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驚心動魄

入夜後下了一場雨,空氣中瀰漫着深深的寒意。四下裡皆是一片空寂,隱約聽見雨滴敲打着屋檐,叮叮作響。

江小樓一直沒有入睡,隱約覺得心頭有點煩燥不安,卻說不出究竟是什麼緣故。她輕輕掀開簾子,只見外頭紅燭搖曳,寶鼎香浮,小蝶正撐着頭瞌睡,一切與往常並無不同,便又輕輕放下帳子,突然遙遙聽見遠處傳來梆子響,她一時愕然,立刻從牀上坐了起來:“小蝶,現在什麼時辰了?”

小蝶睡眼惺忪地爬了起來,揉了揉眼睛,狐疑的聽了一會才道:“小姐,天還沒亮呢!”

江小樓蹙起眉頭,盯着外面黯淡的天色並不多說,小蝶便起身上去關好窗戶,回頭道:“可能是外面下雨小姐才睡得不踏實,再睡一會兒吧。”

江小樓輕輕舒出一口氣,正待躺下,誰知外面突然有婢女稟報道:“郡主,謝府有人來報信,說謝老爺去世了。”

江小樓猛地一震,竟是一身冷汗涔涔,只覺咽喉一團棉絮堵着一般,幾乎說不出話來,良久才道:“我知道了。”

小蝶臉色微微發白:“小姐——”

江小樓輕輕嘆了一口氣,道:“當初太無先生就說過伯父是心脈受損,終究是躲不了的。你去準備一下,我們上門弔唁。”

“是。”

天剛矇矇亮,慶王府就準備好了一輛素棚馬車,馬車一路到了謝府門口。謝家大門已然打開,門口搭起喪事牌樓,牌匾、影壁上全部掛了白,身穿素服的僕人們進進出出地忙碌着。迎客的僕婦見到慶王府的馬車似是吃了一驚,連忙迎上來。江小樓不待她說話,便徑直往內行去,僕婦只能戰戰兢兢跟在身後,不敢多言半句。門內同樣是一派忙碌場面,大院子裡掛起足有三丈高的幡旗,中間是繡着招魂咒的緞面旗幟,扣着荷葉寶蓋,中間嵌着絨腰。京城習俗,人去世後只要掛起幡旗,靈魂便會隨着飄揚的幡蓋歸來。一隊身着袈裟的和尚在幡旗下魚貫穿過,筆直進入了靈堂。而院子裡已經搭建了一座主棚,四座附棚,棚子裡還設有座位,賓客可以直接到這裡休息、喝茶、敘話。當引路的僕婦要把江小樓帶入主棚的時候,江小樓卻搖了搖頭,徑直向靈堂而去。

大廳門口設了一口報喪鼓,江小樓剛到門口,那鼓點就響了兩下,靈堂上的悲泣之聲瞬間傳了過來。小樓一腳踏入靈堂,只見精緻的黃梨木垂花門全部用白布遮蓋起來,大廳裡一口楠木棺材架在了四張長凳上,靈堂前擺放着各式祭品,謝家人全都是滿身素服,在哀樂聲中悲泣不已。江小樓瞧見他們,卻是目不斜視,手持焚香一束,徑直上前向謝康河行禮。

王寶珍擦了一下眼淚,躬身道:“明月郡主,多謝你送來的人蔘補品,老爺卻是用不着了。昨兒夜裡他突然一口氣上不來,還沒到大夫進門,人就這麼去了。”

江小樓冷漠地望了她一眼,目光落在了那口楠木棺材上。

王寶珍面上含着哀慼之色,口中卻繼續道:“老爺去時留下遺言,叫二少爺接替他管着謝家,但二少爺畢竟太年輕,我怕他行事多有不周,郡主是老爺最信任的人,今後還請你多多照拂。”

江小樓聞言,已知對方不過是在試探,所以口中只是淡淡嗯了一聲,既沒說一聲反對,也沒說一聲贊同,似是完全與她沒有關係。

環顧四周,謝倚舟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謝月只是一身素服,垂頭屏息,唯恐江小樓秋後算賬;謝柔和謝香一臉悲慼,滿面淚痕,卻是隻聞哭聲不見哀意。唯獨一個小小的謝春,幾乎哭成一團,眼淚鼻涕都糊了面孔,真是傷心的很了。江小樓越過王寶珍,徑直走到謝春面前,柔聲道:“伯父早已料到會有今日,你不必太過悲傷。今後若有任何困難,都可以去金玉滿堂或者慶王府找我。”

謝春擡起臉,濃密的睫毛下一雙大大的眼睛滿是困惑。謝康河在世的時候,江小樓從不對自己表現出親近,怎麼今日卻突然如此和顏悅色?

