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不語,片刻後,她低聲詢問,“徐才人那裡……”
天子想了一下,道:“我讓王大福去看看她,你得空,也去開解開解她,這件事,我不怪她!”
“是。”張氏乖巧回道,“有了陛下的安慰,才人應該很快就能振作起來!”
“不過妾心裡愧對陛下……”張氏微微垂首,面容浮現一抹黯然。
天子見色生憐,不由得溫聲詢問怎麼回事,張氏眼神避開天子眼睛,語帶歉意道:“妾承歡許久,卻連一點好消息都沒有,實在是愧對陛下!”
原來是爲這事!
天子安慰她道:“你不必過於傷感,咱們日子還長着,你好生保養,總會有好消息的!”
張氏聽了這話神色放鬆不少,她側頭對天子微微一笑,顧盼生輝,天子既憐又愛的把她摟在懷裡,二人一陣濃情蜜意。
這個時候的張氏與進門前的她恍如變了個人,一時清冷,一時溫柔,一時又嬌媚。
後廷有許多妾侍比張氏還年輕,但,譬如何美人,有些妖嬈過頭了,像馬蹄糕一樣吃多了覺得膩味。
充媛林氏性子可愛活潑,不過有時讓天子覺得她有些幼稚,就連才華過人的盧昭儀,她單純善良,對天子一片赤誠,在天子的心裡很有分量的。
天子愛與她擊鼓起舞,吟詩作賦,但某些時候,天子也覺得她對於那方面有些放不開。
只有張氏,天子覺得跟她在一起纔有年輕時的心態,他見識過許多女人,而張氏能吸引住他的目光,正因爲她身上那股矛盾又神秘的氣質。
她喜歡看書作畫,捧着書卷靜靜研讀時,沉醉其中,讓人忍不住嫉妒那書卷得到她的青睞。
但面對天子,她既不在乎天子的寵愛,也不反駁別人的譏諷,她好像身處在琉璃罩裡,喜怒哀樂皆由自己,外面的一切對她毫無影響,天子與她相處的越久,就越想探究她的內心。
他十分疑惑,爲什麼張氏進宮幾年了,他才發現了這顆蒙塵的明珠。
第二日,王大福就領着幾個捧着布匹、珠玉、補藥的小內侍去了徐才人的院子,王大福還跟她轉達了天子的慰言。
這讓心神俱傷的徐氏如同枯林逢甘露,再想起皇后派人來看望她,實際上是安慰和着威脅的警告,她忍不住委屈的哭了一場。
王大福向天子說起後,他眼裡滿是憐惜,也不知是爲徐氏,還是爲那個可憐的孩子…張氏去探望過徐氏兩次,每次都勸她好生保養,自己的身體纔是最重要的,後廷衆人都懼怕皇后的威嚴,就是去看徐氏,也只是坐坐就走。
這讓徐氏覺得人情冷暖的同時,也分外感激張氏的關懷。
不過她也有些疑惑張氏的動機,張氏只是難得的在人前露出低落的情緒來,她滿含愁緒道:“看着你的遭遇,我不過是感同身受罷了…”
徐氏瞭然,後廷人人眼紅的張婕妤,關於她的緋聞傳的是多種多樣,有人說她生性yin蕩,之前陛下不幸她,她耐不住寂寞連自己的侍女都不放過。
也有人說她是天生狐媚,爲了得到聖寵毫不知恥的勾引陛下。
徐氏之前對張氏是敬而遠之,雖不至於人云亦云,可心底還是有幾分鄙視。
現在徐氏孩子夭折了,崑山公主被降爵,皇后也是老大不痛快,她躺在牀上,虧得張氏好言勸慰,她心底那股萬念俱灰的哀愁才漸漸散去。
新年時,天子看着底下一羣向他拜年的孫兒孫女,高興不已,下詔冊封了太子的嫡長子李綺爲漢中郡王、齊王嫡次子爲青陽縣王、閩王長子爲平山郡王,陳王長子爲許昌郡王。
又冊封了幾個孫女爲縣主,得到敕封的自然是喜氣洋洋,磕頭謝恩。
然而左僕射沈知禮卻皺着眉頭,見天子拉着幾個小孫子在交談,他恭敬的開口道:“陛下,皇太子、親王之子封郡王,不過他們卻是晚輩,若是遇見同爵的長輩,不知該不該行禮呢?”
他這話一出,全場鴉雀無聲,然後一些目光投向在角落裡一直默默無聞的東海王一家七口。
大家這纔想起,天子的孫子都封郡王了,然而這個次子的爵位還是郡王,東海王的長子,只是個國公。
而按照大周律例,同等爵位者,互相見禮,不同爵位者,低位者向高位者行禮,沈知禮怎會不知道這些,他不過就是明知故問。
東海王生母生下他之前只是皇后身邊的一個宮人,偶然承幸有孕在身,胡皇后一直對這件事耿耿於懷,天子也覺得愧對於她,這都幾十年了,還對這個次子視而不見。
今日一羣少年得封郡王,作叔父的卻要給他們行禮,沈知禮作爲左僕射,覺得很有必要糾正天子這個偏心的毛病!
