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手一揚,將剛收到的軍報丟在案上,擡手輕捏眉心。
果然不能什麼事都想得太美了,否則一定會被打臉。紀靈受挫,傷亡近萬人,雖然損失的是孫觀、昌豨的部下,不是紀靈率領的主力,補充起來也容易,但耽誤了時間卻是個大問題。
秋收已經結束,袁譚這口眼看着就要斷的氣又接了半口回來,還能再支撐一段時間。再過一兩個月,黃河會斷流,水師不得不退回海上,草原上的騎兵南下,兗州的戰事會更加艱難,支出也會成倍增加。
最好的機會錯過了。
“國雖大,好戰必亡啊。”孫策苦笑一聲,向後靠在圈几上,伸長了腿。
“大王,這就是勝負轉變之機,切不可退讓。”郭嘉提醒道。
孫策點點頭。他也就是感慨一下,謹慎的控制前進步伐是必要的,讓步卻不太可能。且不說還沒到那一步,就算到了那一步,他也不會輕易後退。要麼不出手,出手不留情,哪有拳到中途再收回的道理。況且他現在只是覺得有些難,袁譚卻只剩下半口氣,這時候不堅持,什麼時候堅持?
孫策沉吟片刻,擡起眼皮,看向郭嘉。“奉孝,你傾向於哪個方案?”
“臣傾於向方案甲,讓太史慈、公孫度掃蕩草原,釜底抽薪。”
孫策捻着手指,一點也不奇怪。軍師處針對兗州戰況進行了方案調整,提出兩個方案來應付秋後騎兵力量的變化,一是由太史慈、公孫度主動發起進攻,掃蕩草原,迫使草原上的鮮卑人、烏桓人不能南下;二是調太史慈、公孫度到青州,增強朱桓的騎兵實力,正面擊敗董昭,奪取兗州。
兩個方案各有優劣,第一個方案的好處是牢牢把握主動權,解決根本問題,缺點是風險比較大,深入草原,一旦捕捉不到對方的主力,無法實現以戰養戰,很可能不戰自潰。第二個方案相對穩妥,在青兗決戰,縮短了補給線,可以將消耗降到最低,缺點是兵力太多,超出了朱桓的掌握能力,鍛鍊他的目的可能會落空。
紀靈受挫,看起來和朱桓沒什麼關係,實際上也是他掌握能力不夠的一種體現。孫觀、昌豨不聽紀靈的命令,本質上是紀靈心裡也有牴觸,如果是他親自率領中軍出戰,結果不會是這樣。讓朱桓負責兗州戰事,有意見的人很多,只是沒有直說罷了。呂範、紀靈是九督中實力偏弱的,朱桓都不能完全掌握,實力名望僅次於周瑜的太史慈出現在兗州戰場,勢必造成離心。
對孫策來說,讓朱桓成長起來,與沈友一樣成爲江東系的支柱,這個目的要比拿下兗州更重要。這不僅是他掌握軍隊的關鍵,也是穩住江東的關鍵。江東不僅不能亂,還要深化改革,將隱患逐步清除掉。
郭嘉是他的親信,深知他的心思,所以直言不諱的提出了建議。
孫策沉吟良久,說道:“將兩個方案都發去,聽聽太史子義的建議,擇其便者而行。”
“喏。”
郭嘉起身退了出去,孫策又想了一會,示意陸績傳下一個。陸績出去不久,領着涼茂進來了。九月的建業還是很熱,涼茂穿得也有點多,滿頭是汗,一邊走一邊用手帕擦汗,但作用有限,額頭油光發亮。
“你很熱嗎?”孫策倒是習慣了,沒什麼感覺,順口問了一句。
涼茂下拜行禮。“昌邑涼茂,見過大王。茂雖熱,心中卻冷。”
孫策瞅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卻不說話。涼茂出發的時候,滿寵就用六百里加急送來了消息,詳細說明了涼茂的身份、脾氣和來建業的目的,而且他又剛剛收到朱桓的軍報,知道涼茂要爲之求情的那些家族已經被扒了房子,奪了產業,生米煮成了熟飯,除了是否赦免那些按規矩當沒爲官奴婢的人,涼茂說什麼都晚了。
孫策伸手示意侍者取冰飲來,自己取了一杯,卻沒有請涼茂。既然涼茂敵意這麼濃,他也沒有必要給他臉,擺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
看着孫策手中凝着水珠的冰飲,熱得嗓子裡冒煙的涼茂更覺得五心煩躁,卻又不好多說。他既不是孫策的臣民,也算不上孫策的朋友,說使者吧,似乎又不太合適,孫策如果客氣,自然最好,孫策不客氣,也無可指摘。只是心裡難免有些失落。他和滿寵是好友,滿寵知道他的能力,不會不向孫策推薦,孫策這副神情自然是對他沒什麼興趣了。
孫策一向以知人著稱,用人不拘一格,所以麾下人才濟濟,兗州籍的也不少,前有滿寵、高柔,後有兗州名士毛玠,和這些人相比,自己的確沒什麼優勢可言。
不知不覺的,涼茂的氣勢消弱了幾分,沉默地等待着孫策發問。
孫策放下杯子,用手帕拭了一下嘴角,愜意地打了個嗝。“聽滿伯寧說,涼君讀書甚少,凡議皆引經據典?”
