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滾滾長江水中,所有的東西都順流而下,只有這一具屍體逆流往回漂,所以特顯眼。
“是初九他爺爺李鬍子。”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人羣立刻就炸開了鍋。
“李鬍子的屍體?對,和李鬍子出船時穿的衣服一模一樣,他怎麼又回來了?”
“天啊,這不可能吧,李鬍子都死多少年了。”
“當年只是失蹤而已……”
“看來李鬍子是有未了的心結啊,所以才成了屍逆。”
“唉!淹死的都是會水的,金鉤李鬍子對付了一輩子的屍逆,今天自己卻變成了屍逆。”
“快走吧,碰見屍逆可是不吉利。”
“……”
人羣你一言我一語的交談起來,然後有幾個壯漢主動上來,說要幫父親把屍體打撈上來,不過都被我父親拒絕了。
我也傻眼了,目瞪口呆的看着屍體。我實在沒想到,我朝思暮想的爺爺,竟會以這種方式和我‘見面’!
沒錯,村民們所說的金鉤李鬍子,就是爺爺的綽號。雖然這人面部朝下,但不論從他的身形,還是衣着上來看,都表明這人就是爺爺無疑。
屍體不僵不硬,麻衣草鞋,就好像一個活人面部朝下趴在河面上一樣。漂到我跟前之後,就開始原地打轉,不再前行或後退。
村民們都害怕了,都知道屍逆很邪門,看屍逆時間長了,可能會招惹到不乾淨的東西。所以村民們議論了一段時間之後,陸陸續續的都走了,現場只有我和父親留了下來。
氣氛有些詭異,恐怖。天色逐漸暗淡下來,空氣中吹過一絲陰森冷風,吹的我骨子裡都開始變得透心涼。
父親和我,就這般站在船上,默默地望着屍逆,看着他在河中打轉。
我知道父親和我一樣,都在緬懷爺爺。父親應該比我更悲痛,畢竟爺爺一個人把父親拉扯大,那種感情,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我能做的也只是安慰父親而已。
“爹,我們把爺爺撈上來吧?”我抓起竹篙,對父親說道。
“不,你跪下。”父親雙眉緊鎖,跳上船劈手奪過我的竹篙,我雖然不知道父親爲什麼要讓我這麼做,但還是順從的跪了下來。
看到我跪下之後,父親將竹篙往江中一插,一指屍逆,然後扯開嗓子便唱起了長江上的艄公號子。
那是一種很詭異的號子,和普通的號子不同。這調子陰沉豪放,語氣更加急驟,高昂,不自覺的帶給人一種急促感,而且唱詞也都有很多我所不明白的發音。
雖然我也懂些家族的小手段,但核心內容,父親卻從未對我提起過,所以我其實並不太理解這種號子。可是我卻知道這種號子的作用,那就是鎮屍,讓溺斃在江中的死者魂歸大江!
父親陰鬱的臉上滿是滄桑,唱着唱着,口中也開始自言自語起來:“老漢兒,你走了就不要再回來了嘛。我知道你心裡不甘,但你忍心看你孫子步你後塵?這可是老李家的三代單傳咧……”
父親的嘮叨,再次讓我心中一陣駭然,父親瞎說什麼呢?讓爺爺不要回來?爺爺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麼回來?
我沒敢問,因爲父親臉色相當不好。
也不知唱了多長時間,跪的我的膝蓋都發麻了,父親才終於嘆了口氣,有些失魂落魄的對我說道:“好了,小九,見見你爺爺吧!”
果然,一直在水裡打轉的屍體,停了下來。
這個年紀的我,有着同齡人所沒有的膽量,這也是我在巫山鎮是個孩子頭的原因。
我和父親一起用力,用竹篙將屍體翻了過來,一翻過來,我的情緒立馬就失控,父親也不由自主的開始小聲哽咽起來。
爺爺,果然是爺爺,雖然相隔多年,但我還是一下就認出了屍體的面容。
一般屍逆,表情都會猙獰恐怖,身體被水泡的跟西瓜一樣。可爺爺的屍體,卻和過去的屍逆截然相反,他刀刻斧鑿一般的臉上長滿了絡腮鬍子,嘴角甚至還掛着一抹詭異的微笑,身體不僵不硬,和一具剛死沒多久的屍體,沒什麼不一樣。
這時,我的眼睛被一道金色的反光給吸引住了。
我一下就注意到,爺爺的下巴上竟有一個血洞,一枚魚鉤從血洞裡穿進去,又從嘴裡露出頭來,看起來就像是魚兒咬鉤一般!
