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烘烘的太陽垂掛在西半邊天上。
天是紅的,地也是紅的,好像是眼睛所能看見的一切,都沾着了“紅”——紅得每個人心裡都發了“毛”。
地裡的莊稼大半都枯死了,剩下還沒死的,黃焦焦地搭拉着,放眼看過去,所見者是龜裂的田陌,赤地千里,竟然沒有一丁點兒的綠意。
“十足是荒年哪!”謝老九眯縫着兩隻大眼說,“天災人禍,這一回八成是活不了啦!”
“哼!”麥七爺似乎不大得勁兒,連話都不願多說,“活不了你不會刨個坑兒把自己活埋了……你死了還不是臭一塊地,倒可惜了這身上的肉,白便宜了野狗。”
“哧,誰教你說的。”
謝老九自嘲地笑着,端起面前的茶碗“茲茲!”地吸了兩口,咂着嘴,才發現只剩下茶葉沒水了,“他孃的……毛尖兒,毛尖,你小子……上茶呀!”
毛尖兒過來了,十六七歲大的小夥子,赤着膊,光着兩隻毛腿,人瘦肚子倒挺大,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
手裡提着白鋼大水壺,壺是夠大的,就是沒有水。
“九爺您多包涵……”舉了一下空壺,毛尖兒齜牙一笑,下面的話可就省了。
“喝!”謝老九睜着大眼珠,叫道,“沒水了?開茶館的不賣茶,這倒是他孃的新鮮事兒,你小子得給我說說清楚,要不然……”
“要不然怎麼樣?”
麥七爺由躺椅上坐起來,接上了碴兒:“六十開外的年歲,小個頭兒,瘦得像燒雞,你還能怎麼樣?別他孃的不知足了。”麥七爺抖着早已溼透了的絲綢子小褂,露着兩排肋骨,“也不拿眼瞧瞧,這麼大的四個字,你是沒看見?”
旱菸袋杆子邊指帶敲的這麼一比劃,謝老九纔算是看見了,可不是嗎?黃紙黑字清清楚楚的寫着四個大字——
“荒年歇市。”
“這……這……”姓謝的臉上怪不得勁兒的,“才貼上去的吧,怎麼早先沒有看見呢?”
“早就貼上去了。”毛尖兒賠着笑臉道,“只是幾位老客人來了,不能不照應,七爺你多多包涵,早先五口井出水,這會子只剩下了一口,水還不足。”
大茶壺譁啷啷的摔得直響,水夥計齜着牙賠着笑,道:“掌櫃的說了,三位的茶錢一概免收,算是小店的奉送,接待不周。”
“哪裡話,你們李掌櫃的太客氣了,你下去吧!”
麥七爺揮揮手,毛尖兒哈着腰退了下去。
所謂的“三位”,自然還有一位。
麥七爺、謝老九情不自禁的都注意到了偌大的茶座上,可不光是這麼兩個人,除了麥、謝二位之外還有一個人,這個人也不能算是外人,他們原是認識的——關先生。
認識他的人,都這麼稱呼他,姓“關”的只是隨着第一批逃荒的人下來的,來了以後別的人走了,他卻獨個兒留下來。
年紀輕,人長得體面,能詩擅文,聽說還是個舉子,大傢伙一商量,認爲人才難遇,這裡正需要這麼一個人,可就把他給留了下來。最近姓關的更在麥家詞堂大院裡設了館,名副其實地當起先生教起學來了。
有學問的人到哪裡都受敬重,關先生也就無可無不可的在這裡留了下來。
挽着白紡綢的汗褂,懸着右手,關先生正在寫字,寫的是一部《羯磨疏隋綠記》,蠅頭小楷隸書體,一筆一劃都不含糊,極見功夫。
這是答應附近石頭嶺出雲寺和尚的一件善功,一卷手抄《羯磨疏隋綠記》足足寫了一個月還沒有完工,碰巧這茶館主人李掌櫃的是位篤信佛學的居士,時常往寺裡走走,自然而然的就跟這位關先生交成了朋友,所以沒事的時候,關先生也喜歡往這裡走走,麥七爺邁着他的八字多,走到了關先生座頭,低頭看了看他的經文,一時讚不絕口:
“嘿!還真有你的!這筆小字真比上皇帝的摺子還工整,大熱天,可真難爲你了。”
“七爺你誇獎了。”關先生依舊在寫他的字,“閒着也是閒着,寫寫字打發時間。”
麥七爺是麥家的帳房管事,麥家是臨淮地方的首富。大概是沾着了一房遠親,所以他也姓麥,肚子裡多少有些墨水,所謂惺惺相惜,對於關先生也就格外的敬佩。
“唉!這種天……哪!”麥七爺苦着那張黃臉道,“再旱下去,大夥誰也挺不住了。”
“敢情——”
接話的是李掌櫃的,黃胖黃胖的,搖着大芭蕉扇子由裡面出來。
“七爺,不知您聽說沒有,穎州府那邊更厲害,光餓死就有好幾千,今天早上來的人說,小孩子都被殺來吃了,人吃人啦——這是什麼世界?”