諾大的謝家有幾人真心爲謝康河掉眼淚,他們莫不是在拼命想着如何才能爭得更多的家產。江小樓只是微微一笑,笑容淡得幾乎看不見痕跡。謝康河早已料到會有今天,他派親信告知江小樓,不要再去謝府看望,避免引起那些小人的別樣心思。另外,就是替他照拂謝春。謝康河是個精明的生意人,卻並非一個成功的父親,他早已把謝家子女的本性看得十分透徹,不過是人爲財死鳥爲食亡,連失望都談不上了。

謝倚舟走上來,俊朗的面容格外客氣:“郡主放心,我會代替父親好好照顧妹妹們。”

江小樓脣畔的笑意更淡了些:“二公子,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鉅萬者乃與王者同樂,做生意的道理你應該比誰都懂,出爾反爾違背道義之事,必將引起羣商攻訐。伯父奔波多年,經營起謝氏招牌不易,我勸你——慎重行事。”

謝倚舟愣了一下,最近絲綢鋪來了一位富商,出三倍高價購買特級香品紗,然而鋪子裡所有庫存都已經被人訂完,再行生產已經來不及了,他再三思索後製造了一場事故,讓人以爲鋪子裡的所有香品紗都已經浸了水,他又利用與訂貨客商之間的長久合作關係,親自登門道歉,故意賠償了一筆銀子,反手便將貨賣給了高價客商,盈利五千兩白銀。但這事情十分隱秘,江小樓又是如何得知?他一時背後冷汗,面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

“你——”

“二公子不必緊張,我並沒有時時刻刻都盯着你,只是天下無不透風的牆,這消息既然我能得到,很快其他商戶也會知曉,我不希望伯父多年來的心血毀之一旦,希望你小心謹慎。”

江小樓的商鋪生意紅火,她又和謝連城來往密切,會知道這個消息並不奇怪,謝倚舟細細一想,便不願多放在心上,只是冷淡地回答道:“一則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壤壤,皆爲利往。二則夫纖嗇筋力,治生之正道,而富者必用奇勝。我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也是爲了謝家着想,這畢竟是我的家務事,郡主不必擔憂。”

江小樓望着對方誌得意滿的面孔,微微搖了搖頭。自作孽着不可活,失去了信譽的商家根本無法在商界立足,只可惜謝康河半生心血,眼看就要付諸東流。

恰在此刻,一個年輕男子跌跌撞撞進了門,一頭栽倒在地,惹得衆人大爲震驚。謝春上前一步,失聲叫了出來:“三哥!”

江小樓一愣,目光落在這年輕男子的身上,他一身錦衣不知在何處蹭破了,靴子上滿是黃土灰塵,頭髮也是無比蓬亂。謝春衝上去扶了他起來,江小樓纔看清了他的長相,這少年一張臉白白淨淨,身形很有幾分瘦弱,眼睛卻比秋星還明亮。他剛爬起來,卻又撲通一聲在靈前跪倒,臉上沒有一滴眼淚,可江小樓卻分明感受到他心底的那種哀慟。

真正的哀慟,是發不出聲音的,甚至可以是沒有眼淚的。

江小樓靜默地望着他,立刻猜出了他的身份,能夠被謝春叫作三哥的,應當就是謝康河的第三個兒子謝天釋。果然,謝倚舟率先呵斥道:“父親去世你都沒辦法及時趕回來,實在是忤逆不孝的東西,現在還有臉回來!”

謝天釋沒有看他,那雙眼睛並沒有看任何人,像是聽不見謝倚舟的呼喝。謝倚舟上前,一把扯住他的領子,怒聲道:“你聽不見嗎?”

謝天釋垂着頭,像是十分喪氣的模樣,眼睛逐漸變得黯淡無光,謝倚舟揚起拳頭便要揍下去,謝春尖叫了一聲捂住眼睛,然而謝倚舟卻沒能打下去,因爲他的手腕被人扣住了。

謝天釋不過擡起一隻手,便阻止了那看似堅韌不催的拳頭。

謝倚舟的臉色慢慢發白,面上涌起黃豆大的汗珠,王寶珍尖聲道:“三少爺,你怎麼能在老爺靈堂上鬧事,還不快鬆手!”