這枚魚鉤異常精緻,大概是正常魚鉤的十幾倍。魚鉤上段,是用一種特殊材料打造的龍頭,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出耀眼的金光。
我越看越覺得,這魚鉤有點眼熟,最後總算是想起來了,這魚鉤,不正是爺爺的寶貝疙瘩嗎?我小時候,還在爺爺的寶貝匣子裡見過一次,其餘時候爺爺一直都把魚鉤藏着掖着,基本上都不捨得拿出來。
父親說,這魚鉤是爺爺當行江子護航時震懾水鬼用的,爺爺那晚出船的時候,也將魚鉤一併帶走了,可現在魚鉤怎麼會傷了爺爺?
我忽然看見父親蹲下身去解纜繩,頓時大吃一驚:“爹,你幹嘛去?”
原本我還以爲父親還得哭個好久,給爺爺喊喊魂,卻不料父親竟是很乾脆的說道:“撐船回家。”
在我們那兒,有三不出船的規矩,暴風雨不出船,夜晚不出船,見死人撞晦氣不出船。父親作爲正宗的長江艄公,從來都沒違背過這三條規定。
今天是怎麼了,父親怎麼深更半夜的要開船,難道忘了爺爺的教訓了嗎?
我惶恐的勸父親,父親卻根本不聽,執意要划船回去,甚至還破天荒的讓我掌舵,不斷催促我加快速度!
一般和父親在一塊的時候,都是父親親自掌舵的,雖然我掌舵的本事實際上已經青出於藍。
我還是頭一次黑夜掌舵呢,所以我不由得一陣緊張,握舵的手心都冒出了一層冷汗。
父親卻依舊失魂落魄的坐在船尾,目光冰冷的看着河面,好像是一尊雕塑。
經過爺爺屍體的時候,父親麻利的剝開爺爺的上衣系在腰間,然後抖開自己的蓑衣,蓋在了爺爺的臉上。
下一秒,屍體竟開始順流而下,似乎在給我們指引方向似的。
父親用手一指:“快,跟上!”
我深呼吸一口氣,給自己鼓足勇氣,大着膽撐起竹篙。
若是普通的孩子,怕是這會兒早就已經被嚇傻了,哪裡還會開船。不過我這人就是這麼倔,好奇心就是這麼強,我認定的事,就算是一條路走到黑,也得繼續往前走。
不知怎麼回事兒,我心中總是隱隱約約的覺得不對勁,覺得有東西在船後邊跟着我們似的,時不時還傳來嘩啦啦的划水聲。爲了聽的更真切一點,我偶然會停止划槳,但船屁股後邊的划水聲,也隨之消停。持續好幾次,都是這樣。
走了一段路程之後,屍逆竟沉了下去,然後不知從哪兒傳來一陣桀桀的冷笑聲。
隨着那陣冷笑聲響起,水草蕩子又開始唰唰的擺動了,沙沙的聲音響個不停,小船也跟着盪來盪去。
小雨砸在水面上,濺起了一圈圈漣漪。噗,噗,水面上不斷出現破水而出的聲音,好像有很多東西想從水裡鑽出來。
我暴喝一聲“滾!”,給自己壯膽。
然後點亮煤油燈,希望光明能給我帶來一絲安全感。
但沒想到一撥開煤油燈,我立馬就驚呆了。
船下邊密密麻麻的全都是眼睛,死死的盯着我看,那一雙雙眼睛,反射着藍汪汪的熒光,不甘的盯着我們看。
密密麻麻,大約得有幾十雙,充滿了鄙視和冷漠,而且全都是隻有眼白,沒有眼球……
提着煤油燈照上去,就會看到一張張蒼白的臉在渾濁的江水裡時隱時現,不知水流裡還有什麼東西,無數隻手好像投降一樣豎起,一邊拍着船幫子,一邊亂抓着,好像要把我給拖下水。
我隱約能辨認出這些熟悉的面孔,全都是淹死的巫山鎮村民,甚至包括前兩天剛出殯的王艄公。一羣水鬼,就那般在水中虎視眈眈的盯着你,是個人都會心裡發怵。
“別看了,快走!”父親催促了一句。
父親的催促給了我很大的動力,我抓緊時間划船。不過直到這會兒,我才詭異的發現,船根本就動不了了。
“不好!”我的心咯噔跳了一下,越害怕什麼越來什麼,終於還是出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