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雷音寺

秋:

從城中村回來,已是凌晨兩點多了,強哥在各自分開的時候傳達了陳老闆的意思,上午給兄弟們休息,下午六點半全體在鑫城大酒店集合。

大概睡到上午七點多的時候,木葉就醒了,穿一件掛衫去樓下跑步,廣州的早晨,出奇的刮過一陣涼風,竟不十分燥熱。

從木葉住的出租房所在的位置到城中公園,大概有兩公里,一來一回只要個把小時,木葉喜歡在晨光中奔跑,他感覺自己像是一頭豹子,全身的肌肉支持着自己的速度,像豹子一樣擁有那繃緊而富有彈性的身體。

馬路兩旁的芒果樹掛着沉甸甸的黃色的果實,早起上班的人們匆匆忙忙,在禿鷲羣裡爭食死屍,去早了雖然噁心,去晚了,可能就餓肚子了。

坐在街角的老人嘴脣不耐煩地嚅動着,好像對着死神遲遲不來不耐煩似的。

小孩子揹着書包去學校,現在風氣跟以前兩樣,七八歲的小男孩與小女孩手拉着手,偶爾還會親暱地吻住對方的嘴脣。

早晨的包子鋪永遠熱氣騰騰,在那些人流量大的地方,店面粘着的油煙越來越厚,看着令人糟心,包子越來越小,好在不是女人,不必擔心影響交配權問題,油條呢,說是不健康,致癌,消失過一斷時間,但這個東西的確香,仍舊長長地豎直在老闆的身前,而這些早晨的食客依舊趨之若鶩,只爲過一把嘴癮,就像菸捲對菸民,嫖客對婦女。

木葉在街道的中間狂奔,他想像自己就是自己所騎的那輛時速達到150邁的快車,兩邊的實景完全虛化,變成了慢鏡頭裡蜿蜒的水流,他不斷地讓自己加快速度,直到他感到自己像一條在盛夏的烈日下被命運虐待的狗,粗亂地喘起氣來。

爲了使自己免於死於非命,他放慢速度,得以看清這個城市的微小輪廓,紫荊花開得正豔,在晨光裡如同一叢星辰閃動不已,從前有一個女子,不遠萬里從家鄉跑來看他,凌晨四五點左右,又要去趕清晨的火車,當時,木葉把纏綿一夜的她從賓館裡送出來,晨光熹微的街頭同樣開着這樣繁盛的紫荊花。

往日的情景自然而然地浮動出來,木葉略微有一點情難自己。

十多分鐘之後,木葉到達了城中公園,依照他的習慣,他是到了公園不作任何逗留,馬上折返回去,但今天早上出現了一個意外,他恍惚地看見了蘇情的身影,但一時又不能確認,他覺得自己有必要湊過去打個招呼,到底是不是她。

木葉朝着可能的蘇情的方向趕緊地跑了幾步,湊到其耳後,說,情姐也跑步啊。

蘇情大方的笑笑,說,早上好,沒想到你也跑步,我之前怎麼沒看見你。

今天因爲凌晨纔回,起牀晚了點。所以才能剛剛好,碰到情姐。

別叫情姐,受不起,就叫小情好了,上次還沒謝謝你,那麼晚了,送我出門。

能送小情姑娘是我最開心的事了,閒着也是閒着,總比被拉出去,到城中村裡去吃灰好得多吧。

那倒也是。這次沒有受傷嗎?

傷倒是沒受多嚴重的傷,就是郭富身上捱了幾棍,估計得在醫院裡待上十天半個月。

注意安全,雖然幹這種活避免不了,但還是要注意一點,出門在外,保護好自己,就是對父母最大的孝道了。

木葉覺得蘇情說得十分在理,這話講出來遠遠超出了一個二十歲姑娘的年紀,遂在心裡消失了對於她的輕薄之念。

只顧並肩與蘇情跑起步來。

蘇情穿一身藍色的安踏運動服,稱得她的身體修長挺拔,柔軟的頭髮隨着奔跑的步子有規則的律動着,早晨的陽光照着她白皙活躍的臉龐,木葉說不清內心起了一種什麼反應。

蘇情說,明天早上我想去一趟雷音寺,你陪我去吧。

好。木葉也沒問,這是不是陳老闆的意思,就直接應允了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木葉就將摩托開到蘇情的公寓前,接上蘇情,往雷音寺趕去。

早上穿過大片的闊葉林,遠離城市的大道,順着蜿蜒的小路,他們聽到鳥在夢中叫,蟲聲從草的深處傳來,荒野的野花恣肆地開着,揮霍着無盡的生命。

她又坐在他的身後,這次她對他說,這次你慢點開,昨晚沒睡好,我想眯一會,他就把他的車開得不那麼快。

她摟着他的腰,呼吸着從他的身上散發出的熱氣,然後她的意識開始恍惚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還是沒有睡着。