謝倚舟一下子摔在地上,四仰八叉,極爲狼狽。謝天釋從他的身上筆直跨了過去,燃起一炷香,恭敬地在靈堂前叩了三個響頭:“父親,兒子不孝,來遲了!”

謝天釋是謝康河最小的一個兒子,從前被提起的機會極少,謝家所有人都似乎對他的存在可有可無,但今天江小樓見到這一幕,心中卻對他陡然升起一絲好感。這少年,真是個有趣的人。

謝天釋轉過頭來,看着謝春道:“大哥呢?”

謝春眉頭一下子皺緊了,卻是有些猶豫。

謝倚舟被僕人扶了起來,咧了咧嘴角,陰冷道:“那人不是我謝家血脈,早已經被父親趕出去了。”

謝天釋的濃眉抖了一下,眼睛裡有一絲異樣的神情閃過。

江小樓一直漠然觀望,此刻纔開口道:“謝大公子如今已經搬入新宅,待會兒我會把地址告訴你。”

謝天釋這才注意到大廳裡的這位陌生女子,她也是一身顏色素淡的衣裙,面上不施脂粉,發間也未戴半點飾物,晶瑩的眸子和白皙的面孔卻格外引人注目,那張纖巧的嘴脣若是輕笑起來,人的心跳都可能要停止。謝家姐妹或溫婉或高貴或天真,可謂各有千秋,但任是萬紫千紅,也壓不過她滿身的清豔獨特。他看着她,腦海中瞬間閃過一個念頭:“你是江小樓。”

陽光照進來,恰巧照進了謝天釋的眼睛,他的眼睛帶着笑意,就像是滿天陰暗裡突然照進來的一縷光明,他認真地看着江小樓,開口道:“我知道你,他給我的信裡,每一封都提到了你,所以我好像很早就已經認識你了。”

江小樓的臉莫名奇妙有些泛紅,她隱約可以猜測出謝天釋爲什麼會認識自己,他是謝連城的親弟弟,同爲謝夫人所出,感情自然也非同一般。他口中的“他”,除了謝連稱以外絕不會有第二個人。謝連城爲什麼每封信都會提到她,答案不言而喻。如果此刻她有鏡子,她會發現自己面頰上的紅暈不由自主升了起來,但如果這時候有人追問她到底是什麼緣故,只怕她也說不出來。

江小樓從亂葬崗爬出來這麼久,恐怕第一次隱約察覺到了一個女子隱秘的心情,但也僅僅是一瞬間,她很快便恢復如常,只是淡淡微笑道:“三公子,幸會。”

此時此刻,這年輕男子的穿着和舉止都是那樣的不合時宜,但他臉上的微笑又讓人覺得一切都是那麼自然,他的容貌不如謝連城那樣俊美,可卻讓人覺得很舒服,很自在。而他眼中的笑容,又是半點陰霾都沒有的開朗與正直。這種正直並非是一種對世事無知的單純,而是一種洞悉世情的快樂。哪怕他今天是來爲父親弔唁,但痛苦只是一瞬間就過去,他並未將死亡放在心上,這本是一件極爲古怪的事情,但發生在他的身上彷彿什麼古怪都變得理所當然。

江小樓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一時倒是有些奇異。

不光是江小樓在分析謝天釋,他也在看着她,因爲她是他兄長傾心喜歡的女子。他的大哥,那麼優秀那麼溫和,竟然會擁有這樣強烈的愛情,這讓他覺得不可思議。然而第一眼看到江小樓,謝天釋便明白了這其中的緣由。大概沒有一個男人會不喜歡江小樓,因爲她有一張特別美麗的面孔,清雅難言的臉,星眸一般晶亮的眸子,叫人如沐春風的文雅談吐。只要她有意,可以靠這張臉打動任何人的心。然而他卻隱隱從她的眉梢眼角看出了一絲戾氣,那是一種不屬於女人的凌厲之氣,甚至有一種捨我其誰的冷酷淡漠,隱隱凌駕於所有男人頭上的精明與冷靜。謝天釋隱約覺得,喜歡江小樓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要愛上她只怕需要極大的勇氣。世上男人皆愛美色,卻都畏懼強勢的女人。這年輕美貌的女孩子,隱藏着一顆頑固不屈的心,這是絕大多數男人消受不起的。

