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說中了心事,頓覺氣勢矮了半截,再看蕭衍莫名多出幾分心虛,訕訕地後退半步,低聲問:“可你既然早就知道,也該知道是姜紫蘇在害潤兒,你是潤兒的父親,怎麼能容忍這樣的事情,這樣的人存在?”
他俊秀的面容籠上了一層極淡抹的陰鬱,有一瞬的黯然,但稍縱即逝,轉而便生出了冷硬的輪廓,極慢極慢地對我說:“我不只是潤兒的父親,我還是皇帝。”
迴廊幽深而綿長,只開了幾個狹窄的小窗,冬日並不鮮亮的陽光透進來,顯得昏暗而沉蒙。我半仰了頭去看他,那清逸秀昳的面龐蒙了一層極晦暗的飛塵,近在咫尺,卻看不分明。我拖曳着繁冗的長袖後退了幾步,喉嚨裡發癢,可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是呀,他是皇帝,這已是無可更改的事實。
---回到昭陽殿時,孟姑來問我,該如何處置曼倩和青女。我未曾接話,只問她:“太后那邊有信了嗎,要如何處置姜紫蘇?”
孟姑踟躕道:“太后只將紫蘇姑娘軟禁在了祁康殿的後殿,聽宮女議論,說是姜相請求饒她一命,他自會將紫蘇姑娘送到靜慧庵帶髮修行,閉門思過,終生不得出。”
嬿好冷笑了一聲,譏誚說:“毒害太子,便是這麼不痛不癢的處置?大周的宮規律法何時這麼鬆泛了?”
窮我所能,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我頓覺傷戚,只寥落無趣地道:“誰讓人家是姜相的掌上明珠,有她的父親護着,誰又能拿她怎麼着呢?”
嬿好往我身邊靠了靠,憂悒地說:“若是先吳越侯還在,他也一定會護着姑娘,絕不會讓人這樣欺負咱們。”
是呀,如果我爹孃還在,他們一定會心疼我,會維護我,就算拼了命也不會讓人來欺負我。可是他們不在了,上窮碧落攬遍人世也再找不到他們的蹤影了。原來人死如燈滅,古來長寂寂,便是再怎樣的撕心裂肺肝腸寸斷,也喚不回他們了。
從前,我怨父親做錯了事,可是現在才發現,那個一直被我怨的人才是我最大的依仗,纔是最疼愛我的人。
孟姑拉扯了嬿好一把,責難道:“娘娘已經夠傷心,你就別再火上澆油了。”
嬿好見我雙目蓄滿了淚水,亦有些自責的神色,蔫蔫地拽了拽我的衣袖,“可好歹這姜紫蘇再也沒有機會入宮了不是,姑娘的心腹大患也算除了。”
我悽清地勾了勾脣角,“潤兒的事情便也只能這樣了……”我轉身看向孟姑:“曼倩和青女,賜她們一杯牽機。”
孟姑瞠舌看我,顯然沒料到我會這麼狠。
我斂着刺繡繁複的霏織絲禕衣慢慢從繡榻上站了起來,望着窗外裹在雪中的瓊臺瑤閣,說:“本宮想留她們一命,畢竟只是受人指使。可事情鬧得這樣大,闔宮人都看着,若是連謀害太子這樣的罪責都能輕縱,那麼將來還會有更多有恃無恐的人。”
孟姑低躬了腰背,連連稱是。
“讓昭陽殿所有的宮女和內侍都去瞧她們的屍體,告訴他們,這世上多得是能作惡不受法令責罰的貴人,可偏他們不是。受了人挑撥指使做出錯事,人家只顧自保,可沒有餘力去救他們。”
嬿好彎身爲我理了理纏繞在桌腳上的絲緞,忿恨道:“還是咱們疏忽了,只顧着去清理在姑娘身邊伺候的宮人,沒料到兩個繡娘還能掀起這樣大的風浪。”
我將軒窗開了一道口子,冷風便順着縫隙迎面撲進來,將殿內暖融融的炭火氣驅散了幾分,也讓我的腦子更清醒了幾分。
“這件事情過後,就得想法把我爹孃的案子仔細地查一查,總不能讓他們蒙冤屈死。”
嬿好咬着下脣思索了一番,忖度着說:“姑娘還是多親近些陛下罷,這事兒我聽周校尉說,陛下很是上心,暗中令刑部、金吾衛多次前往同安郡探查。咱們再怎麼費心思慮,也總比不上陛下深謀遠慮啊。”
我恨恨地想,他連自己的兒子讓人下了毒,都得顧慮這個顧慮那個,遲遲不肯將禍首緝拿,更遑論我的父母,萬一這樣查下去,再牽扯到什麼緊要的人或是緊要的事,他還是要把他那套君王理論搬出來,心安理得地去委屈受了傷害的人。
所以,不能全指望蕭衍。
但細品茗嬿好的話,又覺出一絲不對勁兒,回身看着她問:“周校尉?”
