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不算顛簸,該是一路官道,並未有隱匿,雖是夜深,除卻轉動的軸輪,四周靜謐無聲,沒有任何可分辨方向的機會。
李九此刻沒有絲毫睡意,斜靠着這馬車,晃晃悠悠,腦子也是十分的清醒。
她是該擔心的吧,李九無聲的苦笑着低下頭,可心中的無奈卻是多過恐懼。自小到大,李天沐,或者說李天沐背後的幕僚做的那些事情,或許她都知道個十之八九吧,與其說不裝作不知,不若說是自己的默許加配合,不過浮出水面的那些籠絡她能明白,可背後參與的人究竟是誰,她卻是沒有主意的。
不比李天沐,樑王這個身份給了他很大的便利。可自己是太子爺,唯一的東宮,大哥可以掩在她的名聲之下不着痕跡的調查,可她李九不行,處在這個位置,一言一行皆在風口浪尖。
忠厚於國的臣子,希望看見的,是品行優良才德兼備的儲君,他們不在乎誰坐皇位,在意的,是誰能治理好這個國家,可李九的所作所爲,卻是無疑令他們十分失望的。
觀望嫡系的朝官,他們願意跟隨的,是能保住自家地位,護佑子孫後代升官進爵的強勢皇子,他們的家族糾根盤結,滲透到各方官門與世家,莫說是李九,便是李顯宗,至今也不是完全摸的清楚的。
還有那些隱匿的背後的勢力,當年的遺孤們已然成長,許多事情都會漸漸的浮出水面,李九十分清楚,自己能平安長這麼大,倚靠的從來不是運氣,不過是自己什麼都沒查,什麼都沒問。此刻疑竇叢叢已然擺在自己面前,再由不得躲避同觀望了,大哥放棄的,便由她來繼續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也只得有這條路可以不顯山不露水的查探真相罷……
如今捉了自己,能有什麼好處?李九側過身子,換了個姿勢,斜斜的倒着。
車簾微微被掀開,方蘭回頭朝裡望去,昏暗的車身中,一個瘦小的黑影躺在榻上,呼吸被馬蹄聲掩蓋,聽不見任何動靜。
盯着這黑影瞧了許久,方蘭終是鬆了簾子,無聲的嘆了一口氣,繼續朝前趕路。太子殿下若是發覺自己背叛了他,該是會十分生氣的吧,憶起之前的幾日,這瘦弱的小東宮就這般翹着腿在自己身旁嘮嘮叨叨的說着玩笑扯皮話,方蘭嘴角微微翹起,笑容這卻是掩藏着苦澀。是兄弟,是朋友,也是救他西北軍的恩人,可殿下若是醒了,定是會永遠不再同自己稱兄道弟的罷。
想多了,方蘭忽而笑出聲,也是,若是太子殿下發覺了自己,光這一天綁架東宮的罪責,便足以令他們方家滿門遭殃的,還提什麼兄弟,說什麼恩情?
昏昏沉沉睡睡醒醒,餓了案上有飯菜,起了大都是在驛站停靠,除卻骨頭要散架,一路也算不得令人不愉快。算起來已經走了快四日了,李九如常般下了馬車,倚靠在石柱子上,鬆動着周身的筋骨,遠遠的瞧着餵馬飲水的方
蘭。
之前也是趕車,如今也是趕車,這軍官司做到他那般,也是同馬有些緣分。左右無事,李九有些懶洋洋的胡思亂想,淺淺笑着。
“……”似是察覺到李九的動靜,收拾馬草得的方蘭轉過頭,面罩下唯留一雙眼,警覺的望着李九。
李九直直的望了過去,這雙眼睛看起來確是熟悉,且這瞳子中包含的內容過於糾結,一瞧便知道,這是熟人作案啊!可李九也不得不承認,若不是最初聽到了方蘭的聲音,此刻特意掩飾過的身形同面容,自己想必也是猜不出是誰的。
費盡心力遮掩容顏,那便是說,自己的篤定也是沒有錯的,大哥並不想要自己的性命。李九低下頭,其實,對於一個自幼封嫡的太子爺來說,沒了這層身份,與沒了性命,也無甚區別了。
李天沐如此做法, 對於想要奪嫡的皇子來說,太過心軟,也過於冒險了,想必他的屬下該是十分詬病這番決定吧,縱是他們眼中如何無用的東宮子,一旦活着回去,爲了生存,也定當權力報復,且有無甚威脅力的,大哥,究竟是如何想的?李九緊緊的皺起了眉頭,腦中滿滿的不解。
接下來的行程再不這般走走停停了,許是收到了什麼催促,靜坐在車內的李九都能感受到趕車者的急促。
馬車不再悠悠盪盪,似是進入了什麼崎嶇難行的山路,李九扒在窗戶上朝外望去,自己沒有猜錯,確實是紛亂的山路,瞧着模樣,該是許久未有車馬通行了,原本已經成形的小路,此刻卻是雜草叢生,荒涼之感頓現。