可以被無數人喜歡,卻很難被任何一個人愛上,這到底是江小樓的幸運還是不幸,謝天釋不由暗地裡微笑起來,這是大哥的幸運,因爲懂得欣賞這份美麗的人不多,所以大哥獨佔的機會也就更大了。

江小樓和謝天釋從靈堂走出來,江小樓停在了走廊上,卻突然轉頭問道:“你若想要謝家家業,我可以幫忙。”

她說話很直白,沒有半點遮遮掩掩。看裡面那些人爲了家產鬥得不可開交,江小樓不願意平白無故便宜了他們。謝倚舟以謝連城非親生子爲理由讓他自動離開,達到獨佔家產的目的,但大家都不會忘記還有一個重要的人,謝家三少爺。謝天釋是嫡出的兒子,只要他有心,家產必定全都屬於他,而烏眼雞一樣的謝倚舟只會一敗塗地。

“二哥這個人只是依靠微弱的謊言活着,他以爲靠欺騙可以找到驕傲的自我,可事實上他什麼也得不到。既然他要抱着那些死物,就讓他抱着吧,我不在意。”謝天釋微笑着道,他的笑容一直掛在臉上,眼睛裡沒有絲毫陰霾的氣息。

“你可知道謝家的財富有多少?”江小樓輕輕蹙起眉頭。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從前沒有那些錢我也活得很好,以後也是一樣。”謝天釋毫不猶豫地回答。

“可謝伯父花費了大半生的心血才能建立起這樣龐大的家業,你若是甩手不管,一定會毀在你二哥手上。”江小樓眼眸晶亮,語氣決斷。

“父親已經去世了,這家業守着也沒有意義,生命如此美好,時間這樣寶貴,難道我要把全部的人生消耗在與二哥的爭鬥中麼?”謝天釋這樣追問道。

江小樓望着他,良久無言,最終不覺莞爾:“謝三少爺,你的確想得很通透。”

這世上有千百樣的人,有人爲了錢財不惜性命,有人覺得金銀就是累贅,有人爲了復仇可以豁出一切,有人寬容大度不屑一顧,這只是個人選擇而已,江小樓尊重謝天釋的意見。她的目光望向大門的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麼。

“大哥不會來了。”謝天釋突然這樣說道,風吹起他的頭髮,更顯得凌亂不堪,可他的神情卻無比認真。

江小樓怔住,旋即道:“你怎麼知道?”

“人死之後萬事皆空,大哥不會做無謂的事,更何況若他出現在這裡,二哥說不定又會覺得大哥不肯放棄謝家產業,一旦鬧起來,豈非是讓父親死後也不得安生,叫所有賓客都看笑話?”謝天釋立刻解釋道。

江小樓望着穿梭不停的僕從,輕輕嘆了一口氣。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各人有各人要受的磨難,各人有各人要走的路,她只是感到無比惋惜,因爲謝家的輝煌不出一年就會畫上一個句號了。

到了出殯那一天,司儀大喊一聲,起靈。於是八個人一齊上前擡着棺木出了靈堂。門前涌動着長長的送葬隊伍,見棺材出門便跟在後頭,那哭聲響徹天地。哭喪也是舊俗了,如果出殯時沒有震天動地的哭聲相伴,這喪事就會被人詬病,於是謝倚舟特地僱傭了許多職業哭喪人跟着送葬隊伍,一路哭得眼淚成河。謝倚舟走在最前面,王寶珍哭喪着臉,眼圈通紅。

江小樓看着棺材出了門,她的面上始終帶着一種複雜的情緒。

哀樂高奏,紙錢飛揚,送葬隊伍一直慢慢前行,可從始至終謝連城都沒有出現。江小樓順着街慢慢地往回走,小蝶和楚漢對視一眼,便也跟在她的身後。

一直走到金玉滿堂的門口,江小樓站住了腳步,她突然仰頭望去,謝連城果然站在二樓雅室的窗口。他的目光正穿過街道,似乎落在不知名的遠處。掌櫃瞧見江小樓,忙不迭地迎了出來,江小樓卻一揮手止住他的話,快步進了大廳。她走到雅室門口,深吸一口氣,這才推開門進去。

“爲什麼不去送葬?”

謝連城轉過頭來瞧見江小樓,目中似有淡淡流光閃過:“小樓,如果我去了,只會破壞父親的葬禮,你明白嗎?”

江小樓心頭卻替他不忿:“是不是親生血脈,真有那麼重要嗎?”

