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爲蜀王族弟,曹洪從來不是能征善戰的良將,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對軍功並不太感興趣。
再大的軍功還能大過救駕?有汴水之功在,他可以安享富貴,不需要親臨一線拼死拼活,流血流汗。
或許也因爲這一點,曹操很信任他。這次到宕渠迎戰黃忠,關係到益州存亡,曹操必須親臨前線搏殺,需要一個可靠的後背。在曹昂、夏侯惇、曹仁等各守一方的情況下,曹洪成了不多的選擇之一。
曹洪不擅長作戰,但他擅長經營,對錢糧之事甚爲在行——除了有些吝嗇、貪婪,他是一個理財的好手。曹操命他留守宕渠,爲大軍籌措糧食等後勤事務。
水過地皮溼。大量的錢糧從手中過,正是發財的好機會,曹洪對此很滿意,這幾天過得也很自在。公務交給辛評去處理,他則負責與宕渠的大族觥籌交錯,聯絡感情,請他們捐錢捐糧,爲大漢和蜀國的存亡做貢獻。
禮尚往來。豪門大戶之間的來往自然免不了互相送禮,曹洪送禮花的是公帑,收禮進了自己的腰包,感覺不要太爽。每天喝着美酒,看着美人,就把公務辦了,曹洪覺得自己真是人才,天生會享福。
當他的兒子曹馥披頭散髮,衣冠不整的從外面衝進來時,他正在喝酒,被身材曼妙的巴女妖嬈的舞姿撩得熱血沸騰,微紅的眼睛像狩獵的猛獸,在巴女們身上瞄來瞄去,考慮着留下哪個侍寢,又或者幾個一起留下。
忽然看到到曹馥這般模樣,他先是勃然大怒,隨即又嚇了一跳,以平時無法想象的敏捷,騰地站了起來。曹馥不在前線,只是負責從墊江、成都轉運物資,突然成了這副模樣,即使不懂軍事也知道出了事。
即使如此,他也沒往吳軍身上想。曹操率部在滾龍坡一帶阻擊吳軍,宕渠離前線還有十幾裡,又隔着山嶺,吳軍主力根本不可能過來。在他看來,很可能是山賊、盜匪之類,甚至可能是沿途的部落。
曹馥這次運來的都是蜀錦、漆器等貴重物品,在宕渠一帶比較搶手。巴郡漢蠻都很野,見財起義,直接動手搶也不是不可能。
“怎麼回事?”曹洪大怒。曹馥這樣子,讓他很丟臉。他們父子負責這項事務,從中撈了大量的油水,眼紅的人不是一個兩個。若是因此被人攻訐,丟了這個美差,損失可就大了。
“吳……吳軍。”曹馥面色蒼白,兩腿發軟。他騎着馬,一路從八濛山奔到這裡,緊張得都快脫力了。
“吳軍?在哪兒?”
“八……八濛山。”
“八濛山?”曹洪皺着眉頭想了一會,這纔想起八濛山在什麼位置,怒氣更甚。八濛山在宕渠縣城之南近百里,吳軍怎麼可能出現在那裡?這混小子,肯定是心黑了,想全部吞沒。這麼做倒也不是不可以,可你總得找個讓人相信的人嫁禍啊,隨便哪個部落的人都行,爲什麼偏偏說是吳軍?