麥七爺愕了一下,瞪着兩隻眼道:“怕就怕這個,到底是來了……”
謝老九也踱了過來,臉上嚇得變了色:“這種事我聽我爺爺說過,那一年也是咱們這地頭上,說是人吃人,女人和小孩都不敢出門,草根樹皮都撥光了……不過五六十年的光景,又來了,我看咱們這地方一定是鬧旱魃了,得快請道士來念咒捉妖才行。”
“妖不妖的倒不去說了。”李掌櫃的愁容滿面地說道。“有時候人比妖還要厲害,誰要是把這幾個禍害頭子給除了就好了。”
“怎麼?”麥七爺又是一呆,“掌櫃的你是聽見了什麼風聲?”
謝老九也嚇傻了,忙道:“什麼?你是說沈邱的那四位主子?可有了什麼動靜?”
“豈止是那四個,多啦——”
李掌櫃的一個勁兒嘆着氣:“剛來的消息,顧家橋的王家叫人給端了,上上下下四十多口子全被殺光了。”
“啊唷……”麥七爺失聲大叫道,“你說的是王大人那一家子?那可是我們東家通家之好……誰?是誰能有這個膽子呢?王家有的是能人,有錢又有勢,怎麼會……”
李掌櫃的苦笑道:“詳細情形我可是不知道,只知道不是沈邱那幫子人乾的,說是老少兩個人,南邊下來的,可真有功夫。”
關先生正在寫字,聽到這裡情不自禁地懸着腕子定了下來,也聽上了。
麥七爺嘴張得老大,半天都閉不攏:“這……是從何說起?天災……人禍……日子往後可怎麼過?王大人是歸鄉的朝廷命官,居然都遭了難,還有什麼人能免得了?老天……我這就回去給我們東家好好商量商量……”
謝老九直着眼睛道:“麥大爺可是該出面了,火就要燒到眉毛了,再不想辦法,大夥可都活不了啦!”
麥七爺說着就走,穿好了衣裳,鐵青着臉,朝着李掌櫃的、關先生拱了一下手,匆匆離開走了。
謝老九擠着一雙火紅眼,看着麥七爺離開的背影,搖搖頭道:“臨淮要是一鬧,他麥家第一個保不住。首富嘛,不找他們找誰?”
李掌櫃的挺了一下他的大肚子:“這話也難說,古人說的好——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天災已經躲不過了,再加上鬧人禍……嘿嘿!日子怎麼過?”
謝老九摸着脖子又傻了:“這麼說,咱們還是收拾收拾快跑吧!”
“跑?跑到哪裡去?”李胖子苦笑着道,“盧州?蒙城?定遠?比這裡鬧得還兇,人家還往這邊跑呢!咱們有家有小的,你說往哪裡跑?哼——只怕在半路上就叫人給捉住殺了,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吧!”
謝老九冷着臉道:“瞧你這麼說,只好等死了?”
“一動不如一靜,就乖乖地躲在這裡吧!”
李掌櫃的冷冷笑了一聲,接下去說道:“照我說,麥家倒是不怕呢,倒是我們這些人才最叫人擔心。”
“爲什麼?”