謝連城整個人是站在陽光下的,光影落在他俊美的面容上,卻給他添了幾分複雜莫辨的陰影,他淡淡一笑,輕描淡寫地開口道:“這不過是有心攻訐的藉口而已,又有什麼好在意的?”

江小樓微微一笑:“今天陽光很好,咱們去郊外散散心吧。”

江小樓這個人表面上溫文爾雅,其實骨子裡甚是冷漠,得她關心的不過寥寥數人,自己能得她一時半會的關懷,已經是很難得了,謝連城便轉頭吩咐懷安,道:“去備車。”

懷安應了一聲,動作麻利地出門去備了馬車。

馬車一路穿過繁華的街道,出了城門。沿途出城踏青的人很多,大多都是文人雅士,攜着風流美人,一路高談闊論。馬車越走越遠,停在了京郊一座名爲綠平的小山丘前。謝連城主動下了馬車,靜靜沿着石頭臺階上了山。一路上樹木蔥鬱,景緻盎然,他的目光卻只是筆直地望着前方,神情也很是蒼茫,不知心頭在想些什麼。江小樓只是靜靜地陪着他,並無一句多言。她不知道謝連城要走去哪裡,但她知道此刻他的心境不好,至少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樣輕鬆愜意。

恰在此時,江小樓只覺眼前寒光一閃,立刻見到一枚細長的亮點破空而來,筆直朝着她的咽喉而來,身後的楚漢壓根來不及救援,謝連城卻一下子將江小樓裹進懷中,瞬間避開了這鋒芒。

二十餘名黑衣人蜂擁而至,謝連城冷聲吩咐:“楚漢,守好了!”他放開江小樓,筆直衝着對方而去。眼前劍光猶如滿天星光,凌厲的殺氣撲面而來,江小樓只見到無數劍光飛舞,而那個尋常淡漠如玉的謝連城,一身青衣已經隱沒在了殺手之間。

謝連城的動作極快,一人的長劍還在半空,他的手指已經擰斷了對方的咽喉。一人的冷箭已經對準了他的胸膛,下一刻他已經落在對方身後。一人剛剛抽出腰間短劍,忽然間脖子就已斷成了兩截。江小樓從未見過這樣的謝連城,他永遠是那麼溫和,那麼淡漠,似乎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引起他的怒氣,也沒有任何人值得他動手。然而對待眼前這些殺手,他幾乎是一擊斃命、毫不留情。

這是一種完全不要命的打法,根本沒有絲毫的防禦,不停地攻擊。明明自己的身上不斷出現大大小小的傷口,他卻壓根無視這一切,目中的冷漠瀰漫開來,毫無感情。

黑衣人壓根不打算留下活口,即便謝連城武功極好,他們依舊是悍不畏死地撲了過來。今天的謝連城並不是往日裡那個儒雅的公子,他身上似乎有一種狠勁,凝神靜心,蓄勢待發,身上凌厲的殺氣一點點從骨子裡滲透出來。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經奪了一把長劍。江小樓只見到那抖動的劍光,如同一條瀟灑的銀龍,盤旋出異樣的光芒。一個,兩個,十個……氣焰囂張的黑衣人都倒了下去,大朵大朵的血花於草地上片片盛放。

謝連城的每一次擊殺,彷彿都在預示着他內心此刻充盈的痛苦,彷彿在告誡所有人,誰也無法真的將他擊倒。

禮讓謝倚舟,唯一的原因只是不想讓謝康河傷心,否則區區一個謝倚舟,何談讓他彎腰!

他的臉色在陽光下顯得非常蒼白,幾近透明。他的一雙眸子,永遠都是那樣溫柔,從來也沒有如今的寒芒。原本以爲他天性如此淡漠,可直到今天江小樓才發現,真正的謝連城是陌生的、壓抑的,或者——他始終隱藏了真實的自己。

整個石階上充滿了血腥氣,原本活生生的人都變成了死屍。沒有人能想象謝連城這樣風度翩翩的貴公子居然有這樣的武功,也沒有人能夠形容他殺人動作的快速與冷酷。最後一個黑衣人露出驚恐之色,死死瞪着謝連城,握刀的手漸漸發抖,隨後他飛快地向謝連城撲了過來,刀光已閃電般向他劈下。小蝶驚呼一聲,楚漢已經預備上前幫忙,然而片刻之後這黑衣人就仰面倒下,他的胸口多了一個血流不止的血窟窿。

