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月正說到最近京城流行的戲曲,還問江小樓會不會彈琴,氣氛倒也融洽。待謝月說得興起,忽然發現江小樓望向不遠處,不由住了口,轉頭望去。只見到一個女子站在涼亭對面,衣裙飄飄,身形單薄,彷彿一陣風就能吹走。
正在這時,陌兒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試圖想要把謝瑜拉走,還小聲地說着什麼。謝瑜卻一把甩開了她,表情淡漠地走了過來。
謝月挑高了眉頭,看着江小樓笑道:“這是我的四妹妹,昨天剛剛見過,她素常不喜歡熱鬧,今天倒是難得出來。”話音剛落,謝瑜已經不鹹不淡地回答:“大姐,我是謝家的女兒,招待客人怎麼能不叫我一起來。”
她的神色冷漠,聲音雖然不高,卻是說不出的噎人,一句話說得大家全都愣住。
謝瑜平日裡喜歡和二小姐謝柔在一起,這兩個人都是文文靜靜,柔柔弱弱,二小姐整日裡侍弄花草,四小姐謝瑜喜好的是詩詞,她們兩個人都不太參加家中的活動,更別提是招待客人。謝月被說得莫名其妙,臉色不由微微一沉。自己剛剛可沒故意爲難,謝瑜這不是故意來拆臺嗎?
頃刻間,謝瑜已經燕子一般輕盈地走了過來,她盯着江小樓,不冷不熱地說:“昨兒離得遠,我也沒有看清楚,今日一看,江小姐果然是錦繡朱顏,花容月貌,真是個美人兒。”
謝月和謝香兩姐妹都有些訕訕的,她們雖然一直防備江小樓,卻還沒有如此陰陽怪氣的說話,面子上的體統總還是要有的。謝月心念一轉,不免開口:“四妹妹,怎麼這麼沒有禮貌。”
謝瑜冷淡地看了她一眼,道:“哦,我不過是誇讚江小姐容貌美麗,怎麼就是沒有禮貌了?大姐,你問問江小姐,看她是否介意。”
所有人都看向江小樓,倒把她問得愣住。這位四小姐,昨天還好端端的,今天爲何生出如此多的敵意?自己在這裡坐着,可是從未與她有過絲毫齟齬,這形容,的確有些不對啊!
陌兒滿面含笑攔住謝瑜說:“四小姐,您剛纔吹了風,不是頭痛嗎?咱們先回去歇息,回頭再來見客。”
謝瑜沉下了臉,道:“大姐和三姐都在這裡,我怎麼好現在就走,這豈是謝家待客之道呢?我不走,我要留下來,相信江小姐也會要我陪着。”說完,她一雙清凌凌的美目望向江小樓。
酈雪凝面露擔心,江小樓入謝府,究竟是進了一個什麼樣的地方,怎麼這些人一個試探一個敵視,叫人說不出的膈應。誰知江小樓言談自若,笑容如初:“四小姐說的是,這是謝家,當然客隨主便。”
陌兒還是擔心謝瑜做出什麼失禮的事情來,不由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謝瑜卻冷笑着推開她說:“你給我走開,什麼時候主僕顛倒,主客不分,竟然輪到你一個丫頭來管小姐了?”