“這你還不知道?”李掌櫃的扇了一下芭蕉扇子,“第一,他麥家有錢有勢,官府護着他們,第二,麥大姑娘那一身本事,誰不知道?聽說是在九華山學的武,他們家人又多,光護院把式就十來個,差一點的江湖強盜,誰敢去碰這個釘子?”
謝老九點着頭道:“就是嘛,所以咱們可全得仰仗麥家的大……”
說話的工夫,只聽見外面傳來一陣陣凌亂的腳步聲,李、關三個人情不自禁地向外望去。
龜裂的田陌上,正有大批的逃荒饑民,扶老攜幼地緩緩向這邊移動着,隔着一片旱田,瞧見有人攀上了道邊的榆樹,搶食着所剩的半枯樹葉,有人涌向早已經枯死的麥田裡,搶抓着夭死的麥穗。
一個老婆婆狗也似的由麥田裡竄出來,吹搓着手裡的麥子,把半把黑色的麥粉,抹在道邊可能是她孫子的小孩的嘴裡,那小孩子看起來是那麼的瘦小枯黃,光着屁股,全身沒有四兩肉,卻拖着一個與他身材極不相襯的大肚皮。
到處都是知了的鳴叫聲。
天是紅的,地是紅的,那樣的一色朦朧,人的感覺便只剩下麻木與沉淪了。
關先生由麥家上房出來。
麥七爺送到門口,連連抱拳道:“多謝,多謝,要不是先生幫忙,這些帳我三天也搞不清楚。我們老爺另有事情向先生請教,這就請花廳用茶吧!”
關先生微微一笑,抱拳告別了麥七爺,此時早有一個書童上前道:“關相公這邊請。”
麥家是臨淮關地方的首富,屋宅華麗巨大自不在話下。關先生隨着這個書童一路穿廳過屋來到了後院花廳,中途見數十家奴正在跟隨一名師傅習武,舞刀弄棒,叮噹亂響,一副大敵當前的樣子。
麥大爺官印玉階,早年爲官也不過只做到一個員外郎而已,由於祖上有點兒錢,退休以後仍能享受,兒子麥琪在四川做外官,這樣,雖是居家賦閒,卻也與官場脫不了關係。
關先生一腳邁進了後花園,麥玉階已聞訊由花廳內迎了出來。
瘦削的身材,似乎還不到六十歲的年紀,這個年紀就退休,看來似乎是早了一點。
“關先生麼?怠慢!怠慢!”
一面吩咐侍茶,一面把關先生迎進了花廳。
雙方似乎是第一次見面,互道久仰,一番客套之後,麥玉階便道:“聽說關先生在這裡設館,早就想去拜會,實在是忙。這些日子,地方上又不平靜,所以也就很少出門。”
關先生點點頭,未置一詞。
“今天請先生來,全系老七的推薦,除了請先生幫忙料理一下帳務之外,主要還是想借重一下先生的高才……”
“麥先生有事就請直說吧,在下當量力而爲。”
“好!”麥玉階豎起了兩根手指頭,“兩件事,第一件因知道先生高才,最近地方上不太平,你是知道的,想請教一下防守之道。”
不等對方答話,麥大爺又說出了另一件,“第二件,我有一個練武的女兒,大概關先生你是聽說過了。”
關先生微微點頭,表示聽說過了。
麥王階微微一笑:“這個丫頭最是讓我頭疼,她由九華山回來也有兩三個月了,女孩子家不喜歡針線女紅,一天到晚拿刀動劍的,總不是個辦法。”
關先生一笑道;“令媛得自異人傳授,一定武技傑出,遠近知名,也是難能可貴了。”
麥玉階嘆息一聲,搖搖頭道:“這就是最讓我擔心的事,老弟讓你見笑了,咱們到底是詩書傳家呀。當然,話說回來,逢着今天這個年頭,學點武倒也不是壞事,只是—
—到底不能把文事給廢了呀。”
這才言歸正傳:“先生的文采我久仰了,如果不嫌棄,我想請先生即日就搬過來,到我這裡住下來,以後好好教教我這個頑皮的女兒,這兩件事,還要請先生你破格答應纔好。”
關先生道:“老先生言重了,在下雖念過幾天書,粗通文事,但比之老先生仕優而宦,相去實在太遠,還談不上什麼安邦之計。這第一件,老先生以保家衛鄉之事見詢,我就慚愧幫不上什麼忙。”
麥玉階嘆了一聲道:“這也罷了,至於教小女讀書的事情,你也就不必再推辭了。”
“這件事在下就更爲難了。”關先生道,“在下承貴地士紳推重,以子弟相托,如果應先生之請,來府上爲令媛伴讀,勢將要辭去館務,數十學子將爲此荒廢學業,在下便爲人話柄矣。”
麥玉階怔了一下,臉上微現不悅道:“這麼說,關先生你是不肯屈就的了?”
