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笑了一陣,重歸正題。
對是否接受幷州請降,孫策和沮授等人有分歧。分歧的關鍵在於取幷州之後是移兵益州,繼續作戰,還是停下來,休整幾年。所有人都清楚,兵不可久,連續作戰如同竭澤而漁,遲早會支撐不住,可是形勢如此,人人爭先,就像飛馳的戰車,想一下子停下來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處理不當,甚至會翻車。
孫策希望以幷州爲阻礙物,延緩大軍的步伐,穩一穩,調整一下節奏。
沮授、劉曄不贊成這麼做。
沮授認爲幷州實力有限,太行山險,大軍難以展開,練兵的效果有,練將的效果有限,消耗卻太大,得不償失。以冀州爲例,爲了供應這兩路大軍,需要動用十幾萬勞力,嚴重影響當地生產的恢復。再加上供應幽州,幾乎沒什麼節餘可言。如果拿下幷州,戰事結束,就算是將士就在休整,消耗也會小得多。
至於對幷州的補貼,且不說幷州人口有限,沒有戰事的拖累,自給自足不成問題,就算需要調撥一些錢糧,數額也有限。戰事結束,幷州可以成爲對匈奴、鮮卑作戰的前進基地,幫助也很大。
沮授也同意將士氣盛,有可能會催迫着立刻進攻益州,但他認爲這是可以控制的,只要孫策有這個定力,不爲所惑,誰能勉強他不成?
劉曄的意見與沮授相似,他也認爲儘快平定幷州利大於弊。沒有了幷州這個後顧之憂,孫策可以考慮在洛陽定都,然後一心一意的解決益州和交州問題,兗豫青徐及冀揚則可以安心生產,爲大軍提供錢糧。就算暫時不發動進攻,也能對益州形成足夠的壓力。時間長了,總能找到突破點。
軍師祭酒和僕射都持反對意見,孫策自然不能簡單的否決。以幷州爲磨刀石,錘鍊江東兵,本身就有爭議,沮授、劉曄只不過是將這種意見委婉的表達出來而已。他如果堅持,豈不等於承認他被江東繫裹脅,已經失去了控制。
孫策只能將這件事擱置,處理的辦法就是提出苛刻的條件,讓幷州人難以接受,藉以延緩談判的進程。如果幷州人答應了,他也不虧。如果幷州人不答應,那他的目的也達到了。
條件之一就是對幷州世家問責,尤其是祁縣王家。有袁紹的先例在前,王允的墳可以不掘,但責任必須追究。作爲目前幷州的掌權者,王蓋兄弟也休想逃脫,換一面旗幟,繼續做土霸王是不可能的。
孫策原本以爲這個條件很苛刻,王柔絕不會答應,至少要請示一下王蓋再說。沒曾想,確認了王蓋等人不會有性命之憂後,王柔一口答應了所有的條件。
孫策很無語,卻不好再反悔,只得派人與王柔洽談具體細節。後來他才瞭解到,王蓋兄弟雖然控制了幷州,但他的控制力有限,也不是他們就能說了算,如果支持他們的世家不答應,他們什麼也做不了。那些世家他們並不是王家的門生故吏,支持他們只是出於利益,並沒有道義上的責任。
這和王允本人的性格和仕途坎坷有關。
按照漢制,官員到了二千石纔算高官,子弟可以通過質任的方式進入仕途,不用經過察舉的過程。這主要是針對自家子弟,很難惠及其他人,除非與其他的二千石官員進行交換利益。太守、刺史雖然可以闢除掾吏,形成故吏,卻因三互法不能在本地爲官,闢除的掾吏都是外地人,不會是本地人。只有三公纔有權打破這個局面,闢除本地人才爲官,培植本地勢力,積累人脈。
王允成名很早,但他性格強硬,名氣很大,仕途卻不順。中平元年以前,他就沒有做過有闢除權的官職。中平元年以後,爲豫州刺史,闢除荀爽、孔融爲從事,但沒幹多久就因爲得罪張讓而下獄,直到中平六年靈帝駕崩,張讓失勢,他才重新出仕,先後任河南尹、司徒,有了闢除本地人的機會,可是這時候已經是董卓擅權了,王允根本沒有多少時間來培植幷州人脈,唯一算得上的就是宋翼、王宏。
就本地的影響力而言,祁縣王氏並不比太原王氏強多少。只要孫策不對祁縣王氏趕盡殺絕,王柔對王蓋有個交待,他就可以代表幷州世家與孫策談判,爭取他們自己的利益。走到這一步,祁縣王氏已經不可能太高的期望值,只要不像司馬懿、司馬孚兄弟一樣被殺,他們就能接受。
王柔這一路走來,仔細瞭解了魏郡新政推行的情況,見魏郡僅僅收復一年已經基本實現民生安定,世家雖然失去了土地,卻也沒吃什麼大虧,五年之內收支平衡並不是什麼難事,他當然不願意再打。比起冀州,幷州的土地本來就不多,收就收了,收穫說不定更大。
孫策明白了這些,卻已經晚了,只得接受現實。
他的心情很不好。
——
回到後營,看着一羣半大孩子在遊戲,孫策站了片刻,心生羨慕。
人最美好的時光果然就是這幾年,什麼也不用操心,有吃有喝有小夥伴,白天精力充沛,可勁兒玩,晚上睡得香,一夜到天亮。
袁衡從外面進來,見孫策站着出神,迎了過來,跟在後面的小橋搶上一步,挽住孫策的手臂,仰着臉,笑嘻嘻的說道:“大王在想什麼?”
