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一陣雨呀!
雷聲隆隆,電光閃閃,大雨點子就像是灑豆子也似的自天空灑落下來。
於是,房上、路上,凡是所能看見之處,水花四濺,暴雨如珠。
這陣子雨來得可是時候,最起碼,來年的稻田水是有了。江南到底是江南,即使是乾旱季節,也不會長久,自有及時之雨解人憂慮。
大雨之下的即景,確是新奇而熱鬧,黃土街道上頻頻爆起的水花,土珠兒,就像是開了鍋的稀飯,來往行人一個個抱頭鼠竄,狀似過街老鼠,都成了落湯雞。
那是一塊相當大的招牌——廣和居——有名的素菜之家。
“廣和居”的素菜包子、餃子,以及整桌的素菜筵席都十分出名,是當地兩位樂善好施的佛門居土所聯資經營。除了這家遠近馳名的飯館子之外,另有一家“廣和居客棧”,就在飯店的後首,來往的客官先吃飯後住棧,或是先住棧後吃飯,都極爲方便。
大雨來臨,卻爲飯店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好生意,一時間門限欲穿,張張桌子都擠滿了人,後來的便只有擠在門檐下“望洋興嘆”的份兒了。
小夥計柱子老早就支起了大紅紙上面專寫着斗大的一個“滿”字招牌,只是這招牌剛一支出去,就被斜掃進來的雨點兒給打溼了,看起來一片模糊,紅黑混淆,不知道上面寫些什麼東西。
大雨唏哩嘩啦,黃土道上泥點兒四濺,偶爾馳過來的快馬,遍體水溼泥濘,蹄掌翻飛之際,兩側行人可都遭了殃,簡直都成了蠕動在田畦裡的泥鰍。
小夥計柱子看看雨勢不歇,來者有增無減,確實發了大愁,把一塊防雨的大油布,用竹竿支架高高挑起來堵向正門,這樣一來可以防雨,再來兼可防人。
他這裡方自把油布架子支好,卻順着布篷子邊沿淅瀝瀝淌下來一撮子水來,正好淋到了他的脖子裡。
“啊唷……好涼!”話聲未歇,他的一雙綠豆小眼珠子可就直住啦。
像是忽然被人點了穴,又像是得了急中風,一雙小眼在猝然接觸到面前這個人兒時,他確信那可是再也分不開來了,心裡是嗵嗵地直跳,張着嘴傻着臉。
“我的老孃——這是哪來的一個小娘兒們……不……還是個大姑娘吧……可也他孃的太俊了些吧……我的個老孃,簡直是再世仙女嘛……”
美色當前,竟然連臉上的雨水都忘了抹了。
就這樣,柱子直瞪着兩隻小眼,眼巴巴地瞧着那個他認爲再世的仙女一徑地來到了他眼前,敢情是好標緻的一個大閨女。
二十上下的年歲,白淨淨的臉蛋兒,高鼻子,小嘴,兩道黑而秀長的眉毛微微顰着,一身黑油綢子雨衣,近腰肢的地方用一根同色的油綢帶子扎着,空出了纖細的小小蠻腰,不過是那麼一拃,那麼笨重的一身雨衣,穿戴在她身上,竟然不覺出一些兒累贅,只是好看。
這個姑娘一路淋着雨水,直由對街走了過來,身後牽着一匹高大的灰鬃大馬,人馬被雨水沖洗得油光水亮,一徑直奔到眼前。
小夥計柱子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射,看了個唏哩嘩啦,不經意全身早成了落湯雞,只是望着對方姑娘發愣。
“對不起,”那姑娘向着他點了一下頭,“給我找個座兒,要獨個兒的。”
“是……有有……請——”
那姑娘淡淡地笑了笑,怪淒涼的樣子。
“啊,對了,還有我的馬,麻煩給牽到廄裡,好好喂些草料。”
“是是……有有……”
好像是除了“是”和“有”之外,別的話他可全都忘了——等到接過馬,轉交給另一個小廝,拉向槽頭的當兒,這才忽然傻了眼。
只顧了“是是是”“有有有”把客人讓到了屋裡,眼睛在座頭上這麼一掠,他可真的傻了眼啦。
卻只是滿屋子黑壓壓坐的都是人,加上了許多臨時新加上來的座頭,可真是舉步維艱,老天,再還能從哪裡找到這麼個空座兒讓給眼前這個姑娘。
“這這……”柱子紅了臉,“真對……不住……我可真是沒地方……安置……
這……”
大姑娘早已把一身油綢子雨衣脫了下來,露出了裡面的緊身衣褲,長身細腰,襯着烏黑的一頭長髮,看過去越見標緻,一聽見說是沒有了座位,臉上表情可就透着失望,兩道秀眉可就顰在了一塊兒,似乎有些怪對方小夥計爲什麼不早說。
“可,真是對不住……這裡早就客滿了。”
這話可就更有語病了,既是早就客滿了,爲什麼現在才說?
心裡一氣,也不多理他,只拿着一雙冷冷眸子瞧着他,那意思是說倒要看看你怎麼安置我,想打發我走可沒那麼容易。
“這……”柱子可真是作了大難。
大姑娘冷冷哼了一聲,往後面退了幾步,拿背靠着身後的牆,抱着一雙胳膊,似乎是要在這裡泡上了。
柱子無奈,只得端上了一把椅子,賠着笑道:“大姑娘,你就請先坐一會兒吧,待一會兒有了空兒,再請上座,可好?”
這個姑娘用着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向他掃了一眼,隨即不吭不聲地坐了下來。
柱子這才鬆了一口氣,趕忙轉身張羅着倒茶拿手巾兒,大姑娘接過了熱騰騰的面巾,剛要往臉上抹,想是忽然發覺出上面的氣味不堪承受,皺了皺鼻子,又退了回去。
“嘻……”柱子嘻着一張大嘴,“大姑娘你貴姓呀?這是往哪裡去呀?”
人家姑娘可是正眼也不瞧他一眼,說了等於沒說,她好像壓根兒沒聽見一樣。
這時方纔那個牽馬的小廝,才揹着大姑娘一具簡單的行囊走了進來,嘿,柱子這才發覺到,行囊外面還插着有一口寶劍——不用說,對方這個姑娘準是個跑馬賣解的江湖少女了,卻又看上去文文靜靜地,一些兒也不沾江湖氣息。
即使是坐着,也怪不是個滋味,滿屋子亂哄哄的客人,笑聲、叫聲、呼盧喝雉的猜拳聲音,真能把耳朵給吵聾了。
大姑娘忍不住正要站起來冒雨離開,即見一個頭戴着瓜皮小帽的店家由裡面步出,睜着一雙黃眼睛珠子東張西望,賊也似的。
忽然一眼看見了角落裡的這位姑娘,頓時堆起了滿臉的笑容,一路上殺出重圍,直到眼前。
“這位大概就是麥小姐吧?對不起,怠慢,怠慢!”一面說,這店家一手摘下了頭上的瓜皮小帽,連連直向着面前大姑娘打躬不已。
大姑娘驚了一驚,盯着他說:“你怎麼知道我的姓,誰告訴你的?”
“這……大小姐你馬上就知道了……”一眼看見了面前的柱子,立時瞪眼作色道,“你可真是糊塗蛋一個,沒位子你不會往後面帶嗎?”
柱子訥訥地道:“後……面?後面不是客棧嗎?”
“混蛋東西。”那店家怒聲斥道,“客棧裡不是照樣吃飯……還不把大小姐的行李揹着?”
