餉,卻願意爲左氏供餉,雙方因此關係密切,情投意合。在和曾國藩打奏摺官司時,沈葆楨甚至還把左宗棠帶兵入贛,高風格地不用江西餉銀的事蹟寫入奏摺,以此貶低曾國藩。“江西現已財力枯竭,所幸閩浙總督左宗棠派兵前來我省作戰,‘極諒江省苦情,派來劉典援師,血戰於江,轉餉於浙’。”
因此,當沈葆楨與曾國藩打起奏摺官司時,左宗棠站到了沈葆楨一邊,拒不爲曾國藩說話。在沈葆楨以開缺威脅朝廷時,左宗棠則公開替沈葆楨抱不平。他寫信指責曾國藩說:現在你的好朋友郭嵩燾(湘系元老)升任廣東巡撫,而你的敵人沈葆楨卻籲請開缺,“一益一損,且幸且懼”。意思是說,反對你的人,你逼得他走投無路。順應你的人,就步步高昇,你的獨斷專行,已經讓人畏懼了。
面對左宗棠措辭尖銳的質問,曾國藩採取了一如既往的忍讓態度,沒有進行過多的解釋和爭辯,但心中難免存有芥蒂。在曾氏大營中人看來,左宗棠此舉證明,他已經可以步沈葆楨之後,取得“絕無良心科”的第二名了。曾、左二人日後關係日漸疏遠,在此就埋下了深刻的伏筆。何況成爲總督之後,左宗棠與曾國藩的書信往來又恢復了舊日飛揚跋扈指手畫腳之態。筆記中有這樣一條記載:
(左宗棠)一日來諮,極詆文正(曾國藩)用人之謬,詞旨亢厲,令人難堪。文正復之雲:“昔富將軍諮唐義渠中丞雲:‘貴部院實屬調度乖方之至。貴部堂博學多師,不僅取則古人,亦且效法時賢。’其於富將軍可謂深造有得,後先輝映,實深佩服,相應諮覆。”云云。
以曾國藩之修養,如非鬱怒已極,絕不會以這樣的嬉笑怒罵尖酸刻薄來回應左宗棠。雙方的關係,至此已經陰雲重重。然而就在此時,左宗棠又給了曾國藩重重一擊。
太平軍爲了解天京之圍,對湘軍展開突然反攻,大舉攻入了皖南。左宗棠認爲這是曾國藩調度不力、防備不當所致,在未和曾國藩商議的情況下,直接向清廷建議,派楊嶽斌來督辦江西、皖南軍務。這一建議的實質,是要從曾國藩的轄區範圍內分割出江西、皖南,清廷早就想收縮曾國藩的兵權,接到此奏立即批覆同意。這顯然是對曾國藩權勢和威信的一次嚴重打擊。以曾國藩之城府涵養,對此事未置一詞,但他的幕客們卻情緒激烈,紛紛破口大罵。曾國藩的得意門生趙烈文在他的日記中說,見左宗棠《請飭楊嶽斌督辦江西、皖南軍務片》,字字爲自己表功,句句給曾國藩抹黑:
按此折……旁敲側擊,復見金陵之兵力甚充,不必視爲過重,及曾中堂之用人,未能盡人之長。寸楮之中,兇鋒四射,似乎天下捨己之外,更無公忠體國之君子。籲!險矣。
“天下捨己之外,更無公忠體國之君子”,趙烈文一語,道出了左宗棠的心事。左宗棠以居心正大爲恃,對老同事、老朋友突然襲擊,這種事以後還多次發生。這種襲擊表面上當然是以“大清王朝根本利益”爲出發點,但背後卻經常隱藏着強烈的“爭雄心態”。事實證明,清廷選擇左宗棠來作爲分化湘軍的突破口實在太準確了。在整個湘軍集團中,左宗棠是唯一一個始終要越曾國藩而上的人。左宗棠的這一舉動,正式宣告曾、左解體。
清廷見分化政策收到效果,從此更加放手扶植左宗棠的勢力。經過三年苦戰,左宗棠攻克杭州,清廷因此於同治三年三月特加左宗棠以太子少保銜,並賞穿黃馬褂。及至當年十月,左宗棠奪得浙江全省,被清廷封爲一等伯爵,並賜爵名“恪靖”。功名之順遂,出乎所有人的想象之外。
二
曾、左二人正式決裂,發生在同治三年。
