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過夏來,夏去冬至,隨着小院子裡的生活氣息越來越豐富,囚禁所三人的日子,也漸漸步入正軌,恩,步入日復一日的重複中。
張年是個懂得很多的人,藥草懂一些,耕種懂一些,隨着李九訓了幾日的鴿子,也有不同的見地。
“不過事事有些興趣,所學不深,”張年如是評價自己。
晨間上課,午時休憩,午後跟着張年滿山跑,偶爾開頓葷。
學問長沒長李九是不知道,身子骨倒是強健了許多,個子抽了不少,膚色也略微黝黑。識得許多奇怪的植物,倒不是都有作用,大部分是沒什麼效用的雜花野草。
胭脂沒了心中負擔與壓力,瘋了似的長高,從一個滿面愁容的瘦弱小丫頭,成長爲一個面色白淨,秀氣漂亮的大姑娘了。倒是忙點累點,什麼活都要自己親力親爲,但這位大姑娘日日哼着歌,勤快而愜意。
不過吧,就是念了幾月書,想盡辦法的推脫了,至此之後李九便沒了機會上課打瞌睡玩鴿兒鳥兒了。
“今日烤小鳥吃!”院門外跑來一個少年,頭束木簪,短衫馬甲,長褲縛踝,攥了個竹籠子,興奮的揮舞着胳膊,蹬蹬蹬的朝院子中跑來。
“可是上次那種小黃雀?”小廚房中探出半個腦袋,是粉面紅脣的少女,簡單的雙丫髻,接了兩截的衣裳,不好看,倒合身俏麗。
“便是那個!”瘦高少年李九一個大字癱在院中椅子上,一把將竹籠子丟到臺子上,吊兒郎當搖搖晃晃。
“又作怪!”一箇中間書生撫須而入,微微瞪大眼,訓斥李九。
“張先生,你走得可真慢!”李九一把跳起來,跑至一旁,捻了院中的乾菜嚼着,躲開先生的斥責。
“老咯。”張年拍拍竹椅上的灰塵,愜意的躺下,微微眯着眼睛,觀雲瞧鳳。
“先生還是這麼講究,”胭脂掩嘴笑,縮了腦袋回廚房。
“我來煮熱水處理鳥兒,胭脂你一會領吃的時候去大和尚要點辣椒麪!咱們好像沒有了。”李九一個側身溜進廚房,叮叮哐哐查看着竈臺。
“奴婢這就去。”胭脂如今最是嘴饞,取了食盒就朝外跑,還不忘回頭叮囑,“水一定要燒開呀主子!”
“知道了!愈發囉嗦!”李九笑。
“再過幾日,宮中該來人了吧,”瞧着胭脂跑遠,李九出了廚房,在石凳上坐下,晃動着張年的搖椅。
吱吱呀呀,一搖一擺。
“山中無歲月,寒暑不知年,不知不覺的,已過三載了。”張年睜開眼,微微感嘆。
“回去之後,先生可有打算?”李九定了片刻,輕聲詢問,語氣是淡淡,卻透着十分的認真與鎮定。
張年看了一眼李九,沒有說話。
過堂風微微而過,捲了地上的雜葉。
“你何時知道的。”張年忽然出聲,語氣中帶着倦怠。
“三年前。”李九朝外望着,面容不似十來歲的少年。
“三年前,呵。”張年輕嘆,一聲苦笑,“剛發現的時候,爲何不來質問老夫?”
“人活於世,誰都不容易,”李九面色如常,眸子中卻透着無奈,“我這個太子爺尚且過得身不由己日子艱難,更何況你們這些宮中爲官的大人。”
“京官難做。”張年嘆口氣。
三年前,張年第一次將信箋交給灰衣奴,將李九近況彙報給皇后之時,李九便瞧見了。此後每月一封,相同的日子,從未落下。
“先生故意讓天賜瞧見的吧,”李九回過頭,盯着張年。
“……”張年望了一眼李九,沒有說話。
“太子能安然回宮,皇后必然不將放過先生,先生一開始便未曾想害天賜,”李九自己接過話茬,“只是天賜不明白,爲什麼?”