敢情來人是這裡的主人之一,人稱“二先生”的賬房兼管事,他姓曹,人家管他叫曹二。經他這麼一喝叱,柱子哪裡敢出聲?立時背起了大姑娘行囊,往後院裡就走。
大姑娘還有些轉不過彎來,只看着曹二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大小姐你跟我來見一個人,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原來這位姑娘正是麥小喬,前些天恭送父母入川,在哥哥家住定之後,終是閒不下來,過了幾天便稟明父母說是欲往九華山尋師。二位老人家雖是十分割捨不下,無奈情知愛女自爲金雞太歲過龍江擊傷之後,雖賴鳳姑娘之續命金丹保住了性命,身上仍有餘毒未去,早晚不定哪一天發作起來,便不得了。偏偏這類潛在毒傷,一般醫家萬難解救,也只有寄望那些山野奇人異士,是以小喬說要轉回師門,麥氏二老便也不再阻攔,一番叮囑之後,含淚而別。
麥小喬原本是想去九華山尋師,半路上想到了關雪羽,總是放心不下,便取道江浙欲向皖南切入,心裡甚是猶豫。
她心裡雖是一直惦念着雪羽,卻不知他如今落腳之處,記得臨別之際,關雪羽曾說過,如欲打探他的下落,便去出雲寺問出雲和尚便知,於是她便私下打定了主意,先去找出雲和尚。
卻是沒有想到,方入浙境,便遇見了這陣子大雨,雨勢之大,簡直前此未見,更勢將要延續數日。說不得,也只好先在這裡住了下來。
此刻,曹二忽然道出了她的姓氏,說是有人要見她,便不禁令她暗暗吃驚。
她此行外出,爲恐被人疑惑,衣着行止,已是儘量隨俗,絲毫不願出異樣,想不到依然爲人認了出來。
這時一面隨着曹二向裡面行走,心裡雖忐忑不安,暗忖着如是老金雞等一夥強人,便將如何是好,心裡思忖着見面後應處之道,已同着曹二步進到後院廣和客棧。
一彎長廊直通內院,滿園蕭瑟,襯以半池枯荷,一切在雨的襯托之下,更顯得無限惆悵。
雨勢實在太大了。
唏哩嘩啦由兩廊邊檐傾潑下來的雨柱子,看上去就像是兩條大水龍。
這道硃紅色長廊一路婉蜒伸展,直達湖心,就在那湖心之處,聳峙着一座六角石亭,儘管風雨交加,這湖心一亭,卻獨能享受到風雨中的寧靜。
顯然那神秘的客人,便在湖心亭了。
麥小喬忽地停住腳步,道:“這人要見我麼?”
曹二笑道:“是是……”
麥小喬道:“我剛來這裡,他又怎會知道?別是認錯了人吧!”
蓸二道:“萬萬不會,大小姐既是姓麥,便錯不了……”
方說到這裡,即見前面六角亭驀地啓開,由裡面走出來一個身着半短長衫,白長襪,足踏一雙多耳芒鞋,高個頭的尖臉漢子。
曹二忙站住腳道:“這位麥大小姐,我給請來了。”
尖臉漢子那張死人也似的臉上,看不見一些笑容,點點頭道:“沒你什麼事,下去吧。”
曹二笑着應了一聲,躬身而退,一面招呼着身後的柱子,徑直把麥小喬的衣物行囊,扛向後面客房。
這裡,那個尖臉的漢子,掀動着一雙吊梢眉,一雙凸出的眼珠子,骨碌碌地在麥小喬身上轉了一轉。
“是麥姑娘麼?我家姑娘等候多時,裡面有請。”
“你家姑……娘?”
麥小喬顯然爲之一驚,接着也就猜出是誰了。
“難道是鳳……姑娘?”
想着隨即快速步入亭內。
果然沒有猜錯。
但只見偌大的六角亭裡面,擺置有一席講究的飯菜,鳳姑娘獨自一人坐在席前,卻另設有一個座位,杯箸排置,卻是空着:
“是你,鳳姐姐……”
鳳姑娘身着粉紅,卻披着水綠色的一領長披,一蓬秀髮,又黑又長的直披肩後,想是獨個兒飲了一些酒,臉上微微現出一抹酡紅,更憑添了幾許嬌媚。
“請坐,”她微微含笑說,“專爲了等你,這一桌子萊,我還沒有下筷子呢。”隨即轉問身後的尖臉漢子,“大四兒,給麥姑娘獻茶。”
尖臉漢子大四兒應了一聲,轉身倒茶。
雖是客居之間,她這裡可是一應俱全,敢情無異於她的行宮別館。
“姐姐你太客氣了……”
說着,麥小喬隨即在那張空着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這一切簡直就像個謎,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她可還真的有些弄不清楚,不過,在這個地方,碰見了這個人,卻是一件意想不到,令人喜悅的事情。
大四兒獻上了精瓷蓋碗的一碗香茗。
麥小喬實在口渴了,端起來輕輕呷了一口,只覺得茶質清碧,入口生芬,端是上好佳茗。她的眼睛不經意地又注意到對方鳳姑娘纖纖玉指上的那枚碧綠的翠馬蹬戒指上,白手碧翠,相映生輝,卻是美極了。
“她可真是個美人兒……也真懂得享受……”
再低下頭看看自己的布衣裙權,光淨的十根手指頭,未免相顧失色,她雖自幼生長在官宦富貴之家,可沒有養成一些兒嬌慣氣息,像眼前鳳姑娘這般排場享受,也是從來未曾有過。
老實說,這個鳳姑娘,對她幾乎是完全陌生的,對於“她”,她有太多的納悶兒,太多的好奇。
其實,鳳姑娘又何嘗不是一樣?
四隻幾乎是一樣清澈、一樣美的眼睛,有意無意地彼此都在靜靜觀察着對方。
“你真美……”
鳳姑娘微微笑着,發出由衷的讚美。
其實這句話,小喬早已經說過了,只是在心裡說,沒有出口而已。
“姐姐怎麼也在這裡?”
“我比你早來兩天。”鳳姑娘的那雙澄波雙瞳向着窗外瞟了一眼,窗外仍然是大雨如注,“可巧碰見了這陣子大雨,就被留了下來。”
“你又怎麼會知道我來了這裡?”
“這可是一件巧事……你過來。”
一面說,她隨即走下位來,麥小喬跟着過去。
鳳姑娘望向另一側,推開一扇窗,大雨之中,即現出了當前不遠的街景一面,包括廣和居館正面大街在內。
“明白了吧。”鳳姑娘說,“我的眼尖,你一來我就看見了。”
小喬這才明白,笑笑道:“可是我們就兩個人,也犯不着叫這麼多菜呀?”
“我習慣了。”鳳姑娘淺淺憂鬱的眼神兒,在她臉上轉了一轉,“人的一生,就像螢火蟲一樣的,即使有那麼一丁點兒光,又能光彩多久?尤其是我們女人家,所以,別那麼苦了自己,該吃就吃一點該玩就玩一點,有好穿的好戴的,別藏着啦,趕快穿戴起來,怎麼舒服就怎麼過,莫待春去冬來……”
眨了一下眼睛,她似顰眉卻又笑了,露出的一排潔白又整齊的牙齒,忽然像是觸及了什麼,搖搖頭就不再多說下去。過了一會兒,她才指了一下桌子:“我們吃吧,菜可是要涼了。”
小喬的肚子實在也餓了,對方既是一番誠心,也就不再客氣,兩個姑娘家就大大方方地吃喝起來了。
“你可會喝酒?”
小喬搖搖頭,一笑說:“不過,你有興趣,我也可以奉陪一些。”
“好極了……”鳳姑娘眼睛一掃旁邊的大四兒,“給麥姑娘斟酒。”
大四兒答應了一聲,雙手自矮几上捧起了一個古瓷的小酒壺,正待上前。
“慢着。”鳳姑娘喚住了他,看向小喬道,“我差一點忘了,你是不能喝酒的……
也幸虧……幸虧……”
“爲什麼呢?”
“你身上有傷,怕是見酒就發……”
小喬這纔想到了自己的毒傷未去,果然是喝不得酒。
鳳姑娘說:“我平常一直是不喝酒的……你猜我爲什麼會忽然又發了酒癮?”
小喬搖搖頭道:“爲什麼呢?”
鳳姑娘說:“那是因爲我忽然想到,我們女人實在太可憐了……很多事男人能,我們女人就不能,我就是不信,所以乾脆就喝它一個痛快……”
小喬“嗯”了一聲,半笑道:“說的也是……只是這……又何必?”