她說完這一句,便快步向江小樓走了兩步,酈雪凝見她腳步飛快,一時不安,生怕她要做什麼,下意識地站了起來。誰知她只是輕蔑地看了酈雪凝一眼,順勢就在江小樓的身側坐了下來,身體貼得很緊,涼薄笑容揚起:“江小姐,我一見到你就覺得很親切,可見是咱們真的是很有緣分。”她一邊說,一邊上去主動握住江小樓的手。
江小樓突然間接觸到謝四小姐的手,只覺得那一雙手冰涼徹底、柔若無骨,她卻也不緊張,只是似笑非笑地對上了謝瑜的一雙眼睛。
“是啊四小姐,我們算是一見如故。”真是一見如故,一見成仇,偏偏江小樓還不知道這仇恨何來。若說是嫉妒自己容貌美麗,昨日第一次見面她雖然有些酸酸的,卻還沒有流露出這般癡態,今天突然這樣古怪,莫非是聽說了什麼?可究竟是什麼樣的消息,能夠讓一個高貴冷淡的女孩子生出此等勇氣。
謝月一貫是家中長姐,很有氣派,而且她也素來不喜歡謝瑜這種冷豔之態,不由面孔更沉:“江小姐是客人,自然不會計較你的失禮,但不請自來可不是什麼好習慣,四妹妹,你還是先回去休息吧。”
這是分明的逐客令,而且是一點顏面都不給謝瑜留下。謝瑜只覺得對方的聲音變得如同刀尖一般鋒利,怨氣堵上心口,卻故意不理,只是笑盈盈地道:“江小姐,咱們院子靠的很近,我送你回去吧。”她一邊說着,手已經把江小樓託了起來,也不知從何處來的力氣,足以叫人驚訝。
江小樓如果強硬摔開她的手,一則沒有禮數,二則叫人笑話,她便只是笑笑:“如此,就多謝四小姐了。”酈雪凝跟着站了起來,眼神略帶不安。
經過謝月身邊的時候,謝瑜冷冷的,慢慢的把下巴擡了起來,含笑望了她一眼,眼底暗暗藏着一絲高傲輕蔑。
於是,她成功的看到大姐嬌媚的臉,慢慢的變了,似乎正咬牙切齒無聲的咒罵着她。謝瑜覺得心頭一陣快意,輕飄飄地下了臺階。
目送她們離去,謝香拿帕子按着心口,略帶嫌惡地道:“這丫頭不光不懂規矩還帶着點瘋,虧得父親那麼寵愛她,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
說的自然是謝瑜。
謝月緊緊皺起眉頭,幾乎壓不住眼底的厭憎,吩咐道:“咱們也一起去看看。”
謝香點點頭,立刻便起身跟着一起去了。
兩人剛剛走到花園,卻突然聽見一陣悽利的尖叫聲,不由都變了色。
“來人哪,四小姐掉進湖裡了……”這聲音劃破了謝家平靜的上空。
待謝月姐妹趕到的時候,花園裡早有不少婢女僕婦匆匆趕來。謝瑜圍着披風渾身溼淋淋的發着抖,陌兒帶着哭腔說四小姐掉進了湖裡,衆人都覺得不可思議,這花園裡引了活水,表面看起來清澈,實際上水很深,四小姐走得好端端的,怎麼平白無故掉下去了。
很快,整個謝家的人都被驚動了。
謝瑜的發間滴着水,眼睛紅紅的,小小身軀在寬大的披風下愈顯弱小,等她看見謝康河出現了,便立刻哭着撲進他的懷裡:“父親!”
謝康河一愣,連忙擡起她的臉:“怎麼了,好端端掉進湖裡?”
王寶珍在一旁也是心急火燎地追問:“陌兒,你怎麼照顧四小姐的!”
陌兒結結巴巴:“奴婢……奴婢……”不由自主便拿眼睛去瞧江小樓。
剛開始大家還沒有注意到她的這種小動作,可是謝瑜像魚兒一樣賴在謝康河的懷裡,身子簌簌抖動,兩手緊緊地抓住他的胸襟,好久才緩過神來。在謝康河再三追問之下,她動了動眼皮,慢慢伸出一隻手來扯扯他的袖子,怯懦十足:“父親,不關江小姐的事,她不是故意的……”
謝康河吃驚地望着江小樓,愣住。
小蝶不由自主怒容滿面:“你怎麼這麼說話,明明就是你自己掉下去的,關我家小姐什麼事!”
一瞬間,高下立現。
小蝶畢竟沒有經歷過這種稀奇的事,對大宅門裡面的彎彎繞繞完全弄不明白,一出口就露出了短處。
謝瑜的眼淚就像是掉了線的珍珠,手卻連忙捂住面孔,別過臉去,端見得指如蔥削,甲似玉琢,她強忍着委屈道:“是,都是我自己不小心……”
她的面孔彷彿是用一塊美玉雕成,無比精緻,格外楚楚,叫人沒來由心生憐惜。
江小樓聽了這話,卻是笑而不語,沒有半句解釋。
謝月眼睛珠子一轉,心中定了主意,面上反倒猶豫道:“父親,江小姐一定不是故意的,她可能是不小心,許是……挨着湖邊太近了。”
謝香最喜歡興風作浪,張開一張甜美的小嘴幫腔:“是啊,一定是這樣。”明面上看她們都在爲江小樓解釋,事實上卻是在落井下石。
就在這時候,謝連城得到消息趕過來,他見到這種情形,不由微微一怔。謝瑜一瞧見他來了,便立刻仰起頭望他,雖然已經止住了眼淚,卻有一顆似珍珠般地滑落到尖尖的下巴上,十分悽楚:“大哥,你怎麼來了?”
“我聽到了驚叫聲。”謝連城這樣說,目光在謝瑜的身上掃過,發現她滿身都是水珠,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發生了什麼事?”