嬿好雪白細膩的杏腮上飛快地掠上一抹嫣紅,柳葉眉微斂,輕壓下頜,不勝嬌羞地輕聲說:“就是陛下身邊的一個六品校尉,沒,沒什麼。”
我有些好笑地重複:“沒什麼?”嬿好察覺出我的一絲調侃之意,着急了跺腳,紅着臉說:“姑娘取笑我。”
我攬過她的胳膊,清暢地問:“那你可知他是哪裡人?多大了?家中還有何人?祖上可有薄產?父母親戚好不好相處……”
嬿好飛快地抹開我的攙扶,那抹嬌羞的潮紅一直漫到耳朵根,“姑娘,你怎麼這樣壞。”
我望着她正當風華的俏麗面龐,想起些往事,些許悵然:“母親生前便說要替你擇選一個好夫家,可出了這麼多事都耽擱下了。若你真喜歡這個校尉,我就給你備一份嫁妝。雖說六品是低了些,可只要待你真心,便是值得託付。將來陛下面前我再吹吹風,升遷總是不難的。”
嬿好睜着一雙烏澄明澈的眼睛水汪汪地看我,流露出一絲癡愣,半晌才含羞帶怯地說:“他對我自然真心,我不求他升遷,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便永遠只是個六品校尉,我也願意。”
我輕笑出聲:“你願意我可不願意,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名爲主僕,可你就像我的妹妹一樣。我一定讓你風光大嫁,將來事事順心,你這幾日找個機會給他漏點風聲,探探他的心意,若是願意娶你,便要抓緊來下聘。”我忖度了些許事宜,斂卻了笑容,心事幽深地對嬿好嘆道:“我的處境並不算好,出了這樣的事,姜彌斷然不會就這麼算了,將來還不知會怎樣來報復我。早日將你嫁出去,也算了了我的一樁心事。”
嬿好怔怔地看着我,擔憂地輕聲說:“姑娘如此境況,嬿好怎能放心離開你……”
我含笑着幫她捋順了鬢邊凌亂的碎髮,柔聲說:“你嫁的近一些,將來得空了還可以進宮來看我。叔父爲我選了兩個妥帖可靠的本家女子,就等年後出了正月就要入宮了。我身邊總不會缺人手,你只管放心好好經營自己的日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嬿好嬌羞地低了頭,默認了我的話。
---自那日在方辰殿我和蕭衍不歡而散,便再沒見過他。正月裡宴飲歡慶雖然多,但都被我尋了各種理由推脫掉了。我與沈槐和意清見了幾面,商討了一些查探父母命案的行策。其間又讓司制局和工輔司拿來了許多綢緞織錦,細細挑選了質地精良的給嬿好裁製新衣,另又讓人給她打了幾套首飾頭面,守着綿長悠深的歲月,先將這些瑣碎東西備起來。
嬿好有時含羞,便說:“八字都沒一撇,姑娘張羅得跟什麼似的,不讓人笑話?”
我便對着昏黃幽澤的銅鏡梳理着一頭長髮,假意嘆道:“你可不知道,民間但凡是家裡有該出閣的姑娘,這些東西都得早早備起來。倒不是說看準了誰非嫁不可,是早晚要嫁,這個不行,便是另一個,早備齊全了總是沒有錯的。”
嬿好被我說的又羞又惱,伸出修剪整齊的指甲來撓我,我從來最怕癢,被她撓得連忙丟了梨花木梳從妝臺前起身四處躲閃,一頭烏髮鋪散在身後,隨着跑跳滑下來矇住我的眼睛,看不清楚又顧着躲避嬿好,不小心被冗長纖薄的寢衣後襬絆了一下,險些一頭撲倒。
所幸,有人從身後抱住了我。
“小心些。”
清馥的龍涎香裹挾着夜深的寒氣撲面襲來,原本寒涼的語調好像被沾上了香氣,多了一分溫柔。
嬿好忙後退了幾步,躬身行禮,眼珠滴溜溜轉了幾圈,乖覺地側身退下。
蕭衍緩慢地將我鬆開,自顧自往前走了幾步,見我仍站在原地,又返身回來握住我的手邊走邊說:“我陷在一堆雜事中焦頭爛額,你倒會躲清閒,還有心思嬉笑打鬧。”
我本來對他有氣,翻了翻眼皮根本不想搭理。但手被他握着怎麼也掙脫不開,又被他拉扯着一同坐到了繡榻上,他順勢將我摟在了懷裡,姿態甚是親密。都這樣了,再悶着不出聲好像是有那麼點矯情了,只好悶聲悶氣地說:“陛下能者多勞。”
他將頭埋在我的頸間,溫聲說:“還在生我的氣啊,那天我是將話說的太冷血無情了些,可那也是讓你氣的。我本來就知道你苦心孤詣地佈置了一個局等着姜紫蘇來鑽,可親眼看着你佈置綢繆得那麼細緻周詳,卻能沉住了氣在我面前一點風聲都不露,可想而知你心裡有多恨我。”
我在他的懷裡歪頭,疑惑不解地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蕭衍清淡地笑了笑,摸着我垂在前襟的頭髮說:“秦修是朕一手提拔的太醫院令,這樣大的事情他敢瞞而不報嗎?還有英王和各位姑姑,皇親國戚之中但凡有任何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朕的眼睛,你以爲自己做的很隱秘嗎?其實,連姜相都未必瞞得過。”
我更加如墜深重霧靄裡,迷濛難辨,“我既然沒有瞞過姜彌,那麼他爲什麼還要往網裡撞?”
蕭衍剛要開口爲我解惑,但又好像想起什麼似的,深幽地笑了,梨渦淺凹,漫聲說:“你親我一下,我就告訴你。”
我嗔怪地握拳錘了一下他的胸口,他卻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擡手指了指自己的側臉頰。我不放心地環顧了左右,傾身摟住他在他側頰上淺啄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