鳳姑娘眯起了一雙鳳眼,含着笑說:“巧的是,我在那隻老金雞的住處,發現了好多前朝的佳釀……棄之可惜,我爹爹嗜酒如命,就帶了一些預備孝敬他老人家,一時興起,就打開了一罈嚐嚐……”
“味道怎麼樣?”
“好是好,就是太辣了點……”鳳姑娘張開櫻口,吐了一口氣,用手扇了扇,顯示着她根本就不擅飲酒。
一旁的大四兒,忍不住上前一步,剛想開口,就被鳳姑娘的目光阻止,他終於不敢再置一詞,搖搖頭嘆了口氣,隨即退回原處。
自從上次跟蹤鳳姑娘,慘被修理之後,大四兒算是乖得多了,也學會了看眼色兒說話,像現在,鳳姑娘喝多了幾杯酒,表面無事,一旦發作起來,便是不行了,大四兒還是三緘其口,悶不吭聲的好。
酒入愁腸,似乎增加了無限惆悵。
鳳姑娘向着她的跟班兒大四兒揮了揮手道:“你到外面去,這裡用不着你。”
大四兒怔了一下,終於訥吶地道了聲:“是……”隨即退出。
他前腳退出,鳳姑娘隨即用手捧起滿滿一觥酒,大口的飲了個精光。
小喬“呀”了一聲,睜大了眼道:“別喝醉了……”
鳳姑娘斜過一雙鳳眼瞟着她,笑得那麼邪:“這點酒……又算得了什……麼?唉……
我心裡悶得慌……喝點酒,也許會好受些。”
說罷,又自斟了滿滿一觥。
小喬倒是一番好心,皺着眉毛說道:“我看你是不能再喝了,喝醉了可怎麼是好?”
鳳姑娘這時臉上一片桃紅,看過去益增嬌媚。她臉上顏色過於白皙,又不着笑容,看上去冷冰冰的,令人不敢親近,現在喝了酒,臉現酡紅,再加上不拘言笑,頓時如春花怒放,望之如桃李爭春,嬌豔極了。
“你放心吧,我不會醉的……我只是心裡千頭萬緒,不知向誰吐訴纔好。喝一點酒鬆弛鬆弛,果然像是好受得多。”
小喬的肚子原本餓了,這麼多佳餚在前,她也就不客氣,一口氣吃了兩碗飯,又吃了好些菜,喝了一碗湯,這才放下筷子。
鳳姑娘在她吃飯的時候,只是不停地喝酒,直到把用紅布包着的滿滿半罈子酒喝了一個精光,才停了下來。
小喬嚇了一跳,道:“吃點飯吧!”
鳳姑娘搖搖頭,卻由位子上站了起來,一直走到窗前站住,外面風雨不息。
二女並肩而立,眺望着大雨的天——
“好大的雨呀……”小喬說,“這一下旱象總可以排除了吧,不知道我們那邊下了沒有?”
鳳姑娘雙手攏了一下肩後長髮,連帶着她身後的一領披風,都被大風吹起,一平如肩,模樣兒更俏了。
六角亭內灌滿了風,迂迴不出,“轟轟”作響,聲勢頗是驚人。
“你不是回四川了麼?”鳳姑娘眼睛注視着窗外,卻在跟麥小喬說話,“怎麼又來了,莫非有什麼未了的事?”
“喔……”小喬搖搖頭,訥訥道,“倒也沒什麼………只是想回去看看……”
“難道還有什麼你放不下的人?”
說着,她當然轉過臉,睜大了一雙眼睛,直直地看着小喬,這話可是說得過直了,小喬被她這麼直直地注視着,原來很自然的表情卻變得不自然了,由不得臉上微微紅了一紅,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纔好。
鳳姑娘忽然笑了。
“你怎麼不說話了,是不是我猜出了你的心事?”
小喬搖搖頭,怪不自然,又有些生氣地道:“我有什麼心事?”
“你別亂說——”說了就把頭轉向一邊,直向窗外望去。
鳳姑娘輕輕哼了一聲:“難道你真的不想知道他的消息下落?”
小喬心裡由不得微微一動,回過眸子來瞟了她一眼:“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誰的下落?”
“哼!你可真會裝蒜。”鳳姑娘揚了一下頭,“既然你不想知道,我也就不再多說了。”
麥小喬臉上一紅,笑了笑道:“你是說關先生?”
鳳姑娘看了她一眼:“不錯,就是他,關先生。”
麥小喬由不得臉上又紅了一下,想了想,落落大方地道:“他的近況可好?”
“好極了……”鳳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你想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麼?”
說完,她靜靜地向小喬注視着,微笑了笑,笑容裡包涵着幾許神秘,卻是“諱莫如深”。
麥小喬總是不便承認,微微搖了一下頭:“那倒……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他的近況如何?我父母對他一直心存掛念……”
“你自己呢?”
鳳姑娘的那雙眼神兒,忽然變得極其犀利,像是兩把鋒利的匕首,直刺到小喬心窩裡。
麥小並可是有些臉上掛不住了,以她性情,平常要是有人敢對她這麼無理說話,她早就還以顏色了,只是眼前這個鳳姑娘,卻是有大恩於她,甚至於她家門中人,那就不便發作了。
聆聽之下,她乾脆不答理她了,把頭轉向一邊,臉上神色明顯地現出了不悅。
鳳姑娘迎着冷瑟的風,苦笑了笑,忽然道:“我們不談這個了……”
一陣寒風襲過來,她腳下情不自禁地搖晃了一下。
麥小喬忙自挽住她道:“呀,你有些醉了。”
鳳姑娘掙開了她的手,搖搖頭,道:“別胡說……這點酒,算得了什麼?”
話雖如此,她卻情不由己地現出了醉態。須知她素來不擅飲酒,也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喝過,再者所飲之酒,正是當日過龍江取自古堡地窖所藏。數百年前的烈酒,酒性奇強,雙重原因之下,她如何挺受得往?
這陣子迎面寒風,猝然間引發了強烈的酒興。鳳姑娘忽然覺得酒力上衝,一陣子天昏地暗,心裡雖明白是怎麼回事,卻不願在人前出醜,身子見了一晃,便在近窗前的一張石几上坐了下來。
她想嘔吐,身子前傾,探出窗外,乾嘔了幾聲,卻是吐不出來。
麥小喬看着,心裡老大的不忍。
“鳳姐,你可是真的醉了……我扶你到屋裡去休息休息吧……”
說罷,再也不由她使性子,胳膊上着力,用力地把她攙了起來。
鳳姑娘真的醉了,一頭秀髮,雲也似的垂了下來。手觸處全身滾燙如焚,恁地星眸圓睜,幾番作勢,卻挽不回已經癱瘓了的醉態。
“謝謝你……你就扶我一把吧……”
“你就別客氣了。”
麥小喬攙着半醉的鳳姑娘一腳步出了湖心亭,只把一旁守侍的大四兒嚇了一跳。
“怎麼了,我家姑娘,她怎麼了?”
搶上幾步,就要去攙扶,卻被鳳姑娘推了開來。
“沒你什麼事……我只是多……喝了一點酒……”
“唉……”大四兒重重地嘆了一聲道,“剛纔不是早跟姑娘說過了麼?這種酒喝不得……偏偏又在這當口兒,不是誤事了麼?”
麥小喬道:“不得事,她只休息一會兒也就好了,你前頭帶路吧!”