太子坐在一羣堂伯父叔父堆裡,把上首天子的尷尬、皇后的淡定、東海王的面無表情、馬婕妤的泫然欲泣都看在眼裡。
他面上保持着之前的淡笑,但眼裡劃過一絲嘲諷。
東海王的長子代國公李伯衷正拉着妹妹在興致勃勃的猜燈謎,看見殿內氣氛一下子變了,雖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卻斂了笑帶妹妹去了父親身邊。
東海王妃小王氏衝兒子使了個眼色,李伯衷見大家都看着父親,眼裡的擔憂掩飾不住。
底下已經有了些細小的議論聲,天子十分不高興的看着沈知禮,臉拉的老長,不過沈知禮毫不畏懼,依舊欠着身子做求解狀。
皇后環視一週後,淡淡笑道:“做長輩的豈有向晚輩行禮,雖然是同爵,但尊卑長幼有序,古來有之。”
“沒錯!”天子緩和了下神色,接着皇后的話道:“東海王自幼由生母照料,雖然已經成婚生子,我還是想着多歷練歷練他…”
“之前他去督察漕運之事,就辦的很好,我打算過了年再給他敕封,方顯得鄭重,不與孩子們敕封混爲一談!”
天子這話一出,底下衆人神色各異,李暉餘光瞥見李喆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得蒼白。
小王氏不動聲色的握緊他的左手,而他的右手,在聽見天子的話時,捏成拳手背青筋畢露,然後又鬆開垂在身側。
而人堆裡的馬婕妤,緊緊咬着脣,埋下了頭。
李暉嘆了口氣,爲這個弟弟難過,他身邊的堂伯父忠信王冷哼一聲,悄悄對他道:“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說自己兒子出身低微,也不知丟的是誰的臉!”
李暉沒有回答,那邊不知沈知禮說了些什麼,天子的臉由陰轉晴,還跟他說起笑來,看上去真是一副君臣和諧的美好畫面。
這件事就在新年的爆竹聲中消散過去了,但從李喆之後的沉默來看,相比自己的尷尬處境,親生父親隨口的一句話,纔是一把插在他心頭的刀子。
這次新年宴席上,並沒有崑山縣主的身影,只有駙馬張華來給天子皇后拜年。
天子與他交談了一小會,言語之中表示,縣主雖然是金枝玉葉,但駙馬是她的夫君,也有義務管教妻子。
張華哪裡敢把這話當真,特別是給皇后問安時,她雖口頭表示教女不嚴,可眼神卻冷冰冰的,比起岳父,他更怕這個岳母。
張華面上雖表現的恭敬懇切,對妻子的暴行並不在意,實則心裡是苦哈哈,他十分慶幸自己不是家裡的獨苗苗,現在看來,傳宗接代這件事只能交給弟弟了。
新年後,天子兌現了承諾,敕封了次子李喆爲溫王,孫兒李伯衷爲清河郡王。
然而更換匾額冠冕後的李喆並沒有多高興,受過封,拜祭過宗廟後,回到王府的他面無表情的更衣洗漱。
小王氏知道他的心結,只得軟語相勸:“不管怎麼樣,你升了爵位,阿姨也會好過一些,若是那一天,咱們接了阿姨團聚,以前受的委屈也就過去了…”
世人皆知天之驕子李暉,又有英武瀟灑的李璋,有誰知道天子還有個簡直像撿來的次子李喆!
他沒有出身高貴的生母,也沒有一個公平慈愛的父親,更諷刺的是,就連他的出生,作爲父親的那個人都不算高興。
李喆緊緊抿着脣,端着水碗的手微微發抖,他算什麼?他和生母在父親心裡,究竟算什麼?
小王氏接過夫君手裡的碗,握住他的手,“阿郎,有什麼煩悶都在我面發泄出來,我知道你走到今天不容易,在我心裡,你永遠是那個成婚時拉住我的手讓我別怕的夫君!”
她輕輕擁住丈夫,溫柔道:“我永遠都會陪在你身邊,你把火氣全部撒出來,等出了王府的門,你還是那個禮賢下士的李二郎!”
“再忍一忍,阿姨和我都在忍,我們受這些委屈,總有一日會有回報的…”
小王氏輕拍丈夫的背脊,感受到了妻子身上那股濃烈的包容與愛意,李喆抱緊她,心裡的煩悶漸漸散去。
她一直都是這麼善解人意,儘管命運對他不公,但這世上,還有妻子鼓勵着他,愛着她,還有他們的孩子。
阿姨、孩子,李喆緩緩睜開眼,鼻息間是妻子頸間的暗香,是最能讓他安心的香氣,他的妻兒,還有宮牆裡的生母,是他活在世間唯一的支撐。
父親會老去,也會死去,若是有那一天,該怎麼做才能保護自己身後的一切呢!
作者有話要說:
李喆很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