關先生站起來一揖道:“老先生海涵,非在下不爲,實不能也。”
麥玉階淡淡地道:“只是我已經與小女說好了,難得她肯回心轉意,願意從你讀書,這麼一來豈非……”
關先生微微一笑道:“府上賢士多,在下僅區區一介寒儒而已,再得萍飄之身,不日或將遠去,爲此耽誤了令媛的功課反倒不好,老先生萬請見諒,勿罪纔好。”
麥玉階呆了一陣,遂苦笑道:“人各有志,豈能相強。既然關先生這麼說,這兩件事就作罷吧!還沒請教先生大名是?”
“雪羽。”關先生站起來躬身告辭,遂轉身步出。
麥玉階低低念着“關雪羽”這三個字,未免有些悵惘,憑他的名望和身分,居然也有辦不通事情的時候,倒是他事先沒有想到的。
關雪羽告辭了主人,離開花廳,方自穿過了眼前這片花園,忽然人聲喧揚,眼看着一枚碗口大小的鏈子錘,拖着長長的一截鎖鏈,直向他當頭飛了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
關先生猝然警覺之時,那隻流星錘已距離頭上不足三尺,莫說是被這隻流星錘砸着活不成,就是被錘上丈許來長的那截鏈子沾着也不是玩的。
關先生猝驚之下,右腿向外快踏一步;不容他有所施展,卻有一人已極其輕快地閃身來到了他的跟前。
身到,人到。人到,手到。
“噗!”一掌已按在了關雪羽的右胯骨上。
隨着這人的一聲嬌叱道:“閃開。”掌勢向前一吐,關雪羽的身子“哧,”地給衝出了八尺開外。
似乎是來了個凌空筋斗,鷹飛兔滾也似的,一個滾翻已出去了丈許開外。
不知是這一掌的勁兒巧,還是關雪羽的身法妙,總之他這一翻確是美極了,身上寸膚未傷,甚至於衣服都沒有沾着半點泥沙。
眼前站着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
高挑的個頭,細細的腰,眼睛是出奇的亮,又圓又大,直直的瞅着他,臉上似有餘悸,更有幾分嬌嗔。一隻手掂着流星錘,另一隻手叉在腰上,想罵人卻嘴下留情,模樣兒透着可愛,看上去大概也就是十八九歲。
不知是誰先叫的好,四下裡跟着都起了哄。
練武的人都跑了過來,都道是麥大小姐好本事,關相公命大,七嘴八舌地訴說着,沒留意當事的兩個人都一聲不吭地各自走了。
臨淮關現在已經不再是一個太平的地方了。
四面八方的災民一撥接一撥地涌過來,大街小巷、客棧、飯店,甚至於道觀廟宇,只要是能住人的地方,都擠滿了人,甚至於有人露宿街頭,衣衫檻樓,瘡痍滿目,令人爲之觸目驚心。
事實上臨淮關本身也在鬧飢旱,一連三年的歉收,捱到今天,早已是精疲力盡,正所謂“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再也沒力量救濟別人了。
有天災必有人禍,這像是鐵的定律,臨淮關也不例外。
用一夕數驚來形容這裡所發生的一切,並不過分,數一數也會令人膽戰心驚。
“桐油大王”丁大年是第一個身遭不幸的人,一家八口無一倖免,全死在刀口之下,家財蕩然無存,加上了一把無情之火,只燒得片瓦無存。