大四兒也只有搖頭嘆氣的份兒,他雖受鳳七先生嚴詞關照,一路照顧鳳姑娘的起居飲食,不得出半點差錯,無奈這位姑娘任性,動輒大發嬌嗔,好幾次差一點連命都送掉,哪裡還敢有所頂撞?只是職責所在卻又不能置若罔聞,須知道一旦那位背後的鳳七先生怪罪下來,自己便真是有十條小命,也是難以保住,這可是左右爲難的一件差事,卻又不容他抽身而退,也只好克盡綿力,勉爲其難了。
好在,這座園子,自鳳姑娘下榻於此,便整個地包了下來,倒不愁外人撞見,否則張揚出去,可就麻煩,尤其是眼前這當口兒,可是一點點紪漏也出不得,大四兒心裡一個勁兒的這麼嘀咕着。
穿過了曲折的長廊,一徑來到了後院客舍。
大四兒老大不放心地回過身來道:“還是我來……吧……”
鳳姑娘雖然在醉酒之中,心裡面卻清楚,只向着那大四兒揮了揮手:“去……給我滾的……遠遠的……”
大四兒真傻了眼啦。
“姑娘你……”
“再說一句,我把你眼珠子給挖了出來。這裡沒有你什麼事了,我不叫你進來不許你進來……去去……”
邊說邊自連連向着大四兒揮手不已。
大四兒直恨得頻頻咬牙,一腔忠心,不意竟落得如此下場,心裡一陣子難受,只覺得遍體生涼,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呆在當地,可叫他不是個滋味。
倒是小喬看不過去,含笑安慰他道:“你就下去吧,你家姑娘交給我吧,保管沒錯兒……”
大四兒望着她苦笑了笑,一時連眼淚都淌了下來。
把鳳姑娘擱在了牀上。
這一霎,天色昏暗得厲害,大雨兀自不停地落着,雖然還沒到天黑的時候,卻幾乎已經像是天黑了。
關上了窗戶,點亮了一盞燈。
望着牀上的鳳姑娘,麥小喬無可奈何地舒了一口氣,她的臉色緋紅,摸起來燙人,一雙娥眉緊緊皺着,紅而薄、呈現着動人弧度的嘴,緊緊地繃着,那麼醉態掬人,看着也令人憐愛。她那裡不時地哼上一聲,翻個身子,散亂的髮絲任性地披下來,像是一片雲,而云中的這一隻“鳳”便更加難以令人猜測了。
即使像她——鳳姑娘,這等武功之人,一旦醉倒之後,景象亦是如此,由此推想她所飲的酒,該是何等的醇烈了。
“水……水……”一聲聲的曼吟,出自鳳姑娘的芳脣,她確是有些醉糊塗了。
麥小喬應了一聲,趕忙站起來,由一旁暖壺裡倒出了一杯,走過去扶起她來。
婆娑的燈光之下,鳳姑娘臉紅如火,身上的熱煞是燙人,小喬嚇了一跳。
“哎呀,這麼熱,我看你八成竟是病了,得找個大夫來瞧瞧才行……”
“用……不着……”鳳姑娘用力地搖頭,嘴裡含糊地說着,“我……身上……有藥,清……心散……”說完了,麪條似的又軟了下去。
小喬答應着,把她平身放好了。
對方說出了“清心散”三個字,毫無疑問地,這是一種藥名,那就在她身上搜吧。
鳳姑娘可真的醉得厲害,睡在牀上,霎時之間已似人事不省。
麥小喬見她醉態如此,也是心裡發急,當下,先把她腳上靴子脫下來,靴子方脫,叮噹兩聲,各自落下了兩口小刀,嚇了她一跳檢視之下,見是一種薄如紙片,狀似柳葉的細小的物件。
麥小喬在手裡掂了掂,分量極輕,比了比,恰與中指一般長短,往手上一附,任他神仙也瞧不出來,諒必是一種稀罕的暗器,鳳姑娘竟然把它隨身藏在靴子裡面,也真是有心人了。
脫了靴子再脫衣裳、披風、長裙……還真費事,好在彼此都是姑娘家,倒無須忌諱。
以鳳姑娘那等自負、嬌縱任性的人,也竟然有被人隨意擺佈的一天。
衣服脫光了,拉一牀絲被把她蓋上,麥小喬這才鬆了口氣,瀰漫在眼前的酒氣重極了,麥小喬被薰得受不了,跳起來去一邊打開窗戶,讓大股的冷風灌進來,纔像是好一些。
窗戶一開,纔看見鳳姑娘的那個跟班大四兒,遠遠打着一把傘,佇立在雨地裡,兀自向這邊戒備着,倒是真的盡忠職守,誠是難得。
吹了一會兒風,麥小喬才又把窗戶關上,想到了還沒有爲對方找藥,這才找到了她藏在裙邊的細皮革囊,裡面漲鼓鼓的,裝的東西不少,小瓶小盒子多的是,可就不知道哪一個裡面裝的是“清心散”。
摸了一會兒也沒有找着,麥小喬乾脆譁一下子倒在了牀上,一時琳琅滿目,玩藝兒還真不少。
清心散裝在一個小小的扁盒子裡,是一種小小的淡黃顏色丹粉。那盒子形式橢圓,上面有幾個凸出的陽文字體——“金鳳堂秘製”。
麥小喬待取藥在手,眼睛無意中瞟了瞟,卻看見了一方打着相思情結的頭巾,於是抖開來一看,嘿,上面竟然花花綠綠真還繡着東西呢。
麥小喬自幼不擅女紅,每見別家姑娘做的好針線,私下便羨慕不已,眼前這位鳳姑娘的針線活計,她倒是要好好瞧瞧。
那是一方閃亮着點點星光的湖色上好絲巾,滾着一圈銀絲邊兒,十分雅緻,打開來,先自有淡淡的一縷暗香——李清照詞中的“暗香盈袖”,那“暗香”二字實在是形容女子的鉛華粉脂與本身體香的一種混合味兒,最能令人蝕骨銷魂。
顯然,鳳姑娘這方紅帕上便是這股香味兒。
麥小喬只是注意這方紅帕上未完的繡工——尤其是大紅色絲線,繡在上面的幾個字十分醒目。一經觸目,由不得令她爲之怦然一驚。
“雪羽清賞。”
麥小喬忽然地睜大了眼睛,接下來的幾個更大的字,由不得令她心旌頻搖——那是“永結同心”四個大宇,下款落名之處,卻是用銀色絲絨精心繡成的一隻鳳,卻是還沒有繡完,只繡了一半而已。
看到這裡,小喬的手抖了一陣,只覺得眼前一陣子發黑……她簡直不敢相信眼睛所看到的會是真的,抖着手,把這方絲帕捧在了眼前,看了又看,認了又認,心裡面一陣子酸楚、差一點淌下了淚來。
“雪羽清賞……”她心裡想着,“這不是關……大哥……麼?”
那“永結同心,”四個字,只要是認識字的人都能知道是什麼意思。
不用說,這方絲帕正是鳳姑娘的貼身之物,並由她拿來,親手繡上字,贈與她私心眷愛的關雪羽,用以爲定情之物。
看着,想着,麥小喬只覺得一時萬念俱灰,遍體生涼。
牀上的鳳姑娘又自翻了個身子,卻把一張鮮紅的臉,映向小喬。
麥小喬生恐她忽然醒轉,被她瞧見了不好意思,匆匆把那方絲帕收入原來的革囊,偶一擡頭,迎着的鳳姑娘那張醉態可掬的臉,竟似春花怒放般地綻着甜甜的微笑。
“我的天……難道是她醒了,都看見了?”
麥小喬心裡一驚,這麼想着。可是轉瞬之間,她隨即打消了這個疑念——鳳姑娘只不過是在睡夢之中而已。
她剛想走前去喚醒鳳姑娘吃藥,手方伸過去,卻聽見鳳姑娘嘴裡含糊的聲音說着:
“你,要走了……”
小喬一驚,剛要置答。
鳳姑娘卻又道:“不……我不要你走……我要你留下來……雪……羽……你知不知道……”
麥小喬苦笑了一下,這才知道自己錯會了意,敢情人家並不是在跟自己說話,而是跟……她真想把耳朵捂起來,不要聽,偏偏還是聽見了。
“我要你教我念書……就像現在這樣的教我……”
麥小喬由不得輕輕嘆了一口氣,不由自己的兩行清淚淌了下來。
鳳姑娘還在不停地說着醉話,小喬卻不願再聽下去了。她默默無言地獨自走向窗前,打開一扇窗,讓冷風直灌進來,猛厲的勁風襲在她身上。她恍然覺着自己是一根冰柱子,由頭到腳都涼透了。
眼睛看見的是一天飛瀑的大雨,耳朵裡卻並沒有聽見雨的聲音,只是混混沌沌的,彷彿置身太虛,無人無我……就這樣的,不知佇立了多久,才恍然似有所警覺。卻發覺到整個臉上都沾滿了雨水,並且把她上半個身子都打溼了。
麥小喬順手擦了一下臉上的雨水,退回了身子,關上了窗戶,目注那一位兀自在牀上醉話連篇胡折騰呢!