“想你們今天又收了多少禮。”孫策笑着颳了一下小橋的鼻子。
小橋不好意思地笑着,伸手摸了摸鼻,嗔道:“大王不能再刮我的鼻子啦,鼻子都塌了。”
“塌了纔好,免得我總分不清你們誰是姊姊,誰是妹妹。”
“那可不好。”小橋嘟着嘴,看了一眼靜靜站在一旁的大橋,眼珠轉了轉。“我以後不穿姊姊的衣服就是了,免得大王分不清。大王可記住了,姊姊喜歡淺色的,我喜歡鮮豔的。”
“萬一沒穿衣服怎麼辦?”
“沒……”小橋突然反應過來,頓時滿臉通紅,鬆開手,雙手捂臉,轉身跑了。大橋也很不好意思,轉身去追小橋。袁衡忍着笑,站在一旁,瞋了孫策一眼,想說什麼,卻又忍不住笑出聲來。
孫策挽着袁衡的手,慢慢向大帳走去,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散去。袁衡感受到孫策的心情,悄悄問道:“大王是擔心王允的事?”
孫策點點頭。“是啊,現在想來,還是太小心了些,如果堅持一下,是可以掘他墳的。”
“大王不必如此,和逝者生氣,氣壞了身體,不值當。反正他們都下了黃泉,由他們自己處理吧。以先父的脾氣,絕不會輕饒了他。”袁衡輕輕撫着孫策的手臂,安撫孫策,沉吟片刻,又道:“大王生氣,恐怕還有另外的原因吧?”
孫策扭頭看看袁衡,袁衡抿嘴而笑。“是不是覺得諸臣有意欺瞞,未能將幷州情況如實稟報,以致大王誤判?”
孫策心中一動。他心情不好的確有這方面原因。他對幷州世家的瞭解不深,可是軍師處、軍情處的人也不清楚?他們不約而同的保持沉默,就連郭嘉都沒有提醒他,顯然是有共識,希望促成幷州投降,結束戰事。說得輕一些,這是集體無意識,說得重一些,這是聯手對付他,對付江東系。
袁衡是當事人,就連她也直到現在才說,其他人可想而知。
“這麼說,倒是我錯了?”
“大王沒有錯。大王只是站得太高,走得太快,別人都跟不上了。”
孫策揚了揚眉,笑着搖搖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說我好高騖遠,一意孤行……”
“大王,妾豈會如此說大王?”袁衡嬌嗔着晃了晃孫策的手臂。
“那你想怎麼說?”
“妾只希望大王能緩一緩步伐,稍作休息。別人不清楚,妾可是看着大王這十多年的辛苦。如今大事已定,只剩西南一隅,大王不妨稍作休整,養精蓄銳,然後一鼓作氣,平定天下。交州偏處嶺南,益州自守之地,何時攻取,並不影響大局。光武帝當年也是稱帝多年後才取隴望蜀的,大王又何必急在一時。”
孫策伸手指指袁衡。“我知道了,你想做皇后了。”
袁衡也不否認。“豈止是妾,等着攀龍附鳳的人多着呢,誰不希望大王更進一步,他們也能封妻廕子,加官進爵?”
孫策哈哈大笑,明白袁衡所言屬實,等着他登基稱帝的人太多了,吳國再強大,他這個吳王畢竟也只是王,不是皇帝,何況旁邊還有一個蜀王呢。之前因爲幷州未下,遷都的事無從說起,如今幷州願降,遷都的事可以提上日程,登基也就順理成章了。
都城遷離建業,失落的只是江東系,受益的卻是絕大多數人。就連江東系也不是一無所得,他若登基爲帝,江東系必然成爲新朝最大的實力派,不知道要出現多少豪門大戶。
這纔是真正的人心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