緊接着是“五福林”飯莊子的老闆常三春,這一家子的遭遇奇慘,上上下下二十四口人,僕役廚雜,被殺了個精光。這年頭也許沒有比放火更容易的事了,常家也不例外,像丁家一樣,也遭一把火,死了的二十四口人,連棺材錢也都省了,來了個“火葬”,乾淨利落得很。
以上兩件事接連發生之後,全城震驚,衆相奔告,惶恐終日,餘悸未去的當兒,接着又發生了另一件更令人驚心動魄的新聞大事。
有兩淮第一錢莊的“正通實銀號”忽然遭了難,銀號被洗劫一空,遠近千里內外的大批存款現銀,全數本利無歸。
銀號主人包正通和他的三房妻妾慘被殺害,包正通本人被大卸八塊,屍懸於錢莊正門,路人圍睹,門庭若市,這個案子牽動官府,已驚動了省府,於是以金刀震九州阮大元爲首的皖省名捕頭四人,連夜快馬來到了臨淮。上面的交待,本案務必於半月之內破案,解押元兇正犯歸案。
阮大元受命之後,連同着手下精銳三人,快馬來到了臨淮後,脫下了號衣,搖身一變爲尋常百姓,下榻在北郊的“醒春居”客棧。
生平經手的案子何止數百,卻沒有任何一件比眼前這個案子更感覺棘手,阮大元第一次心生寒意,對破案這檔子事不存信心。
今夜,蟲聲異常噪耳。
三杯老酒下肚,阮大元兩隻眼都紅了——他生就的好酒量,有“千杯不倒”的紀錄,人家是借酒消愁,他卻是借酒提神,越是有什麼困難大事,他越要喝兩盅。
長長地嘆了口氣,阮大元看着身邊的拜弟排雲翅王子亮冷笑道:“這件事太過於扎手了,弄不好咱們哥兒四個也許就栽在這裡,一世英名都泡了湯。”
排雲翅王子亮哼了一聲道:“大哥也別太泄氣了,事在人爲,最起碼咱們有公文在身,必要的時候,可以借重守備衙門的神機營,我就不信這些強盜有這個膽量,敢正面跟官府作對。”
金刀震九州阮大元看了他這位拜弟一眼,略似有些驚訝的神情道:“你接辦過的大小案子也不少了,應該很有些經歷了,難道眼前情形你還看不出來?”
王子亮怔了一下,道:“哦?大哥你是說……”
“哼哼……你還想借重神機營?”阮大元咧了一下嘴,“就憑你我這個身分?不錯,是有公文在身,誰聽你的?靠他們破案,你就不用想了。”
王子亮道:“最起碼這附近州縣三班捕快,還得買我們的帳。幾個毛賊還能有多大氣候?以我看全不過是幾個災民窮極無聊閣下的禍害。”
阮大元冷冷地道:“你真的這麼以爲?哼,往後瞧吧!”
話聲方落,只見風門“呼啦!”一聲被拉開來,由外面輕快利落地閃進了一個人來。
黑瘦的身子,四十左右的年紀,兩隻眼睛炯炯有神,一身黑色綢質長衫,腰間紮實得很,明眼人一眼可就能看出裡面藏着傢伙。
在皖北地面上,提起神眼杜明這個人來,大概不知道的人很少。這個人辦案子確是有精明獨到之處,所以阮大元用交情攏住他,把他也拖了下來。
“怎麼樣?”阮大元滿懷希望地打量着他,“可摸出了一點線索沒有?”
神眼杜明一聲不哼地坐下來,斟滿了一杯酒,一仰而盡,空氣頓時感覺出十分沉悶。
“情形不妙。”杜明圓睜着兩隻眼,“沈邱的四個點子聽說都來了。”
王子亮冷笑道:“我就知道這四個老小子閒不住——好!咱們就碰碰他。”
阮大元沒有理他,只是看着後來的杜明:“侯老三呢?”