“唉!看來她也是個可憐人呀!我這又是何苦?”
擡起手。用袖子擦了一下淚痕,她就落落大方地走到了鳳姑娘牀前,推了她一下道:
“醒醒吧,吃藥啦!”
鳳姑娘驀然一驚,倏地坐了起來。
“啊……我?”
“鳳姐,你可是真醉啦,醉得胡話連篇——”
“我醉了?”揉着惺鬆的醉眼,兀自有幾分意態朦朧。
“得了,別再瞎說了。來,這是你們金鳳堂的清心散,吃上些吧!”
一面說,她就扶着鳳姑娘坐好了,把一粒其實是“丹”而名爲“散”的清心散,放到鳳姑娘的嘴裡。
她又小心把她麪條兒也似的無力身子倚向牀欄,坐踏實了,這纔去又爲她倒了杯水,連搖帶哄地費了好一番勁兒,纔算把藥給灌了下去。
真沒想到,像鳳姑娘這擁有一身好武藝的人,一旦醉倒了,卻也是與常人無異,這是遇見了自己,要是在外面,遇見了居心不良的男人,來上這麼一手兒,那還得了?
想到這裡,麥小喬也就越加警惕着自己,往後兒,這酒可是千萬沾不得。
鳳姑娘吃下了藥,醉態不減,拉着小喬一會兒叫“好妹子”,一會兒又是“好哥哥”,又哭又笑,纏了好一陣子纔像是藥力發作,慢慢地安靜下來。
麥小喬把她侍候着躺好了,摸摸她仍然是滾燙滾燙的,按說,她應該離開了,可是她卻偏偏放心不下。
當她找到了洗臉盆,在院子裡接了一盆雨水,用條清潔的布巾浸溼了,爲她敷在頭上,這樣兩條替換着,好一陣子,才覺出體溫下降,也許那粒清心散發生了作用,鳳姑娘就此才真正的入睡過去。
麥小喬這纔鬆下了口氣兒。
她獨自在鳳姑娘牀邊守了一會兒,見她呼吸均勻,又不再像先前那般胡話連篇,這纔是放寬了心。
她趕了一天的路,早已累了,鳳姑娘既已服藥入睡,她也就不再鵠守一旁,當下便熄了燈,悄悄步出室外。
這會子天可是真的太黑了,再加上大雨如注,可真是伸手不辨五指。
麥小喬伸手想去摸火摺子,才發覺到原來不在身邊。連同隨身的革囊,都叫先時那個小夥計柱子給扛走了。
所幸,就在此時,她瞧見了一盞油紙燈寵,向這邊走了過來。
敢情是大四兒走了過來。
大四兒一眼看見了她,輕輕喚了聲:“麥姑娘麼?”
麥小喬看見他一身的雨衣雨靠,雖然現身子廊子裡,身上仍然是沾滿了水珠,可見得雨有多麼大了。
雙方走近了。
麥小喬點點頭說:“你家姑娘可真是醉了,好一陣子折騰,這會子已服下了清心散,睡着了,大概是不礙事了,你大可放心了。”
大四兒“啊”了一聲,上前幾步,推開了房門,把燈籠探入照了照,認清了鳳姑娘果然安睡在牀,這才輕輕退出廊內,關上門。
麥小喬情知他是不放心自己,不由得有些生氣,轉念一想:“桀犬吠堯”,各爲其主。反而可見這大四兒護主之切,倒也怪不得他。
“謝謝姑娘!”大四兒向小喬深深一揖道,“天這麼黑了,姑娘還去哪裡?”
“去哪裡?”小喬道,“回我自己的房子呀!”
“原來如此,姑娘睡房就在這裡,請隨我來——”
一面說,他特意把手裡的燈舉高了,半側着身子前頭帶路,不過是繞了個彎兒,即行來到一間房前。
大四兒推開了門回身道:“姑娘請進。”
麥小喬倒沒想到自己住室距離鳳姑娘如此之近。
她原以爲鳳姑娘整個包下了這片院子,看來自己住進來,似乎是經過了她的特准纔會有此榮幸。
房間甚是潔淨,一切應用之物,無不齊備。
銅牀錦帳,連被子都是新的。
大四兒齜牙一笑,道:“我家姑娘特別關照店夥,要他們一切都比照我家姑娘……
姑娘你好好休息吧!”
說了躬身告退。
麥小喬點點頭說:“太客氣了。”
大四兒退了下去,小喬拴好了門,才見自己隨身各物俱已收拾眼前,那口隨身的長劍亦插在行囊裡。
室外傳過來滂沱大雨的淅瀝聲,聽久了膩得發慌。
麥小喬獨自坐在牀上,腦子裡一片空白,不自禁地又想到了關雪羽。
“看來鳳姑娘是知道他下落的。”臉上掛着一絲苦笑,“她當然知道,看來非但知道,而且他們之間已經有了很深的情誼……”
“那也不見得吧……”
“還不見得?連夢裡都叫着他的名字,還能錯得了?”
又想到了那方繡有“永結同心”的絲帕,心裡越加的不是滋味。於是乎,那一夜關雪羽持燈相送,共步竹林的影子,不期然地涌現眼前,接下來是共御強敵,石橋話別一幕幕並不甚久的往事歷歷自眼前掠過……
在她認爲,關雪羽雖然並沒有明顯地向自己表示出內心的感情,然而,彼此也應該是“心有靈犀”,這般感觸微妙到只能意會,是不能訴之情理的,怎麼也不會想到他會移情別戀……這“移情別戀”四個字誠然是言重了,然而舍此之外,麥小喬似乎找不到更爲恰當的字眼……她真有些意亂情迷了。
一個人坐在牀邊只是沉思悶想,彷彿一些兒興頭也提不起來了,心情之影響於人,竟是這麼的大,這種感觸是她以前從來未曾有過的。
遠處傳過來一陣子晚鐘聲,噹噹聲混合在淅瀝雨聲裡,更見淒涼。
麥小喬忽然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冷冷一笑,自己對自己說:“我這是怎麼了……睡覺吧。”
吹熄了燈,方摸索着待要脫衣上牀的當兒,耳邊卻聽見了一陣瓦響。
麥小喬霍地爲之一驚,慌不迭坐起來,仔細地再聽聽,果然不錯——似有人踏瓦行走之聲,憑着她靈敏的聽覺,即使在此大雨天,也萬萬不會聽錯。
“這就奇怪了,什麼人會在這種天躥房越脊?莫非是貓?”
好在衣裳還沒脫,這就出去瞧瞧。
心念一動,她伸手拔出了插在行李捲兒裡的長劍,身子向前輕襲,悄悄拉開了風門一線,向外伺探究竟。
果然不錯。
她看見了一條疾快的人影,正自由大雨淋漓的瓦檐上巧快地翩入長廊,身上的油綢子雨靠,藉助於一點殘燈,反應出閃爍亮光——這人身手不弱。
使得麥小喬更吃驚的,卻是大四兒手掌燈籠,早就等在那裡了,似乎對於這個夜行人的突然來到,並不十分驚訝。
那人身入長廊之後,輕輕抖了一下身上的雨水,把一頂油棕瓦楞帽,摘下來甩了甩,直瞪着大四兒,道:“點子可是來啦!大姑娘她——”
大四兒應了聲道:“小點聲兒——”
那人愕了一愕,道:“怎麼,這裡還有外人麼?”