謝連城意識像飄浮在半空中,只覺身上忽冷忽熱,混沌不清。全身所有的骨頭就如快要散架一般痛苦難耐,所以他不停地殺戮着,任由那些鮮血濺到他的臉上,似乎在經受一場血的洗禮。當所有人都倒下之後,他也轉過頭,向着江小樓一步步走過來。

原本俊美絕倫的面孔染上了通紅的鮮血,整個人如同浴血的修羅,帶着一種死亡的可怕氣息。小蝶不由自主抓住了江小樓的袖子,心頭難掩驚恐。

謝連城走下一級臺階,突然彎下腰,猛烈地嘔吐起來。

江小樓看着他,目中涌現出強烈的同情之色。她只想知道,他的身上究竟隱藏着多少危險,多少秘密。

當謝連城倒下去的時候,楚漢及時扶住了他,隨後發現他整個人已經昏迷過去,不由道:“小姐,現在怎麼辦?”

江小樓看着一地死屍,扶額嘆息道:“派人把屍體全都送去京兆尹衙門。”

“是。”

按照大周律令,在受到匪徒襲擊的時候自衛殺人是不犯法的,但一下子碰到這樣大規模的刺殺行動,估計京兆尹會頭痛好一陣子。江小樓望着謝連城,卻又問道:“我一直以爲你家公子不會武功。”

楚漢嘿嘿一笑:“我家公子自小文武雙全,你不知道,是因爲沒有問起吧。”

誰會想到一個看起來文質彬彬的貴公子藏有這麼凌厲的殺招,與他的武功比起來,當初震懾江小樓的顧流年不過是花拳繡腿而已。如果是從小練武,那謝連城一定是師承名門,可見有人在暗中花費了無數心思在培養他……

謝連城迷糊之中,彷彿有人把他扶起來,似乎在把脈,灌藥。他只是覺得身體很輕,輕得彷彿要飛上雲端,然後他慢慢聞到一種梔子花的清麗香氣。耳中慢慢傳入很多的聲音,剛開始很模糊,慢慢變得清晰。那道清新的香氣也消失了,原本飄飛的靈魂被迫回到了自己的軀殼之中。

謝連城口中不由自主發出一聲呻吟,痛苦從四肢百骸涌了上來。

“公子,你醒啦?”懷安驚喜的聲音響起。

謝連城緩緩睜開眼睛,掙扎着要從牀頭坐起來,懷安連忙道:“公子,千萬別起身,你受了傷!”

“現在是什麼時候?”

“剛過丑時,太無先生來看過,說那些人在劍上淬了毒,若非你體內本身就有……您可得多休息,再不能勞累了。早知道那幫雜碎暗中埋伏,我也跟着上山保護你就好了。”懷安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堆。

謝連城卻打斷了他:“江小姐沒事吧?”

“沒事,沒事!公子你一直護着她,她能有什麼事!”

門輕輕地被推開了,江小樓一身淡紫色的羅裙,親自端着藥盞走了進來。那清新的梔子花香氣,幽幽地傳了過來,浸得他心頭莫名就軟了。

瞧見謝連城醒了,江小樓面上似有一絲驚喜之色:“沒事了嗎?”

謝連城眸子裡似乎有淡淡的陽光,溫暖和煦,面上只是緩緩點頭:“我沒事,不必擔心。”

江小樓輕輕舒了一口氣,殺人她見得多了,還沒有見過如此不要命的打法,謝連城就像是在跟人拼命一般,他的武功遠勝過那些殺手,原本可以遊刃有餘,或者他是在抒發心頭的怨氣……她的聲音十分溫柔:“你受傷之後,我們便將你送來了太無先生這裡養傷”

謝連城環顧四周,果然見到周圍的環境十分陌生,便只是微微點頭:“多謝你了。”

江小樓只是含着笑意,轉頭對懷安道:“太無先生剛剛換了一張藥方,你去找小蝶,讓她取給你。”

懷安一愣,旋即應道:“是。”

待懷安出去,江小樓看着謝連城喝了藥,便輕言細語道:“你再躺一會兒吧。”不待謝連城開口,江小樓便收拾了藥盞走出去,還不忘將門輕輕掩上。

懷安果然在走廊上等着,江小樓望着他,神色淡漠的道:“謝夫人現在何處,帶我去找她。”