“爲什麼……”張年喃喃,“京官不易,皇后跟前的官,卻更是難上加難。”
李九遞過茶水,靜靜聽着。
“老夫並非信任太子爺,只不過無路可走。”喝了一口茶水,張年繼續道,“張家有老小,有祖祠,有些事情,張年不願,不想,不能去做。”
李九明白,張年是皇后的人,本來在東宮,只需傳遞傳遞消息,便可苟且而活。然而被父皇欽點進囚禁所,卻似是給他判了死刑。
太子若出事,皇帝不會放過他,太子若沒事,皇后不會放過他,左右皆是爲難,根本無路可走。
“天賜是先生的學生,望先生相助!”李九起身,拱拳行禮,瘦高的身子脫不了少年的稚氣,卻能讓人瞧見骨子裡的氣勢。
望着眼前的東宮太子,張年心中微微激盪,這個小少年要保他。他是自己的學生,品性脾氣如何,他張年自然清楚,然他小小司書使,何德何能押對這麼大一隻寶。
“你年歲漸長,再不似從前般日子容易了。”張年提醒。
“望先生提點,”李九動作未變,風中而立。
“日後開課,便是太傅那聽政,東宮太子,到學政之年,便要參與部分政事,自此之後隨之而來的,便是至高無上的權利,伴隨風口浪尖的質疑,你不再是那個無甚威脅的皇九子,你是按國儲培養的太子爺。”張年忽然明白,皇上這幾年的囚禁,是給李九一個成長的機會吧,宮中,那純真稚子可否活下去,確是難講。
“你要面對的,是皇后,是朝中衆臣,是明處與暗處的各方勢力,還有……”瞧了一眼李九,張年將最後一句說下去,“還有大皇子。”
李九眼皮微微一跳,穩了片刻氣息,終是出聲,“天賜不求衆人所求,不奢衆望所奢。”她無心,也無力皇位。
“身處其位,由不得啊……”張年一聲重重的嘆息,他一早便發覺,這皇九子絲毫無心帝位,然而這種事情,哪裡由得他想不想?皇上當年又何曾想登上這個位置。
“天賜需要先生,望先生相助。”李九深深一拜。
“張年志在四海,無心長伴君側,”張年站起來,回禮,“殿下何時若心繫那個位置,望告知張年,成全老朽歸老。”
“多謝先生。”這是答應了,李九深深弓腰,答謝先生。
“你倆做什麼呢
!”胭脂一手竹籃,一手食盒,歡快的跑進院子,盯着兩人,奇怪道,“今日學的是什麼?互相站着做什麼呢?”
“哈哈哈哈,吃飯吃飯!”張年笑出聲。
“今日什麼菜?”李九也取了筷子,摸摸鼻子坐下。
“香菇釀豆腐,炒三絲,芹菜素蝦仁兒,雪菜包子。”李九奇怪的瞧了一眼二人,並未多想,高興的打開食盒,一道菜一道菜介紹。
“吃完咱們烤小鳥。”李九扒飯。
“也就今年有了午膳,怎的一日多食了一餐,反倒餓得更快了呢,”胭脂啃包子。
“瞧瞧你長高了那許多,倒也沒白吃這麼多糧食,”李九取笑胭脂。
“奴婢今年15了,再不使勁長高點,往後便長不高了,”胭脂彎眼笑,長得高一些,壯一些,身子結實一些,便不那麼容易被人欺負了,主子有什麼忙,她也能幫得上了。
“是啊,我的小胭脂都15了,是大姑娘了,該許人家了。”李九拍拍胭脂的腦袋。
“主子!”胭脂紅了臉,憤憤的拿了另外一個包子,不理李九。
“可是啊,我還不捨得將我家小胭脂就許給誰呢,”李九笑,言語中卻帶着認真,這個小妹妹還太小了,她也沒有足夠的能力,還不到時候。
“胭脂要照顧主子一輩子,胭脂不要嫁!”胭脂賭氣。
“傻丫頭,”李九夾菜,不再戲弄胭脂。
張年瞧着二人,搖頭輕笑。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太子爺娶親以後,胭脂小丫頭,若還跟在身側,便再無如今的天真爛漫了吧。
不再多想,張年掰了半個包子,今日胃口不錯,多食半碗。
今年春日暖得晚,午後的日光還不太刺眼,李九在小榻上淺眠,窗前的風鈴加固了一次,又多纏了一層。叮咚叮叮,聲音清脆,帶着層次。
“可要帶些什麼?”胭脂收拾着櫃子,皆是些洗舊的衣物褥子,雖顏色都褪去大半,但穿了這麼久的日子,也是十分舒適的。
“櫃中都有什麼物件?”窗邊這個小塌子如今已經不夠長了,少年斜斜擺放着腿,有些懶洋洋。
“換洗的衣物與被褥。”胭脂左右翻看。
“便是帶走,也沒有機會穿了,”李九捂着眼,輕聲道,“留着吧,大明寺的和尚會來收的。”
“這個怎麼辦?”胭脂翻出白色的布錦,回頭看李九。
長長寬寬厚厚一疊,軟軟的布錦,李九從指縫中瞥了一眼,嘆口氣,“收着吧,放盒子中帶回去。”
第二年過後,胸口便似發脹的饅頭,漸漸鼓起來,胭脂裁了一牀牀墊,縫了幾夜,做出了幾條裹胸布,從那之後,李九每日晨時便要早起幾分,將這微微的女兒身束縛在這寬寬的布錦之中,掩於心中。
張先生,我李九的日子,要比你說的,還要難過許多呢,李九重新遮了眼,心中苦笑。
“倒是可惜了這滿院子的菜,帶不走呢,”胭脂感嘆。
“送給那幫小和尚罷,本就是他們那討來的種子。”李九隨口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