麥小喬藏身室內,在暗中打量,可就把來人看得分外清楚,只見來客瘦削的一張臉,卻留有一綹子山羊鬍須,大概是五十開外的年歲,說話口音,帶着濃重的湖北腔調,一臉的風塵氣息,一眼看上去,即可知是一個既狠且滑的江湖人物。
大四兒先不答他的話,一雙吊稍長眉,只管挑動着,頻頻向着小喬住室顧盼不已。
麥小喬立刻就意會到是怎麼一回事了,當下匆匆關上了房門,快速上牀,拉被蓋好。
她這裡方自睡妥,只聽見一陣子輕微的聲響,一扇窗戶輕輕張開,接着探進了大四兒一顆三角怪頭,張望了一刻,隨即又收回去,窗戶隨自關好。
這番動作明擺着是有鬼了。
麥小喬心中暗自詫異,稍待片刻,便自悄悄潛出。
即見大四兒正把那個夜行來人引向一間客房,卻把一盞油紙燈籠插在門上。
大雨兀自不停地落着,事實上在外面根本就不能說話,自然非要進入房間裡面才能聽清楚。
麥小喬疑念既啓,勢將要探一個水落石出,當下施展身法,一徑掩向對方窗前。所幸這裡有廊檐這着,雨淋不着,由於外面風雨聲勢甚大,倒也不愁弄出聲音被對方聽見。
很快地紙窗上便自現出了一點亮光,屋裡大概已亮着了燈。麥小喬用指尖輕輕在窗角上點了一個破孔,就目其上,室內二人便落在了眼裡。
先時現身的夜行人這時脫下了雨衣,現出了裡面穿着的一襲灰白長袍,想是礙於雨天行走,特意撩起來在腰上緊了一個大結,佩着鏢囊,腰上卻纏着一條油黑鋥亮的鐵兵刃——“蛇骨槍”。
“我就知道今夜你們準有訊兒,所以專誠候駕,四當家的辛苦辛苦,請坐,來碗熱茶吧。
一面說,大四兒儘自倒茶奉客。
來人雙手接過茶碗,沉聲笑道:“大管事,你客氣了。”
喝了一口,放下茶碗,來人翻着一雙深邃的眸子,嘿嘿笑了兩聲,用着濃重的鄂省口音道:“倒真是叫鳳姑娘給猜對了,他們真的來啦——”
大四兒臉色一喜道:“怎麼說?”
羊須客哼了一聲道:“大管事還不明白?我是說那批賑災的解銀來了。”
大四兒點頭道:“那還用說,我們姑娘一向是料事如神,哼哼……來了那就好,你們還沒動手吧!”
羊須客一笑,露出了發黑的牙,樣子更見猙獰:“什麼話,沒有姑娘的命令,哥兒們有天大的膽子可也不敢呀,這就勞駕請姑娘金身一現吧!”
大四兒搖搖頭說:“不行,姑娘才入睡不久,有什麼事你跟我說也是一樣。”
被稱爲四當家的,羊須怪客略一思忖,點點頭道:“也好——我們哥兒四個奉了姑娘的命,在這附近八條要道上都埋伏了人,日夜注意着來往可疑的人,直到今天早上,纔算是踩着了……”
大四兒點點頭道:“辛苦,事成後,姑娘一定重重有賞。”
羊須客嘿嘿一笑,起手摸着下巴上的那一綹子山羊鬍子:“那倒是不敢,兄弟此來,奉了我們呂老大的命令,要跟姑娘討個口訊地,這趟子買賣是怎麼樣一個做法?姑娘本人是不是要親自出手?”
聽到這裡,窗外的麥小喬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戰。
“我的天,原來鳳姑娘竟然是……”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眼前見聞,豈能是假?真叫人難以置信,接下去的話便是非所不可了。
“這還用說?”大四兒那張白臉上滲出了一絲冷笑,“四當家的,說一句我不該說的話,倒不是在下我小瞧了四位當家的,這檔子買賣非同小可,如果姑娘不出手,哼哼……只憑尊駕哥兒四個能拾掇得下來麼?”
羊須客被挖苦得臉上一陣子發青,憑着他們沈邱四老昔年在地方上的聲勢、威風,豈能容忍對方一個下人的當面奚落?
然而,對方“七指雪山”這個名號的來頭實在太大,盛名之下,即使大四兒這個聽差跟班兒,他也是得罪不起。
“哈哈……”仰天怪笑了一聲,來人——要命鮑無常算是吞下了這口惡氣,“叫貴管事這麼一說,我們哥兒四個可真成了廢物了,既然如此,也只有聽候姑娘指示發落。”
大四兒“嘿嘿”笑了幾聲道:“在下豈敢小瞧了四位當家的,只是這件事情。江湖上消息走露,風聲太緊,知道的人實在已不在少數,爲穩重計,還是要姑娘親自出手的好。”
要命鮑無常任了一怔道:“怎麼,大管事,你莫非聽見了什麼傳聞麼?””
大四兒冷笑道:“難說得很,這件事我看四當家的先回去轉告呂老當家的,就說我家姑娘有令,請四位當家先把買賣穩住,一切聽令行事,這就不會錯了。”
鮑無常站起來道:“好吧,只是事不宜遲,一切還要請姑娘早作指示纔好。”
大四兒點點頭道:“我知道。”
麥小喬還想再聽下去,忽然覺得頸後一股冷風直襲過來,不禁吃了一驚,慌不迭向側面施了個旋風,“嗖”地旋身出去。
容到她身子飛縱出去,方自掩向一堵牆後,即見方纔窺伺的那間房門開處,大四兒等二人已閃身而出,其勢甚險,麥小喬如果慢上一步,保不住便會敗露了形跡,這麼看來,那道襲向頸後的寒風,倒似有意在向自己示警了。
這人又是誰?
隨着小喬目光轉處,似乎看見了一條疾快的影子,陡地自右側拔起來;在滂淪的雨勢裡,落向一片瓦脊。
這個方向恰與大四兒二人現身之處相背而馳,大可不必擔心爲他們發現。麥小喬心中不解,倒要看看來者何人?
好奇心起,身子向後一翻,藉着兩腳後蹬之力,嗤——驀地躥了起來,緊隨着那人身後,也自落足於那片平敞的瓦脊之上。
容得她身子落定之後,霍然警覺到迎頭撲身的大雨,其勢未已,自己只顧了追人,竟是沒有想到此刻身上未着雨衣,一上來即弄了個遍體淋漓。
眼睛瞟處,似有一條人影,直向牆外街心飄落而出,勢子絕快,竟似不爲大雨影響。
麥小喬心情十分沮喪,卻也不容這人逃開自己眼前,倒要追上探個來龍去脈。
咬了咬牙,她不顧遍體淋漓,也跟着縱身追出,幾個起落,隨即也來到了街心。身子方自落下,禁不住暗自連聲道苦,敢情是大雨不歇,街道兩渠排水不及,不過是兩三個時辰,已積水及膝了。
黑夜裡看它不清,這一落下來,可就慘了,一雙鞋襪,頓時浸了個透溼,連帶着半截裙角,也泡在水裡——而對方那人顯然早已留意及此,落腳之先,早已尋好了地方,自然免卻了此番尷尬,此番卻貼在對街一堵牆上,向這邊觀望着。
麥小喬真想大罵他幾聲,無如幼受庭訓,不容她信口雌黃,想要上去打上一架,偏偏又追不上對方。
那人高高的身軀,一身油綢子雨靠早已打點得十分利落,猿臂蜂腰,背扎長劍,雨勢裡絲毫無損颯爽,他那裡遠遠佇立張望,目光炯炯,其勢雄偉。
他只是遠遠地向小喬注視着,未發一言,雨勢阻隔了麥小喬的視線,天又是如此的黑,想要辨清對方是個什麼長相,即非全無可能也是極難之至。
麥小喬拖着半截打溼了的裙子,在街心動彈不得,撲面而來的大雨,使得她連張開眼睛都極感困難,真後悔來時未料及此,否則只須兜上一塊油綢子,權作雨笠,其勢便將大爲不同,偏偏頭上長髮,未及挽好便出來,這時給雨水一衝,一根根清湯掛麪般便都拉直了,披頭蓋臉,直往下淌着水珠子,真是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窩囊相。
這是不可能追上對方了。
麥小喬理了一下頭髮,兩手叉着腰,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她遠遠打量着那個人,對方既無敵意,也就罷了,這麼一想,乾脆不再追了。轉過身來,方自在水裡走了幾步。
忽聽得身後人聲道:“接着——”
麥小喬忙自一個轉身,眼前呼然作響,一片黑影直向着她迎面襲來,麥小喬心裡一驚,未曾多想,一掌即向着來物擊去,“噗”一聲,觸手稀鬆一片,“叭”地落在地面積水之上,敢情並不是什麼傷人的物件,卻像是一件長衣——一件寬大的雨衣。
耳邊上似聽見那人發出的一聲嘆息,似乎說了句什麼,卻被雨聲混淆了。
容得麥小喬想明白怎麼回事,取衣到手,那人已施展輕功,一縷輕煙般地消逝無蹤。
麥小喬涉水臨途,望着黑沉沉的天,確信是無計可施,只得循着來路,悻悻轉回。
雨實在太大,她只是把對方拋來的雨衣張開來遮在頭上,又怕驚動了大四兒,腳下不得不放輕點了。
這樣回到住處,幸好還沒有驚動外人,接下來更衣沐體,好一陣子才把自己洗擦乾淨,一個人倒在牀上,想着方纔情形,兀自由不得有些臉紅,卻是猜不出那個向自己示警之人又是哪個?真個好生令人不解,一個念頭忽然由她腦中興起:
“難道他是關雪羽!”