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李九微微起身,從封了柵欄的窗戶使勁朝外瞧去,遠處的山巒起伏不定,雲霧間迷障不清,一聲悶悶的鐘響劃過耳膜,刺激着大腦深處的記憶,李九猛的睜大眼,這裡是?大明寺的路!車簾一點點落下,李九歪坐在塌子上,面上的表情糾結而無奈,原來如此,自己早該想到的,當年的大哥來回穿梭與大明寺的暗道之中,自己還以爲他是爲了查探什麼偷偷潛入,此刻想來,該是那兒本就是原先宋家的勢力範圍罷……
可若是如此,這大明寺又是如何逃過父皇的眼睛,得以在這大安香火鼎盛,成就瞭如今的規模?李九愈發不明白了,父皇,究竟是真的無能,還是深不可測……
司馬家,方家,大明寺,接下來,還有什麼驚喜等着自己,李九微微眯了眼,定定的瞧着馬車的前方。
半個小時的山路,歪歪斜斜的趔趄,是李九十分熟悉的路程,心中默算着時間,李九忽然擡了眼,該是到了,這一瞬間,彷彿已經感受到鼻尖飄過的些許檀香氣味,果不其然,馬車晃悠了幾下,猛的朝前竄了兩下,終是停了下來。
李九盯着車簾,擡過手去,卻是未等自己動作,車簾已經從外頭被掀開,晨曦的光線灑了進來,不強烈,也有幾分刺目。
李九一步跨出馬車,瞥了一眼盯着自己的方蘭,再沒理會他,扶了車框,跳下車來。
“等一下,”方蘭忽然有些慌,一步上前,將李九擋在身後,經過笨拙的僞裝過,聲音粗啞低沉,十分的不好聽。
“……”李九已經瞧見了前頭的人,此刻立在方蘭身後,眼看着這大漢精壯的身子防備的聳起,兩隻胳膊橫在身側,將自己擋了個結結實實,也不知道是怕自己瞧見前頭的人,亦或是怕那些人瞧見了自己。
“這是爲何?”領頭的接應者不明白方蘭的意圖,疑惑的聲音卻是帶着質問。
“上頭的命令是,莫要傷了他。”方蘭皺着眉,心中忽然有了後悔。如若是原來,他確是不會任何猶豫的將這太子爺交給他們,這是多年前一早便計劃好的事情,可此刻,瞧着這幫人的神情,想想身後那個瘦小的李九,他忽然有些不想繼續下去。
“……”領頭的男子似乎是有些吃驚,又似乎是幾分忍耐,沉默了片刻,低着嗓子出聲,“可他已經瞧見了我們,”那聲音十分的陰測,不過一句話,便令隱在方蘭身後的李九寒意四起。
沒有錯,下車的瞬間她便瞧見了眼前的所有人,不比將自己裹得剩對眼的方蘭,這一羣漢子,沒有一個有半分掩面,眼熟的面孔也好,陌生的面容也罷,他們即是露了臉,便只是因爲存了那一個心思,這太子爺,再無法活着回去。後知後覺的李九此刻方覺得有些害怕,心中不住咒罵,搞什麼東西,怎的還有窩裡反啊!大哥這屬下,管理得不太好啊!
這人的氣場太過陰沉,方蘭察覺到幾分不詳的預感,不禁後退了一步,將李九遮蓋了個嚴實,也生了火氣,不愉的盯着那人,並未有退縮,“他並不能認出你們來,且這是上頭的命令。”
彷彿並不想同方蘭這般對峙,那人沉默了一刻,短短的幾息,便是身後的李九,也能感受到空氣中的火花之聲。然而無聲不過片刻,那男子卻是忽然鬆了口,語氣中幾分妥協,幾分無所謂,“即是主子說的,那我們聽了便是,”痞痞的聲音帶着笑意,揚聲同周遭的同伴囑咐,“都將面罩帶上,都聽見了吧!上頭的吩咐!莫要傷了這位貴客!”
悉悉索索的布料聲音接着響起,想必是這羣人都在戴面罩罷,方蘭瞧着眼前的情況,卻是有些半信半疑,一雙眼緊緊的盯着那領頭的男子,一時間有些進退兩難。
“上頭那位啊,”那男子的聲音忽然靠近,該是走到了面前,陰測的聲音令李九心中有些發悶,不由得摒了呼吸,只聽聞這把聲音接着道,“上頭那位這些年來,心軟得有些過了頭了,你們這些長伴身側的大人,該是勸誡纔是啊,您說是不是,方……大……人?”
男子的尾聲帶着拖音,藏了威脅的笑意,方蘭未曾料到他會如此直接開口,一時間肩頭輕顫,肌肉繃緊,啞然無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