涼茂忍着怒氣,沉聲道:“那是朋友謬讚,茂不敢當,只不是從小讀書,言行不敢有違聖人之言罷了。大王如有指教,茂榮幸之至,洗耳恭聽。”
“指教不敢當。涼君想必也聽說過,我讀書少,對聖人也沒什麼敬畏可言,所以……”孫策咧嘴笑了笑,眼神有些戲謔。“涼君想說什麼就直說,不必引經據典,浪費時間。你想必也看到了,我事情很多,時間很緊,工作了一天,很累。”他看了一眼天色,又看看一旁的漏壺。“還有一刻鐘我就要休息了。”
涼茂千里迢迢的趕到建業,等了兩天,今天又在殿外候了半天,連口水都沒喝着,此刻又飢又渴,聽了孫策這句話,剛剛壓下去的怒火騰的一下又上來了。“大王有冰飲消暑,美食充飢,日未落而歇,尚且知累,兗州又當如何?”
“兗州怎麼了?是將士沒有飯吃,沒有衣穿,還是糧餉不足,家中不安?”
涼茂陰着臉,怒氣暴漲。“難道在大王眼裡,兗州除了大王麾下的虎狼之師,就沒有其他人了?”
“有啊,還有董昭和五萬冀州軍。”
“那被大王奪了產業,沒爲官奴婢的兗州世家呢?難道在大王眼中,他們就不是人?”
孫策歪了歪嘴,無聲地笑了起來,笑得意味深長。“涼君,恕我直言,在我眼中,自從初平五年大疫之後,兗州世家就不是人了。”他頓了頓,眼神更冷。“他們就是一羣吸血的蝗蟲,躺在百姓的身體上吸血,當百姓受災時,他們卻只顧自己的利益,坐視百姓輾轉溝壑,沒有一絲惻隱之心。此等禽獸不如的東西,何以爲人?”
“指有長短,人有高下,兗州爲富不仁的世家固然不少,卻也不乏與人爲善之輩,豈能一概而論?”
“那你說幾個與人爲善的世家給我聽聽?查證之後,我可以考慮赦免他們。”孫策豎起手指,又道:“涼君,既然你篤信聖人之言,我就奉勸你一句:聖人也說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你可不要跟我說什麼以德報怨。現在進攻兗州的將士至少有一半是兗州人,你所說的每一個名字都會經過他們的審覈,善與惡,不是你一個人能說了算的。”
涼茂張口結舌。他的確可以說出一些可以稱爲富而有仁的世家,但這樣的畢竟是少數,在初平五年的那場大疫中,只有少數世家對百姓伸出了援手,開倉放糧,熬煮藥湯,賑濟百姓,大多數世家爲了自己的利益都閉門自守,以至於曹昂爲了不讓這些百姓死於疾疫,不得不放開邊禁,任由百姓進入豫州。那些被迫背井離鄉的百姓自然恨死了那些爲富不仁的世家,如今有機會報復,跟他們講以德報怨豈不是自討沒趣?
孫策給滿寵面子,沒有拒絕他,卻將決定權交給了兗州百姓,結果可能比他自己處理更徹底。
“大王,存亡繼絕,義之大者。你若能網開一面,兗州自然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又何必多造殺傷?”
“我說了,以直報怨,不義之人不配得到存亡繼絕的待遇,我也不指望那些人會痛改前非。簞食壺漿什麼的,太遙遠了。”孫策向後靠了靠。“再說了,我也沒殺他,只是奪了他們的產業,讓他們嚐嚐百姓終年辛苦卻不得溫飽的滋味。涼君,飽食終日,空談仁義,這可不是聖人對你們的希望啊。勞其筋骨、餓其肌膚,這也是爲他們好。”
涼茂啞口無言。
孫策打量了涼茂片刻,見他無再戰之意,便揮了揮手,示意陸績帶他下去。說實話,他對涼茂有些失望。不管怎麼說,從兗州一路走來,經過好幾個郡,總能看到不少東西,有所感悟,現在說來說去,還是那些空話,他實在沒什麼興趣聽。
屁股決定腦袋,這些讀書人眼裡只有世家、豪強纔是人,普通百姓的苦難不在他們的考慮之列,至少不佔主要位置,這涼茂雖然有才,卻也跳不出他那個圈子。兗州與豫州毗鄰,相關的消息流通很方便,又有報紙,涼茂並不缺乏信息來源。他之所以不信,是因爲他不願信。
這樣的人,只有讓事實教育他,講道理是講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