這個念頭確是令她心中爲之一震,回想着方纔那人遠遠佇立的偉岸體形,果真與關雪羽有幾分相似,只是接下來的疑團,在困惑着她。
如果說,這個人真是關雪羽,他爲什麼不與我上前相見?他來這裡幹什麼?難道他是來找我的?不,這似乎是不大可能,他怎麼會知道我住在這裡?
如果他並不知道自己住在這裡,而又來這裡,情形就很明顯了。
他是來找鳳姑娘的。
情形必然是這樣——他原是來找鳳姑娘,無意間發現了自己,覺得很不是個滋味,不便相見,這才欲隱又現,連句話都不跟自己說了,總算他還念上那麼一點點的交情,向自己示警,臨走更留下了自己的雨衣。
這一連串的自我猜測,麥小喬當時想來,確實甚合情理,一時越是氣餒、傷心,真恨不能立時就見到關雪羽其人,倒要問問他是不是這樣?
這一霎她已是“芳心片碎”,想着想着,眼角不禁滴下了熱淚。
如果真是這樣,他與鳳姑娘之間的情誼該是何等深摯,這一點該是應無疑問,麥小喬睜着一雙淚眼,越想越是氣餒,越覺得自己此行不值,一時間腦子裡像是倒了五味瓶兒,懊一陣,氣一陣,傷心一陣,也不知折騰到什麼時候才自沉沉睡去。
麥小喬一覺醒來的時候,天色早已大亮了。
雨早已經停了。
院子裡到處都是積水,那片原已幾乎乾涸了的水池子,給連宵大雨的灌注,現在看過去端的是十分壯觀了,雨過天晴,嬌暖的秋陽再現天際,一切的一切顯然已是大爲不同。
到處都在滴着水珠子,透過敞開的窗戶,那些水珠兒一顆顆給陽光映射得五光十色,有如明珠美玉,珍珠有聲地跌落下。來,這便是大自然原始的靜態美了,只是又有幾個人能夠懂得去欣賞?
麥小喬伸了個懶腰,推門來至院外,所見一切,都被雨水刷洗得煥然一新。
就在這個園子裡,她掬了一些新積的雨水,漱洗一番,想到了近在比鄰的鳳姑娘,不知昨宵宿酒是否已經醒轉?便自向對方住處信步走過去。
那扇房門緊緊地關着,一個小廝正自坐在門前發着呆,見了麥小喬連忙站起來道:
“姑娘起來了啊?”
麥小喬點點頭說道:“鳳姑娘在麼?”
那個小廝搖搖頭說:“一大早就出去了……啊,鳳姑娘臨走的時候交待,說是姑娘要吃什麼儘管吩咐,還說要姑娘你不要走遠了,她晚上就會回來。”
麥小喬點點頭道:“知道了,還有,她的那位跟班兒管事先生呢?”
小廝道:“啊,是四爺麼?跟着一塊去了,大姑娘,你要吃些什麼,我到前面給您端去,燒餅,麻花兒,豆腐腦都現成,還有——”他眯着一雙小眼睛笑眯眯地道,“不瞞大姑娘說,我們店裡的小籠湯包,菜肉餛飩可是遠近大大有名,姑娘您一嘗就知道了。”
經他這麼一說,小喬可是真有些餓了,點點頭說道:“好吧,你就一樣來一點吧!”
小夥計答應了一聲,一溜兒小跑離開眼前。
麥小喬心裡不禁暗暗驚異,思忖着鳳姑娘主僕二人一早離開,必有重要之事,很可能便是昨夜大四兒與那個夜行客所談有關“解銀”之事。
想到了這裡,麥小喬可是有些坐不住了。
有關鳳姑娘是否真的參與了盜夥組織,意欲劫持這批所謂的賑災災銀這件事,麥小喬雖然已由大四兒與那位夜行客嘴裡,聽知了一個大概,但是她卻不敢就此認定,非要自己親眼看見了鳳姑娘參與其事,或是由其嘴裡親口道出,才能相信是真的。
現在似乎便是自己要開始瞭解鳳姑娘其人真相的時候了。
對於麥小喬來說,這實在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如果在自己從事一番調查之後,證明了鳳姑娘果然是這樣的一個人,則又該如何?她曾是自己甚至雙親的救命恩人,又豈能反戈相向?
這番突如其來的思潮,大大地困惑了她,一時真有些不知所措。
這時候那個小廝已提着飯盒進來——果然好精緻的一份早點。
麥小喬打發了賞錢,隨即令他爲自己備馬,匆匆吃完了早點後,這就來到了前院,看看自己這匹馬,經過一番調養果然精神許多。
她惟恐鳳姑娘轉回之後對自己的離開起疑,乃謊稱在附近遛馬,容得跑出一段距離之後,才向一家鐵匠鋪打聽江南會館的方向,鐵匠鋪裡幾個人都出來了,說也說不清楚,後來還是一個路人指示了她確切的地址,她就循着那人指示的方向一徑快馬奔馳了下去。
原來所謂的江南會館,其實與一般的驛店形式相若,內裡住客十有八九是一些官場上的人物,一些晉京趕考路過的舉子,歸省返鄉的清寒京官,公門來往的差人,即使並非是官場人物,也都與官面上沾着一些關係。那麼,秦照這一夥子人,住在這裡也就不足爲奇了。
麥小喬好不容易找來這裡,只見這江南會館地方倒是還夠大,也夠氣派,只是房子太舊了些。門前立着兩個大石頭獅子,黑漆的大門,油漆多見斑蝕,由門前往裡面看,足有四五進院子。昨天那一陣子連夜大雨,把進門的一片青石板道沖洗得點塵不沾,卻也爲破舊的房頂帶來了意外的災害,很可能多處都漏了雨,由外面看進去,到處都是接水的破鍋爛罐子,叮叮噹噹響成一氣,被雨水打溼的舊褥子被子,衣服,曬得滿院子都是。
麥小喬先在一片林子裡,把馬拴好了,獨自繞到了會館正門,看看沒有什麼人注意,抽個冷子忽然走了進去,卻聽見一人大聲道:“喂喂……你找哪個?”
敢情進門處,還有個門房。
一個彎着腰的瘦老頭兒,一隻手架着菸袋杆子,眯縫着兩隻紅眼,只是上上下下往小喬全身看個不已,雖說是江南多佳麗,可是像眼前麥小喬這般出色的姑娘,確也難得一見,麗質當前,無怪乎連一大把子年歲的糟老頭兒也看直了眼。
麥小喬只得停下來道:“我是找人來的。”
瘦老頭嘻嘻一笑,露出兩排被燻黑了的牙齒道:“找人,誰啊?來來來,你給我說說,這裡住的人多了,雜得很,你一個大姑娘可不便隨處亂跑呢!”