鬼才信你。
“你再說一遍,是不是看錯了?”曹洪一邊說,一邊用力地擠眼睛。
曹馥明白了曹洪的意思,卻只想哭。他已經想到了這一點,所以當時還特地認真看了看,確認是吳軍的戰旗無疑,那頭浴火而舞的鳳凰太顯眼了。只是離得太遠,他看不清將旗,不知道統兵的吳軍是誰,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
曹馥再三解釋,指天發誓,真是吳軍。
曹洪根本不信,但他能理解曹馥的苦衷。這小子心太黑,三十幾船的東西全吞了,是得找個厲害點的對手來背鍋。他隨即派人請來辛評,將八濛山出現吳軍,劫走了剛剛運到的物資一事告訴他,請辛評想想辦法,最好能儘快出兵,將那些物資奪回來。
那些是蜀王賞賜宕渠大族和立功將士的物資,非常重要,不能有絲毫閃失。
辛評對曹洪父子的品性瞭如指掌,聽完曹馥的敘述後,他的反應和曹洪一樣。哪有什麼吳軍,就是曹馥搗鬼,自己吞沒了物資,嫁禍於吳軍。他很生氣,一是曹馥心太黑,不顧大局;二是曹洪父子太貪,吃獨食,居然沒給他分一點。
好處全給你,責任推給我,哪有這種事?出兵奪回物資,這分明是掩飾。就算真有吳軍,他們又不傻,會等着你去包圍?到時候兵派了,沒找到吳軍,就可以把事推得乾乾淨淨,多好啊。
辛評說,君侯是蜀王指定的留營大將,要不要出兵,自然由你決定。
曹洪叫苦不迭。他知道辛評誤會了,卻無法解釋。就連他自己都不完全相信曹馥,更何況辛評。
左思可想,反覆權衡,又陪着笑臉說了很多好話,曹洪終於徵得辛評同意,暫時不向蜀王彙報這件事,集結一些人馬趕往八濛山,看看情況再說。考慮到宕渠離滾龍坡太近,不容有失,曹洪不敢動用守城主力,只能請宕渠大族出動部曲。
爲了讓宕渠大族出力,曹洪對他們說,那些大半是蜀王要賞賜給你們的,現在被人奪走了,你們如果能奪回來,就全是你們的。至於立功將士的賞賜,我另外再想辦法籌措。
宕渠大族雖然不情願,卻也無法推辭,隨即組織了三千部曲,推選龐俊爲將,趕往八濛山。
曹洪則與辛評商量,派人回成都籌集物資,又與張肅商量,再從閬中調一批物資過來。張肅有些爲難。在此之前,他已經從閬中調運了大量物資,短時間內重複徵發,閬中大族肯定會有意見。
曹洪好說歹說,張肅勉強同意了,但對數量打了折扣。曹洪肉疼不己,這個坑,只有自己來填了。
他越想越氣,將曹馥暴打了一頓。
——
徐晃本以爲宕渠城很快做出反應,大兵來襲,爲了儘快完善防線,不惜重金聘請民伕們幫忙。
可是他在修整一新的工事後面等了三天才收到消息,宕渠有人馬出城,大約兩三千人,但不是蜀軍主力,而是宕渠大族的部曲。
更讓徐晃生氣的是,這些人顯然沒當回事,走走停停,不像是出征,倒像是春遊。按他們的行軍速度,走到八濛峴山估計要四五天。
徐晃急了。他等得起,黃忠等不起。他的目的是迫使曹操率領的蜀軍主力後撤,讓黃忠直逼宕渠城下,以便擴大徵糧的範圍,而不是和這些宕渠大族的部曲糾纏。
徐晃找來了王平,向他打聽附近的地形,又和那些留下幫忙的民伕聊天,拉拉家常,瞭解他們的生活,向他們宣傳吳國的新政,同時不動聲色的驗證王平提供的信息。在確認了王平提供的信息準確無誤後,他向王平表達了自己的計劃。
他打算主動出擊,夜襲出城的宕渠部曲,吸引曹操的注意力。
王平是聰明人。他知道這是徐晃對他的考驗,也是對他的試探。應對得好不好,會影響徐晃對他的看法,也會決定他將來的前途——能否得到徐晃的推薦,對他能不能在軍中站穩腳跟有決定性的影響。