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正午,南京太平門外一聲巨響,城牆崩坍,煙塵升起數十丈。天京陷落。
兩天之後的六月十八日午夜,氣喘吁吁的信使叩響了曾國藩大營營門。已經於二更四點睡下的曾國藩在三更三點被人叫醒,披衣復起。他已經猜到是什麼消息,顫抖的手握住諮文,讀後“思前想後,喜懼悲歡,萬端交集,竟夕不復成寐”。
是啊,曾國藩有太多理由百感交集。從咸豐二年起兵到今天,整整十二年了。這十二年裡,他失去了兩個親兄弟,也親手把數萬名湘鄉老鄉送入鬼門關。自己更是三次自殺,數度瀕危,忍受了超過普通人耐受極限十倍百倍的艱鉅和委屈,才換來這一張捷報。
收到捷報,大清朝廷“特沛殊恩,用酬勞”,冊封曾國藩爲一等侯,世襲罔替。同時冊封曾國荃爲一等伯。有清二百年裡,漢人得此異數者,少之又少。真是“兄弟二人皆烈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然而,就在封侯的喧鬧喜慶過去不久,曾國藩卻又一次陷入了苦惱之中。
原來,曾國荃午夜送來的那張捷報存在一個致命的問題。曾國荃沒有詳細調查,就匆忙彙報說,幼天王“積薪宮殿,舉火”,南京城內十萬太平軍皆被消滅。南京一役,圓滿成功。
然而事實是,南京城破之際,有數千人突圍成功。這數千人中,就有洪秀全的兒子幼天王。自古用兵,講究擒賊擒王斬草除根,幼天王逃走,則太平軍殘部猶心有所繫,鎮壓太平天國自然不能算徹底成功,曾國荃血戰兩年得來的“首功”由此也大打折扣。曾國藩得知真相後,如同當頭一瓢涼水。他只能盼佈防的湘軍在南京城外迅速抓住幼天王。這樣,他也可以從容向朝廷彙報,措辭之間,極力迴旋,使他們兄弟不至於十分難堪。
讓他想不到的是,幼天王居然一路逃過湘軍在南京城外的層層佈防,千里奔逃到湖州,投奔了當時太平軍餘部中的堵王黃文金部。更讓他想不到的是,居然有人不稟告他,率先將此消息報告給了朝廷。
此人就是左宗棠。
左宗棠通過線人,得知了幼天王的蹤跡。按常理,他應該及時把這個消息告訴曾國藩,讓曾國藩決定如何處置整個事情。再退一步,即使是由他來向朝廷彙報,他無論如何也應該先與曾氏兄弟通報一下情況。這樣於國家無損,而於私誼有益。事實上,在以前的軍務大端上,左宗棠一直是這麼做的,只有這次,在涉及曾氏兄弟根本利益的大事上,左宗棠沒有這樣做。在獲得了幼天王下落後,他立刻於七月初六直接奏報朝廷:
據金陵逃出難民供:僞幼主洪福於六月二十一日由東壩逃至廣德,二十六日,堵逆黃文金迎其入湖州府城。查湖郡守賊黃文金、楊輔清、李元繼等皆積年逋寇,賊數之多約計尚十餘萬,此次互相勾結,本有拼命相持之意;茲復借僞幼主爲名號召賊黨,則其勢不遽他竄可知。且江西兵力漸集,李世賢、汪海洋諸逆如不得逞於江西,則遁入浙、閩,復與湖州踞逆相首尾,亦未可知。
也就是說,據金陵逃出來的難民交代,幼天王逃到了廣德,被堵王黃文金接入湖州城。黃文金等都是太平天國骨幹,又擁十萬殘部,本來就要戰鬥到最後一刻。如此又得到了幼主作爲號召,實在十分危險。其他太平軍殘部,有可能前來匯合。