麥小喬不得不耐着性子道:“我是來找……一位解爺……不知他可住在這裡?”
瘦老頭皺皺眉道:“姓解的,這個姓倒是不多,來來來,我給你查查。”
麥小喬道:“錯了,不是姓解,而是一位解差。”
“噢,是這麼回事。”瘦老頭嘻嘻笑道,“這位差官貴姓呀?”
一面說他就轉身來到了小屋,麥小喬只得跟了進去。
瘦老人隨即找出了住客名簿來,翻了一張,道:“噢,這裡有一位,是應天府裡來的劉老爺吧?”
“對了,就是他。”
麥小喬順口應着,心裡可有些發慌,瘦老頭立時堆起了一臉笑容道:“原來是劉老爺的寶眷,來來來,我帶着你去,劉爺我熟得很。”
小喬原是隨便亂說,無非打算混進去以後,自己再慢慢找尋,總能找到那批押解災銀的官差,想不到這個瘦老頭兒偏偏多事,非要送她進去不可,一時大爲作難,推辭不掉,只得隨着他向裡院步進。
瘦老頭因見對方是個年輕的姑娘,便一口認定是那個劉差官的親眷,因這位姓劉的差官,平常對他出手闊綽,賞銀頗多,瘦老頭早已銘感於心,卻是苦無所報,今天難得有此表功機會,自是不會輕易放過,當下笑嘻嘻地在前引導着一路向後面行進。
他邊走邊說:“劉老爺來了可有不少的日子啦,平常最是照顧我,可真沒有少使錢……說的也是,可真是個好人哪!”
身後的麥小喬沒有答理他。
瘦老頭又道:“我聽說過,劉老爺還沒成家,說是家裡有個妹妹來着,前些日子還在念着,嘿嘿,你看看,今天可就來了……”
說着笑着,他倒是蠻能自得其樂的。
一連穿過了兩進天井院子,來到了那位劉差官的往處,新漆的大門,一邊還掛着一盞燈籠。
瘦老頭叭叭地往門上拍了兩下,大聲道:“劉老爺,您老瞧瞧誰來了?”
姓劉的剛要出門,立刻開了門道:“誰呀?”
瘦老頭一笑道:“誰?您老這不瞧見了嗎?你妹妹來啦!”
一面說回頭就要招呼麥小喬,怔了一怔,頓時可就傻了眼啦!妹妹?哪來的妹妹呀!
劉差官直着脖子也糊塗了:“誰?誰?我妹妹……”
“可不是嗎?許是跟您老在鬧着玩兒吧!喂!喂!”一邊嚷着,他忙自回裡頭找。
劉差官也傻了眼跟着他找,可就是再也沒有看見這個妹妹。
麥小喬早在瘦老頭自言自語的當兒,從容抽身離開,來到了第三進院子的入口處。
兩名帶刀的武弁守侍左右,不用說這進院子裡一定是住着特殊的人物,尋常人是不便出入了。
她此行只不過是確定一下,倒不一定現在就要面見對方。心是有了準兒,轉身向外踱出。
爲了避免再被門房的那個瘦老頭兒發現,惹出類似妹妹找哥哥的鬧劇,她也就說不得客串一下飛賊——抽個冷子嗖地躥上了房,轉一個方向,掩住了身子,看清了眼前一片樹林,自忖着不會爲人發現,這才飄身落下。
卻聽得一人道:“你的膽子也太大了,只道是好心救人,卻忘了自己,真是泥菩薩過江——我看你是自身難保啊!”
麥小喬心裡一驚,卻是沒有料到眼前林子裡竟然還藏有人。當下定了定神,隨即向前走去。
這纔看見林子裡一片池塘,正有一個頭戴大笠的高大和尚,在塘邊垂釣。
和尚盤坐在一塊青石板上,背倚着一棵光禿禿的柳樹,一竿在手,其狀自得。
麥小喬心裡動了一動,暗忖着,莫非這個和尚並不是在跟我說話麼?
可是這附近並無外人,若非是和尚自言自語,便只有跟自己在說話了。
水面上粼光閃爍,敢情是魚兒上鉤了,遂見他起竿抄手,捉住了那條魚,嘴裡兀自不閒地念着:“在水裡原本自由自在,何苦吞鉤上釣,你只道自家聰明,小看了別人,到頭來卻是苦了自己,真正是糊塗之至,阿彌陀佛!”
話是在跟魚說,誰又知道不是含沙射影在暗指着人?
麥小喬這時距離和尚不遠,發現對方和尚好一副清奇相貌,頭上雖戴着竹笠,卻有大蓬蒼髮自頸後披下,並非一般和尚傳統的落髮禿頂。
令她驚訝的是對方和尚那一雙長眉,和自斜出面頰兩寸開外,襯着他那一身素色肥大袈裟,看上去真有古仙人的風采。
這時,和尚已取魚到手,嘆息一聲,信手又自拋落池塘,道:“爾本清波自由身,不惹凡俗不沾塵,一朝躍起混飩外,始知天界有乾坤。魚兒,魚兒……此去好自爲之,一切皆在天算之中,莫爲已甚,你就認了命吧!”
說完了一大串廢話,和尚才忽地側過臉來正與佇立道邊的麥小喬迎了個對面。
“阿彌陀佛,這位姑娘你此去哪裡啊?”
說時,和尚豎起單掌,向着麥小喬施了一禮。
麥小喬直直地看着他道:“大師父,你剛纔那些話是在跟我說麼?”
長眉和尚呵呵笑道:“我自說自話,卻爲姑娘聽見,尚請不要見笑……無量壽佛,我先見姑娘形色張惶,自客館飛身躍出,莫非有什麼急事不成?”
麥小喬不禁臉上立時一紅,大白天躥房越脊,形同盜賊,尤其是一個姑娘人家,真教人是難以解說。
“原來大師父都看見了。”
“我確是都看見了。”老和尚嘻嘻一笑道,“湊巧的是老衲也在那會館裡掛了個單。”
麥小喬含笑道:“原來這樣……”
“姑娘像是在尋人,不知可會見着了沒有?”
“還沒有……”看對方是個出家人不像是個壞人,她隨道,“大師父既然也住在這裡,可知有幾個解差是住在這裡?”
和尚宣了一聲佛號,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姑娘這一問算是問對了人,出家人不打誑語,不錯,是有幾名官差住在館裡,那爲首的一個姓秦名照,乃是杭州府行大大有名的一個捕頭,姑娘你要找的可是此人?”
麥小喬問的乾脆,和尚答得更乾脆。
聆聽之下,麥小喬不禁爲之怔了一怔,心裡盤算着,果然那些解送災銀的官差住在這裡,我何不透過眼前這個和尚,要他把話傳給對方?只是這件事卻也冒失不得,是否恰當?
心裡盤算着,一時難定取捨。
長眉和尚一笑道:“我明白了,姑娘可是有話,要讓我轉告那些官差不成?”
麥小喬吃了一驚,微笑道:“你可真是神仙,竟然連我心裡想的都知道。既然這樣,我也就不必再瞞你了,實話告訴你吧,我因打探出有一夥厲害的匪人,要向這些官差下手,搶劫他們押送的災銀,所以想事先給他們送個訊兒,要他們小心提防……”
“阿彌陀佛,”老和尚喃喃地說道,“原來如此,老衲知道了,姑娘可知道這夥子匪人的來龍去脈麼?”
麥小喬想了想,總覺得茲事體大,不便信口胡言,萬一鳳姑娘與此事並無關聯,事關其一生名節,可就亂說不得。
搖了搖頭,她向和尚道:“詳細情形,我還不大清楚,不過卻知道他們人數不少,而且武功高強,那幾個押銀的官差,絕不是他們的對手……我走了。”
說完匆匆轉身離開,她惟恐和尚喋喋追問不休,自己又實在無能奉告,只能快速離開,耳邊上卻聽得身後和尚冗長的嘆息之聲,似乎嘴裡兀自在喃喃說些什麼,卻也不想再多留片刻,徑自到了先時來處,找着了自己的那匹馬,上馬飛馳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