原本她想要直接問謝連城,然而話到嘴邊卻還是嚥了下去,她不知道爲什麼自己會選擇迂迴的策略去了解真相,但至少現在,她覺得不是向謝連城開口的時機。

懷安十分猶豫:“不是奴才推諉,我家夫人已經正式落髮出家,不算這塵世上的人了。”

“我不管她是不是出家,她的兒子如今變成這個模樣,我必須要見到她!現在、立刻!”江小樓漆黑的眼底似有一絲明亮的火光,語氣是毋庸置疑的堅定。

懷安從骨子裡有些畏懼這個美人,每次她微笑的時候,都讓他覺得有一種後背發涼的感覺。她的笑容看起來很真誠,但她的眉梢眼角帶着陰暗的甜美,優雅綻放的微笑帶着層層殺機,莫名勾勒出人心底最深層的可怖。

被她逼的沒法,懷安終於說了慈濟庵的方向。江小樓立刻帶了小蝶,直奔慈濟庵。在過去這麼多年裡,謝連城一直是個平靜安穩的人,無數的挫折與艱辛將他歷練成一個情緒內斂的人,即便表象十分溫柔平和,內心卻極少有人能夠接近。現在一切變得不可琢磨,江小樓可以感受到,縱然對方心裡如驚濤駭浪般翻涌,面上也不肯流露出絲毫的情緒。

慈濟庵門外有兩畝大小的水池,花光樹影輕輕搖曳,東面瓦礫堆成土山,看起來十分荒涼。風從樹梢處刮過,幾枚葉子隨着風打轉落下,滿園簫瑟的景象,莫名讓人心頭涌起一片淒涼。一個身穿尼袍的中年女子正站在樹下,不知爲何她遲遲無法念下經文,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在心底徘徊,似乎總有一種不詳的預感。褪下手腕上的佛珠,默唸幾遍佛經,卻是越來越心浮氣躁。

直到夜幕降臨,才聽見一個小尼來稟報道:“師太,外面有人求見。”

“天色已晚,告訴她貧尼不見外客。”

那小尼支支吾吾的:“來客說是明月郡主,有重要的事要見您。”

謝夫人,不,現在應該叫她淨空師太。淨空微微蹙起眉頭,想起江小樓那張溫柔美麗的面孔,不由自主就嘆了一口氣:“讓她進來吧。”

江小樓快步邁進了院子,見到一身烏色袍子的謝夫人,神色有些淡漠:“我現在應該叫您夫人,還是叫您師太?”

“你叫我淨空吧。”

“好,既然我已經來了,那就直言不諱。淨空師傅,你可知道今天大公子受到別人刺殺,性命危在旦夕。”江小樓的眸子烏黑,一瞬不瞬地望定眼前的女人。

淨空手中的佛珠啪地一聲落在地上,滿面不敢置信,情不自禁上前一步,攥着江小樓的手急切道:“現在他怎麼樣?”

剛纔還如此淡漠的淨空,現在滿眼都是緊張和不安,明明那樣關心自己的兒子,爲什麼要躲到尼姑庵裡來?江小樓微微斂目,深吸一口氣才緩緩道:“師太,我不知道謝公子究竟是什麼身份,但我知道現在他的身份已經帶來了極大威脅,若是您願意把這一切說出來,也許就能找到刺殺他的兇手。”

剛開始江小樓以爲那批刺客是衝着自己而來,可後來她才發現那些人全都是直奔謝連城而去的。不惜動用一批武功高強的死士來取他性命,如此一來,謝連城的身份就很值得懷疑了。

淨空聽到這句話,隱約猜測到謝連城應該無礙,臉色慢慢恢復尋常神情:“說不定只是一夥歹徒,他不過是個尋常的生意人,又有誰要殺他?”

江小樓看得清晰無比,在短短的一瞬間,淨空的眼睛裡出現一絲異樣地神情,她也並不揭穿,只是淡淡道:“若是你不肯告訴我,這樣的事情只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到時候誰也救不了謝公子。我言盡於此,告辭。”

她說完這句話,良久都不見對方有反應,江小樓面上浮現出一絲淺笑,毫不留戀地轉身就走。然而就在她要踏出門檻的時候,淨空突然出聲道:“等一等,我有話要說!”

江小樓轉過頭來,靜靜看着淨空師太。

淨空咬了咬牙:“這一切其實跟你都有密不可分的關係,所以你不能不管他!”

江小樓微微一愣隨即訝異道:“這和我有什麼干係?”