一掌紅侯遷也是老捕快了,一向在定遠當差,阮大元特別把他也給挑上,除了王子亮外,四個人三處當差,合起來就是三個衙門的力量,以他們四個平素的經驗,聯合偵緝辦案,這還是頭一回,從中可以看出這件案子是如何蒙上方重視而勢在必破了。
“他已經綴上了,”杜明道,“我臉熟,曾經跟他們照過盤兒,不大方便。”
阮大元點頭道:“很好,知道是他們四個就好,只是這四個背小子扎手得很,就怕咱們人力上不敷分配。”
杜明道:“這一點我也想到了,我看老哥你得出面,和守備衙門的神機營取得聯繫,非得借重神機營的銃子(火槍)不可。”
阮大元嘆了一口氣道:“也只好如此了。”頓了一下,他遂轉向王子亮道,“事不宜遲,守備衙門那方面,你比我熟,反正是拿公文照令,能來多少人我們不爭,你這就辛苦一趟吧!”
王子亮痛快地答應了一聲,站起來就走。
阮大元喚住他道:“可千萬小心,神機營來的人一律要穿便衣,火器尤其不能露出來,你一切費心了。”
王子亮點頭道:“這個我知道,我這就走了。”即轉身步出。
神眼杜明說道:“除了這四個老小子以外,看來可疑的人物還多的是,很可能所有黑道上的人物,都來這裡集中了。”
阮大元摸着下巴,無可奈何地道:“那還用說嗎,我來以前就知道,這一次的差事不好當,弄好了,咱們哥四個成名露臉;萬一弄砸了,我看只怕連人頭都保不住了。”
杜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慎重地道:“老哥說的也是,誰叫我們吃的是這行飯呢!
也只好盡力而爲了。”
阮大元擰着一雙灰白色的眉毛道:“這件事莽撞不得,我們也只能猜想,這些血案是沈邱來的四個禍害乾的,到底確不確實,還得弄個清楚,要不然可是自己找麻煩。”
杜明點點頭道:“老哥說的是。”
阮大元道:“明天麥家賑粥,去的人少不了,也許有人不懷好意,我們過去瞧瞧。”
杜明說道:“好主意,我們混進去瞧瞧。”
阮大元冷哼一聲說:“麥玉階是這個地方的首富,這些人是不會放過他的,往後看吧,下一個就該輪到他了,咱們該給他傳個口訊,要麥玉階小心着點。”
杜明搖搖頭,一笑道:“姓麥的也不是傻子,他會不想到這一點?再說我來時早已打聽清楚了,麥家有的是江湖能人,他的女兒麥小喬,據說是九華山上一位異人的傳人,武功高不可測,你只想想看,比他財弱的人都遭了難,獨獨他沒有事,就知道他是有恃無恐了。”
阮大元冷笑了一聲道:“往下看吧,就快輪到他們了。”
杜明苦笑道:“但願不要被你猜中才好,要不然我們幾個人可就別想再混下去了。”
阮大元道:“無論如何,沈邱的四個老魔頭忽然出現,絕不是好事,我們得好好盯牢了。”
話聲才住,即見風門“呼!”地拉開來,一個人踉蹌着身子走進來。
阮大元看得一驚道:“老三——你怎麼了?”
來人細高的個頭、長臉、濃眉,身着皁色長衫,只是左肩窩處顯然掛了彩,現出一片血漬。
“掛了個小彩,不礙事。”
一面說,來人——一掌紅侯遷,半側着身子隨即坐下來,杜明忙爲他斟上了一杯酒。
侯遷喝了一口,臉上現出很痛苦的樣子。
“好險,差一點就回不來了,這四個老小子可真不是容易對付的。”
神眼杜明說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侯遷一面脫衣服,揭開傷處,只見左肩窩處斜着有兩處傷口,每一個不過只有寸許來長,只是看上去頗深,一時也不知是被什麼物件所傷。
杜明一怔道:“這是什麼?”
侯遷咬牙往裡面吸着氣道:“暗青子傷的,是喬老二賞給我的。”
喬老二外號是鐵指開山,姓喬叫一龍,在沈邱四老之中,名居第二。其他三人分別是銀冠叟呂奇、天麻謝山、要命鮑無常。四個人無不手狠心辣,在皖北地方惡名昭彰,人畏如虎,不要說百姓聞名喪膽,官府也不敢輕易招惹。
一聽是鐵指開山喬一龍所傷,阮、杜二人都爲之一怔,阮大元哼了一聲,道:“這麼說,你跟他們照了盤兒(見面)啦?”
