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一甩袖子,登上臺階,低頭急行。
聽到荀彧的聲音,伏完從裡面走了出來,滿臉堆笑,拱手行禮,正在和荀彧打招呼,見一向溫和的荀彧滿臉怒氣,吃了一驚,涌到嘴邊的話又生生嚥了回去。他偷偷看了衛覬一眼,衛覬苦笑着搖搖頭。伏完見狀,沒敢吱聲,看着荀彧像怒虎一般進了門,縮了縮脖子,轉身走了。
荀彧進了公廨,轉身的一瞬間,隔着窗戶看到了伏完匆匆的背影,這纔想起伏完的事,愣了片刻,又不禁啞然失笑。本來還要考慮如何應付伏完,沒想到一時失態,伏完竟然自己走了,倒是省了不少口舌。
看來人還是要有點鋒芒,不能太好說話。荀彧哼了一聲,來回踱了兩圈,對衛覬說道:“伯儒,你去一趟見一趟司徒府,問問關中今年的春耕情況,要具體的數據,然後再查查今年入夏以來的雨水,估算一下今年的收成。”
衛覬應了一聲,卻不離開。荀彧瞅瞅他。“伯儒以爲不可?”
衛覬苦笑。“令君處事穩重,陛下託以關中之事,覬本不該妄評,只是形勢如此,天下有易姓之虞,陛下不憚勞苦,親冒鋒鏑,令君似乎不宜制肘。”
荀彧眼神微縮。“伯儒也贊同毌丘興之計?”
衛覬躬身再拜。“若賈詡對形勢的分析屬實,似乎只能如此。”
荀彧盯着衛覬看了一會兒,忽然覺得肩頭沉重無比。他明白衛覬爲什麼會這麼說,於公於私,衛覬都對孫策沒什麼好感。衛氏是河東大族,良田數百頃,還佔着一些山林、鹽池,當然不願意將這些利益拱手相讓。因爲蔡琰的事,衛氏還被孫策當面羞辱過,讓衛覬向孫策稱臣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其他人也許沒有衛覬這麼堅定,但他們的情況也相去不遠。天子從賈詡手中奪走河東和幷州後,大量徵辟世家子弟入朝廷,一方面是與涼州系抗衡,一方面也是安撫河東和幷州的世家,取得他們的支持。這些人在朝中已經形成勢力,很難用言語說服。
要是能說服,楊修早就說服他們了。
“伯儒,你覺得奮力一搏,能取勝嗎?”荀彧緩了口氣,儘可能讓自己看起來不是那麼激動。
“這可不好說。”衛覬緩緩地搖搖頭,語氣謙和,神情卻很堅定。“若君臣一心,運籌得當,未必沒有一戰的機會。縱使不勝,有山河之固,自守亦是綽綽有餘,令君又何必漲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陛下信任令君,自不會疑惑,可若是有人在陛下面前誹謗令君,羅織罪名,卻讓陛下難辦。”
荀彧沉吟片刻,點點頭。“縱然要戰,亦當知己知彼,看看有沒有一戰的實力。你先去查一查相關的數據,看看關中還有多大的潛力。實在不行,只好從幷州和河東、河內徵發調取了。”他嘴角挑起一抹淺笑。“伯儒,三河殷實,衛氏又是河東世族,你估計河東能徵多少兵?”
衛覬的臉頰抽了抽,抗聲道:“河東雖是京畿,卻與幷州相接,民風亢直,只要陛下有詔,自當全力以赴,男子負戟,女子運糧,寧爲玉碎,不爲瓦全。”
荀彧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衛覬這句話已經有指責汝潁人沒有與孫策抗爭到底的意思,有成見在先,爭也無益。他只是覺得可惜,衛覬自以爲義正辭嚴,卻不知道這很可能正是孫策所期望的。世家不肯向孫策屈服,孫策也沒打算向世家讓步,在戰場上擊敗世家,將世家連根拔起,免得將來留有後患。若非如此,孫策何至於遲遲不取兗州。但凡他做一點讓步,兗州世家就絕不會依附袁譚,以至於如今騎虎難下。衛覬一時意氣,將來怕是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利令智昏,就是說的衛覬這種人。
荀彧揮揮手,示意衛覬去辦事,在案前坐下,鋪開紙筆,又將收到的賈詡奏疏仔細看了幾遍,越看心情越複雜。賈詡豈止是看透了天子的困境,他更看透了世家的貪婪和因貪婪導致的愚蠢。他安排毌丘興去見天子,很可能是有意而爲之。
毌丘興也是河東人,而且年輕氣盛,正是想建功立業的時候,他怎麼可能勸天子隱忍,禪讓,富貴險中求,若能出奇制勝,奪取南陽,他纔可以一鳴驚人,平步青雲,卻不知道這一切都在賈詡的計劃之中。
這個賈文和,真是一條毒蛇啊。
荀彧感慨良久,提起筆,在紙上書寫起來。
臣彧啓:伏鑑陛下詔書,見故幷州刺史詡所上三策,臣以爲皆老成之謀也,然有不明處,願爲陛下發覆。夫用兵之道,先爲不可勝,再爲可勝。不可勝在我,可勝在敵。爭勝首在糧。入夏以來,關中頻雨,壯士從軍,婦孺耕種,多有不逮,欠收已是必然。臣每思及陛下之託,慚愧欲死……
——
天子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將剛收到的六百里加急文書放在案上,以肘支案,手指捏了捏酸脹的眉心。
雖說對荀彧的反對早有心理準備,真正看到荀彧的奏疏時,他還是吃了一驚。厚厚的一迭,煌煌近萬言,荀彧寫得字字沉重,他也看得心情低落。關中多雨,秋收不足。皇甫嵩新喪,國失元勳。勞而無功,士氣低落。每一個反對的理由都像一次重擊,將他攻取南陽的雄心壯志砸得分崩離析,一片狼藉。
但是荀彧說了那麼多,唯獨沒有說該怎麼做。他說賈詡的三策是老成之謀,卻沒有說贊同詡的哪一策,又或者三策皆可,唯獨不能冒險?