淨空深吸一口氣,眼底隱隱有了寒意:“連城一直是個安靜的孩子,他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從來沒有犯過半點的錯。不管他生意做的多大,始終都老老實實做一個生意人,絕不插足政事,也不會與朝中權貴發生任何衝突,這是他當初對我的承諾。可是如今他卻爲你破了這個例,因爲露了形跡,被人不知不覺盯上,他纔會遭到別人的記恨和追殺。你不能推卸責任,你有義務陪在他的身邊!”

江小樓看着對方,夜色如霜,她的眸子裡也染上一層霧濛濛的清霜:“師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淨空慘淡一笑:“從前我阻止你和連城來往,你以爲真是因爲我不喜歡你嗎?不,你是一個堅強美麗的姑娘,你和連城其實十分匹配。我之所以阻止,是因爲你會給連城帶來危險和麻煩。我知道,你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女子,你不會甘心只做一個商人女,你拼了命地一步步往上爬。可是連城他……”

江小樓被她說的越發迷糊,轉瞬卻有一道亮光閃進了她的腦海,劈開了那混沌的思緒:“你是說謝連城的身份非常特殊——”

淨空慢慢點頭:“他不應該插足政務,更不應該與那些權貴爲敵。最近他調查的事情太多,所以纔會遭遇不測。如果不是你,他還會藏的好好的,不被任何人發現,不是嗎?”

江小樓望着淨空,良久無語,最終她輕輕點頭:“我明白了,很抱歉。”

淨空看着她離去的背影,眼眶微微紅了,旋即跪倒在地,向東方叩首道:“佛祖,請你保佑我的兒子,願他一生平安無憂。”她說着,便又向着東方叩了數個頭,一行淚水順着清瘦的面頰淌下。

“那個秘密,請慈悲的佛祖讓它永遠不見天日吧……”

------題外話------

小秦:今天寫尼姑庵的時候,本來想寫金玉堂,後來想想這樣顯得我記恨小編,爲了顯示大度的胸懷,我決定放過你……

編輯:我的胸懷有C,我纔是最寬闊的,你……靠邊站!

小秦:斜眼

第89章 身邊間諜第48章 酷吏難纏第52章 地獄之火第111章 順妃之死第129章 黃泉路上第138章 情敵見面第16章 馬吊之術第50章 佛陀殺人第128章 細鳥殺人第133章 燕雀鳳凰第140章 中風之災第52章 地獄之火第11章 庸脂俗粉第113章 陰厲人生第103章 歹毒婦人第46章 囚牢深深第114章 髒水一盆第106章 好戲迭起第10章 天下絕色第90章 乞丐探花第70章 探花夫人第16章 馬吊之術第116章 大將裴宣第70章 危機四伏第109章 互飆演技第50章 佛陀殺人第69章 步步設局第54章 腰斬之刑第31章 公子流年第81章 軟禁新娘第21章 端午佳期第129章 黃泉路上第14章 風流紈絝第109章 互飆演技第64章 自食惡果第99章 追查真相第87章 探花多情第17章 萬丈深淵第28章 登堂入室第117章 真假郡主第75章 稀世奇珍第58章 潑天富貴第56章 神醫救命第60章 風波乍起第18章 腰斬之刑第99章 追查真相第23章 春風一度第38章 香蘭暴斃第82章 代嫁王妃第75章 稀世奇珍第9章 檀郎來了第55章 流年傾城第83章 涼薄人心第110章第116章 大將裴宣第140章 中風之災第75章 稀世奇珍第70章 探花夫人第5章 無故結怨第9章 檀郎來了第138章 情敵見面第116章 大將裴宣第31章 公子流年第71章 將計就計第54章 腰斬之刑第3章 奇貨可居第64章 自食惡果第24章 深仇大恨第9章 檀郎來了第82章 代嫁王妃第21章 端午佳期第70章 危機四伏第90章 乞丐探花第140章 中風之災第65章 再見秦思第74章 刨人祖墳第112章 驚心動魄第113章 陰厲人生第77章 精心試探第51章 佛口蛇心第135章 賜婚明月第102章 冰寒徹骨第39章 權閹之怒第83章 涼薄人心第98章 海天之遙第114章 髒水一盆第17章 萬丈深淵第92章 鐵釘入腦第16章 馬吊之術第78章 誠懇求婚第95章 兇殘雪狼第87章 探花多情第125章 鬧市殺人第19章 登門謝罪第83章 天生一對第16章 馬吊之術第49章 生死之賭第64章 自食惡果第97章 峰迴路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