侯遷搖搖頭道:“那還沒有,我蒙着臉,天又黑,諒他們也看不清楚。”
說話間,只見他咬牙忍着切膚之痛,一雙手指已插進傷處,向外一彎,叮叮兩聲,落下了兩枚制錢。杜明忙把備好的金創散爲他敷上,一面爲之包紮。
阮大元已經將一對錢鏢拈到了手上,就着燈光一打量,只見那制錢上有四個字,寫的是“鐵指老喬”四個古篆,錢鏢大小與當今通行的制錢相彷彿,只是沿刃的一圈,打磨得異常鋒利,白森森的甚是可怖。
阮大元一聲不哼地把這一對錢鏢上的血清擦乾淨,收到了懷裡,隨即目注向侯遷,等待着他的說明。
侯遷道:“四個老傢伙窩在北帝廟,手下人很多,沒辦法進去,我看見他們騎馬出去了,纔敢接近。誰知道廟裡還留的有人,是我抽身得早,傷了兩個小盜,才奪開了身子,就這樣還被喬老二趕出來,賞了我兩枚青錢。好險,要是他當時取我一雙招子(眼睛),八成是躲不開,現在已是一個瞎子了。”
阮大元說道:“他們手下一共有多少人?”
侯遷想了想道:“我看總有二三十口子。”
杜明冷笑道:“不用說,這些個血案,全是他們乾的了。我看等王子亮所請的神機營一到,咱們就把北帝廟給整個的包圍上,給他們來個四面圍剿,一個也不放過。”
阮大元冷眼看着他,苦笑道:“事情能像你所說的這麼容易就好了,今天晚上是不行了,要不然,我得親自瞧瞧去。”
侯遷傷已裹好了,一面思忖着道:“這件事我看不能操之過急,大哥的意思怎麼樣,我以爲明天一大早,先給這邊衙門裡遞個消息,派下三班捕快,喬裝成三教九流的人物,不分日夜,暗地裡把北帝廟給死死地圍住,若發現有一點風吹草動,便趕快通知我們,待時機一成熟,我們這邊才動他們。”
阮大元點頭道:“好!就這麼辦,對付他們這些人,也只有不動聲色。我看我們這邊人手還不夠,得儘快召集,除了這四個老小子之外,別的人也不能放鬆。這兩天我到處走動,發覺到其他可疑的人也爲數不少。這些人居心叵測,專門趁火打劫,這裡事情已經夠多了,可不能再節外生枝,我們得事先提早加以注意。”
杜明連連點頭道:“不是你提起來,我還幾乎忘了,有關顧家橋王大人那樁子血案,就傳說是老少兩個新手乾的,這一點大哥可有什麼耳聞沒有?”
阮大元冷笑道:“誰說沒有?不過目前困於傳言,還不能確定,總之這一趟差事可不好當,弄不好丟差事是小,恐怕咱們幾個的命都得貼上。”
神眼杜明皺着眉頭道:“現在最頭痛的是人心不穩,稍微有點錢的都想走,所謂一動不如一靜,一招搖可就給了歹徒下手的機會。”
阮大元點點頭道:“你這麼一說,倒是提醒了我,我要的一份本地富戶名單,不知你準備好了沒有?”
杜明道:“詳細的名單,要過兩天才能夠抄下來,我手頭上現有一份,只是不全—
—”
他一面說着,一面即由身上掏出了一個牛皮紙卷兒,他打開來,其上零星的註明着一列姓名和住址。
阮大元接過紙卷兒來看了看,總共是十二人,其中三個已打了紅叉,是爲丁、常、包等三家罹難之戶。
十二富戶的首戶即爲麥玉階,第二位記載的是南城的李彥方——
阮大元一驚道:“芝麻李原來也住在這裡?”
杜明道:“他本來就住在這兒,李家在臨淮關發跡已有三代的歷史,生意是越做越大,這一次大旱,他們李家和麥家,每人都拿出了三千兩銀子,作爲賑災之用,倒也難得。”
阮大元微有所警覺地道:“我竟會疏忽了他,事不宜遲,明天我們先去麥家,然後就去拜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