大概個把小時後,他們就到了雷音寺,他們看見雷音寺前面的空地上停了很多的小車,空地兩邊的店面幾乎全是賣香燭的,每一個店面前擠滿了人,生意如此火爆,倒是出乎木葉的意料。

蘇情帶着木葉進入一家店面,木葉看見三六九等的香燭套餐,其中有三十九的,六十九的,八十九的,一百三十九的,一百六十九的,三百六十九的,五百六十九的,不等。價值越大,香柱就越粗,粗到了離譜的竹子那麼大,鞭炮就越大,木葉想,佛祖的趣味也不過如此嗎?什麼東西都喜歡大的,就像,唉,不亂用比喻了。

木葉問蘇情,我們選哪種。蘇情說,我們就買那種三十九塊的,最小支的那種香。

木葉問,爲什麼?

哼哼,沒有爲什麼,蘇情說,你以爲我來這裡燒香是因爲我相信它嗎?

我不知道,木葉說,木葉心裡想,若你不信它,你來這裡幹什麼。

不知道啊,我其實並不怎麼相信它,我只是喜歡這裡的這個氛圍,然後在進香的時候跪在佛祖的面前,把自己腦海裡所有的那些煩瑣的東西,紛亂的東西,那些讓人糾結的東西拋之一空,然後我就跪在佛祖的面前,然後對佛祖說,佛祖呀,然後告訴這個莫虛有的佛祖我自己的願望,然後我說完我自己的願望,然後有這麼一個盛大威嚴而又無邊慈愛的這麼一個形象在傾聽着我所說的話,讓我感覺我的內心變得亮亮堂堂。每一次我進入寺廟的時候心情沉重,到我從寺廟出去的時候,心裡的沉重在不知不覺間就已經煙消雲散。

明白?蘇情問。

明白,木葉說,其實他一點也不明白。

他自己從來都沒有這樣的體驗,他認爲,他認爲,他也有自己的認爲,別看他長得三大五粗,他其實在某些時候對於某些問題,非常敏銳。

他認爲,這個拜佛,無非就是拜自己,如果一個人從一開始就心安理得的話,他就無所謂要拜,他根本就沒有這樣的需要,人之所以要拜佛,還是因爲,一個人失去了自己對自己的認同,自己不能獲得自己內在的平衡。

他把這些想法對蘇情說的時候,蘇情的眼神裡透出了讚許之色,說,這些東西,我以前都沒有想過,但認真一想,就是這麼回事。

他們燒完香,坐在寺廟前的一條石凳上,這個時候,太陽照着對面的荒山,山峰間,白色的繚繞的煙雲將人的思慮帶到離塵世很遠的地方。一條小河橫亙在山峰與寺廟之間,河上依稀有幾條小船,小船上有人在釣魚,透明的絲線垂到水底,浮沉隱隱在動,各色的魚羣在水下的魚鉤掛着的香餌旁遊過,釣魚的人氣定神閒。木葉想,他們其實不是在釣魚,而是在釣他們自己。魚也不是被他們釣,而是被自己釣,想到魚們也氣定神閒地在水下游動的樣子,木葉若有所悟的笑了。

蘇情說,她有一天要到那個雲霧繚繞的山裡面去建一座房子。然後就一個人,孤獨地守着那座房子慢慢終老。

木葉說,就一個人?

唉,蘇情說,就一個人。

如果你一心想一個人去那裡的話,那我就沒有辦法啦,因爲這個世界上,一個人並不能逼迫另一個人去做什麼,一個人一旦形成了一個決定,這個人在剎那間整個就變成了一個強大無比的意志。但是,如果你想兩個人去的話,幫你砍砍樹,樹那麼多,你建房子一定要有一塊砍光樹的空地的,幫你搬磚,幫你扛水泥,幫你刷牆,晚上狼來了,我操起砍刀就去跟狼羣們搏命。如果小情姑娘有以上需要,可以考慮考慮我。

聽了木葉的話,蘇情笑了笑,依舊是之前的那種好看的笑。她說,好的,到時候,我會考慮你的。

他們坐着的那條長長的石凳上有一棵大桂樹,首先是那股濃郁的桂花香將它的形跡暴露給了鼻子,然後,他們擡頭去看,那種黃燦燦的小花,擁促而生動地開着。這個時候,寺院的鐘聲響起,鐺的一聲,那遼闊的音波激盪着內心的宇宙,蘇情感覺她的心體坦然呈露,她覺得她在這個時候她能接受任何的東西,如果,就算,身邊的這個男人,抓住她的手,把她攬進他的懷裡,她也不會覺得唐突,一切自然而然,就像桂花花開花落,於是她轉過臉去,去看木葉那張黝黑的武毅的臉,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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