這道奏摺,不但有實情,還有誇大。幼天王逃至湖州是實,但是所謂他受到太平天國十萬餘殘部的熱烈歡迎,“拼命相持”,卻是誇大不實之詞。其實,洪秀全在天國覆亡之前已經人心喪盡,毫無政治經驗、與臣下素無交往的幼主更談不上什麼號召力。李世賢、汪海洋等殘餘將領對“迎駕”、“護駕”根本不感興趣,不想給自己找一個空頭麻煩,所以幼天王在逃亡途中總是“趕不上”他們。堵王黃文金雖有“迎主”的舉動,其後卻對幼天王本人避而不見。由此可見,幼天王這條小泥鰍已經翻不起大浪,不值得人們那樣大爲緊張了。
左宗棠誇大幼天王的影響力,意圖十分明顯,那就是要貶損曾氏兄弟的戰功。他告訴清廷,幼天王遠比南京城更重要。幼天王逃出,並且受到十萬餘殘部的熱烈歡迎,那麼太平天國各地殘部聯合起來,重新復興,並非沒有可能。看來鎮壓太平天國大業,只是完成了一半。而曾氏兄弟就是憑着一半成功,騙得了封侯之賞。
左宗棠的目的果然達到了,朝廷勃然大怒。慈禧太后萬萬沒想到素稱老實厚道的曾國藩居然敢如此欺君罔上。於是降下嚴旨,切責曾國藩:
據曾國藩奏:洪福積薪;茫無實據!似已逃出僞官。李秀成供:曾經挾之出城,後始分散;其爲逃出,已無疑義。湖熟防軍所報斬殺淨盡之說,全不可靠!著曾國藩查明。此外,究有逸出若干?並將防範不力之員弁從重參辦!
這道諭旨語氣空前嚴厲,不僅指責曾國藩以前的奏摺“茫無實據”、“全不可靠”,而且要嚴懲曾國藩的部下,“將防範不力之員弁從重參辦”。不要說慈禧主政以來,對曾國藩一直是客客氣氣,就是對曾國藩不太感冒的咸豐皇帝,也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重話。曾國藩的自尊心受到了空前打擊,聲譽也大大跌落。
三
從表面上看,幼天王的生死,確實是關係到清王朝根本利益的重要問題,左宗棠忠心王事,不顧私情,第一時間將偵知到的情報上奏朝廷,大義凜然,光明正大。薛福成在《庸庵筆記》中就說:“左公不感私恩,專尚公議。”
但問題是,左宗棠並非從不感私恩。當初他身陷樊案,潘祖蔭營救頗力,他就一直念念不忘,發達之後,每年都送以厚禮,僅僅冬天的“炭敬”一項,照例爲一千兩。後來在陝甘總督任上,他弄到了一件極不尋常的古董,送給已經受到革職處分的潘祖蔭,以表安慰之意。這件古董的分量如何?只用一句話就可以說明:它名爲“大盂鼎”,後來成爲了中國歷史博物館的鎮館之寶。可見他如果想報私恩,也可以做得很漂亮。
如果論恩情,曾國藩對左宗棠並不亞於潘祖蔭。曾國藩在他晉升之路上,一路扶植提攜。而左宗棠與曾國荃,更是多年情投意合,即使是在他有憾於曾國藩之時,和曾國荃關係也一直非常良好。他如此處理此事,實際上受更大打擊的是曾國荃,因爲曾國荃纔是直接責任人。因此這種做法無疑太令人費解了。
但是如果考量一下事件發生的時機,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推動左宗棠做出此事的,是糾結了他一生的“瑜亮情結”。
如前所述,左宗棠平生以諸葛自命。“每與友人書,自署老亮,以武侯自比。且曰今亮或勝古亮。”然而一個舞臺上,只能有一個主角。同一時代,怎可以有兩個諸葛?
潘祖蔭對左宗棠的功名地位只有幫助,從無妨礙。所以左宗棠對他的感謝,慷慨而充分。除了送過一隻大鼎外,他還在書信中這樣表達過感激之情:“(曾推薦自己的潘祖蔭,宗稷辰)皆與吾無一面之緣,無一宗之交,留意正人,見義之勇,非尋常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