王平思考良久,主動請命,願意走一趟,與前來迎戰的將領會面,告知他們實情,曉明利害,勸他們投降。如果他們肯降,那當然再好不過。就算他們不肯降,也會向曹操彙報,改派蜀軍主力前來。萬一他們既不肯降,又不肯信,非要來與將軍交戰,那就只能怨他們自己蠢了,將軍想怎麼辦都行。
王平最後說,如果我一天之內沒回來,將軍不用有任何顧忌,可以隨時發起進攻。
徐晃笑了,拍拍王平的肩膀。“子均,好好活着。”
王平躬身再拜,告辭而去。
臨走之前,王平向徐晃討了一口刀,一面盾。
王平策馬急行。天黑之前,就趕到已經早早紮營休息的宕渠軍中,報名求見。
龐俊正當壯年,是宕渠大族龐氏的中堅。其祖龐雄官至大鴻臚,龐氏在宕渠也算是響噹噹的大戶,他這次未能隨蜀王曹操出征,卻被派來剿匪,心裡很不舒服。
八濛山能有什麼匪?就算有,等他趕到,匪也早跑光了,總不會等着他去抓。可想而知,這個任務勞而無功,白費力氣。
曹洪、辛評等人看不起我啊,把我當三歲小兒一樣耍弄。
龐俊在帳中喝着悶酒,自怨自艾的時候,有人報何平求見。龐俊喝得半醉,好一會兒纔想起了何平是誰,不由得一笑。這個寄人籬下的窮小子來做甚,想立軍功嗎?那你可是來錯了,我這兒無功可立。
龐俊讓人傳王平入營,等王平站在他面前,他招了招手,示意王平坐在他對面。
“小子,喝酒。”
王平沒說話,拱拱手,行了一禮。放下手中的盾牌,又摘下長刀,擺在龐俊的面前,然後退回原處,靜靜地看着龐俊。
龐俊不解其意,放下酒杯,看看王平,又看看案上的刀盾,隨即眼睛一亮。這口長刀和這面盾牌並不華麗,但形勢很規整,透着一種說不出的味道,與他之前見過的刀盾都不太一樣。
“這是哪來的?”
“吳軍。”
“吳軍?”龐俊放下酒杯,拿起盾牌看了看。盾牌不重,表面蒙着鐵皮,內裡襯着牛皮,做工很精緻,除此之外倒也沒什麼。他將盾牌放在一旁,又拿起刀,抽出半截刀刃。
寒光迸現,照亮了龐俊的臉。龐俊不由自主的眯起眼睛,遮擋那懾人的寒光。
龐俊重新看了王平一眼。他相信了王平的話。這樣的刀盾別說宕渠,恐怕蜀王的中軍都未必能全員裝備,來自於一向以裝備精良著稱的吳軍更合理。
“繳來的?”龐俊其實是想諷刺王平兩句,他知道王平隨張魯投降了,但他的身份不容許他這麼無禮。既然王平出現在這裡,想必就是重新反正了,以後還有見面的機會,不能太粗魯。
“這是徐將軍讓我帶給龐君的。”
“徐將軍?”
“大吳襄陽督,橫野將軍,徐晃徐公明。”
龐俊心裡咯噔一下,酒醉了一半。徐晃前一段時間在宣漢大肆屠殺,兇名早就傳到宕渠,他自然不會不知道。徐晃送刀盾給他,當然不是要和他交朋友,這是下戰書啊。
龐俊站了起來,不動聲色地拔出了案上的長刀,又用眼神示意一旁的衛士警戒。他提着刀,走到何平面前,來回踱了兩圈。
“徐晃在哪兒?”
“八濛山。”
龐俊眉頭抽擅了兩下,眼神狐疑。“你來幹什麼?”
王平嘆了一口氣。“龐君,我也是宕渠人,總不能看着鄉黨自投險地。我是主動請纓,來爲龐君說明利害。吳蜀實力懸殊,天下終將歸吳,連蜀王的兒女都被大吳俘虜了,宕渠人爲蜀王賣命,又圖什麼?”
龐俊轉了轉眼珠,輕笑一聲。“何子均,一直聽說你厚重少言,今天卻做了說客,真是讓人意外啊。”
王平也不理他。“張嗣師、閻先生已經和黃將軍商量好了,鑑於宕渠百姓不明真相,爲曹操愚弄,可以網開一面。只要諸君能棄暗投明,必然不負諸君,家業田產都可以保留,入仕也將給優待。龐君,這是最後的機會,千萬不能錯過。”
龐俊笑了笑,只是有些勉強。他沒有回答王平,回頭示意一個衛士舉好手裡的盾牌,又看了看手中的長刀,擺開了架勢,一刀劈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