門外響起腳步聲,曹丕快步走了進來,報告太尉士孫瑞求見。天子連忙起身,到門口相迎。時間不長,士孫瑞走了進來,面容憔悴。皇甫嵩去世,皇甫堅壽請假回長安辦喪,他的責任全部轉到了士孫瑞的身上,士孫瑞這兩天忙得暈頭轉向。
事關軍心士氣,天子也不敢怠慢。皇甫嵩在軍中的影響力大大了,不管是不是涼州人,都將這位平定黃巾的名將視爲軍中之神,就連一向仇視他的董卓舊部也不敢在公衆面前表現出對他的不敬。尤其是這兩天,接連發生了幾起衝突後,董越索性下了死命令,封鎖大營,不準將士隨便外出,以免惹起事端。
“太尉辛苦了。”
士孫瑞行了一禮。“陛下言重了,這本是臣職責所在,不敢言苦。”
天子將士孫瑞引到席中,又命人上茶,看着士孫瑞喝了幾口茶,吃了兩塊點心,稍微平復一些,這才問起士孫瑞的來意。士孫瑞還沒說話,先嘆了一口氣。“陛下,久戰無功,將士思鄉,又新喪元帥,不少人都想回去弔喪,送皇甫太傅最後一程。不如就此班師,計算時日,還能趕得上秋收。”
天子眼神閃爍。“班師倒也未嘗不可,只是袁譚困守兗州,若無援軍,他怎麼辦?”
士孫瑞也很糾結。他明白天子不想退,袁譚只是一個藉口,就算不班師,他們也救不了袁譚。但他不得不承認袁譚若是敗了,對朝廷絕非幸事。“形勢如此,只能讓袁譚暫時放棄兗州,主力撤回冀州固守。秋收之後,陛下再遣良將,或下太行,或出武關,策應冀州。”
“太尉覺得出武關可行?”
士孫瑞哭笑不得。他知道天子想聽什麼,但他很清楚,毌丘興的計劃就算不是紙上談兵,也絕不是那麼容易成功的。他本來是拒絕的,可是爲了讓天子同意先班師,他不得不讓一步。
“陛下,若孫策調集主力取冀州,襲取南陽的機會說不定會更大些。”
天子頜首同意,難得的露出了笑容。有了士孫瑞的支持,又多了三分勝算。“話說如此,但河內不能不留兵,免得袁譚以爲朝廷怯戰,置他於不顧。太尉,朕有一策,想和太尉商議?”
“請陛下詔示。”
“太尉率步卒回關中,朕率一萬精騎留駐河內,以窺山東形勢,可擊則擊之,不可擊則待之。如此,孫策縱得兗州,也不敢輕易渡河,袁譚亦能安心對付東方。”
士孫瑞沉吟良久。“陛下所謀,臣以爲可行,只是陛下身負天下之重,不可輕行,不如陛下回關中,臣留在河內。”
天子搖了搖頭。“太尉的關愛,朕心領了,只是呂布、劉備皆非循禮之臣,非朕不能鎮服,還是太尉回關中爲佳。太尉年近半百,怕是受不住鞍馬勞頓,朕畢竟年輕些,辛苦一些也無妨。藉此機會,朕想去幷州看看,若時機得便,也許會去冀州助陣。”
士孫瑞面色大變,長身而起。“陛下,萬萬不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是萬金之軀,豈能如此冒險,萬一白龍魚服,悔之晚矣。”
天子擡起手,輕輕向下按了按,示意士孫瑞稍安勿躁。“太尉,爭勝疆場首在騎,用騎之道首在將。西征之時,朕便已經衝鋒在前,略知用騎之妙。中原與涼州不同,江東騎兵亦非鮮卑蠻夷可比,大戰之前,若能見識一下江東騎兵的優劣,熟悉一下中原地形,對秋後的戰事大有裨益。就算有些危險,小心些便是了。大漢存亡之際,將士用命,朕又豈能安坐?”
天子頓了頓,看向案上的奏疏,又道:“朕打算召荀令君隨駕,有他耳提面命,想來不會有什麼不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