“是我……我不小心落水了,好在陌兒及時把我拉了上來……”謝瑜擦了擦眼淚,飽含驚嚇的抖了抖。
酈雪凝不由皺緊了眉頭,這一位四小姐看起來清高冷豔,演戲的功夫一點不弱,壓根就是背後告黑狀的好手!
“明明就是江小姐推——”陌兒彷彿是下意識地說道,話還未說完,就聽見謝瑜輕斥一聲:“不許胡言!”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江小樓的身上,謝月不禁心想,莫非是謝瑜剛纔與她鬧得不愉快,她便尋釁報復,可居然直接動手,未免也太跋扈了些,半點都沒有爲客之道……很明顯,在場衆人雖然嘴裡不說,心裡都或多或少這樣猜測。
“你是說,是江小姐推你家小姐下去的?”王寶珍面上驚訝,口中卻責問陌兒。
陌兒欲言又止。
謝瑜連忙道:“我沒事了,姨娘不要爲我費心。這事千萬不要深究,莫要驚擾了客人……”
王寶珍詢問地看着謝康河,這件事情十分特殊。謝四小姐是養女,謝康河對她比別人照顧三分,可江小樓剛來,算是貴客,這兩個人發生衝突,端看謝康河會幫誰了……似乎幫誰都不好。
謝康河不想讓江小樓不高興,只能選擇委屈謝瑜,便大手一揮:“一切都是誤會,這件事不要再提了。”
謝瑜垂頭,掩住眸子裡的得意。有了這一出,江小樓在父親心中一定會留下極壞的印象,稍加時日,還怕趕不走嗎?
“父親,我相信江小姐不會無緣無故做這種事情。”謝連城卻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開了口,隨即他平靜地目光轉向江小樓,“能解釋給我們聽嗎?”
他的聲音醇厚,十分溫潤,叫人覺得心頭舒服,沒有絲毫責問的意思,純粹是想要把事情弄清楚。
從始至終,江小樓站在旁邊看着謝瑜表演,面上似笑非笑,並沒有多說半句。此刻謝連城問到她,她的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面上卻十分歉疚不安:“可能……真是我把四小姐推下去的。”
謝康河一愣,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謝連城不免怔住,停頓了片刻,才道:“爲什麼?”
江小樓眨了眨眼睛,似乎猶豫再三,才爲難地捲起袖子一角。衆人先是被那雪白的手腕花了眼,再對着陽光仔細看,才發現她的手腕上竟然有細密的孔眼,站在遠處是看不見的,只有站在近處才能發現那孔猶如針眼一般大小,周圍卻腫起好大一個包,紅紅的一片。
衆人面面相覷,就聽見江小樓慢吞吞地道:“剛纔四小姐陪着我一起在湖邊走,不知什麼緣故突然飛來一隻毒土蜂,就在四小姐左邊臉頰圍着飛,我擔心她被叮,下意識地輕推了一把,誰知她一時沒有站穩,筆直地就往湖裡掉下去了。我現在心裡着實愧疚,都是我的不好,用力太大了,想來四小姐弱不禁風的,當然站不穩。”
聽見這話,謝康河一震,隨即轉過頭望向謝瑜,發現她的發間赫然簪着一朵白色海棠,十分引人注目,不由沉下臉道:“瑜兒,你怎麼也學五丫頭那麼沒規矩,好端端的戴着花兒,引來了蜜蜂都不知道,還連累了小樓!”
謝康河素來對謝瑜和顏悅色,在所有女兒之中最爲憐惜看顧她,從未露出這等沉沉的神情。一瞬間瞧見,謝瑜渾身都僵住,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了。
謝瑜心念急轉,父親懷疑毒蜂極有可能是她頭上這朵白海棠招來的,江小樓爲了讓她避開被叮了一口,手臂上還有被毒蜂叮過的痕跡,這是做不了假的,自己卻冤枉說是江小樓推她下去……怎麼看都是謝瑜自己無理取鬧,她心裡一急,不由望着江小樓,眼淚汪汪:“我……我沒瞧見那蜜蜂……”
“蜜蜂倒是無礙的,那是毒土蜂,”江小樓把手腕擡起來給她瞧,神色溫柔,卻仿若很痛的模樣,“太無先生提醒過我,這種季節花園裡最容易招惹毒土蜂,它的毒液進入血液內,很容易灼熱紅腫……”
“豈止是紅腫,太無先生還說可能會出現水泡或淤血,皮膚壞死!”酈雪凝一直在旁邊從頭看到尾,向來好脾氣的她,此刻表情難掩怒氣,“小樓你也是的,避開就好了,爲什麼要衝過去,你自己還不知道是否對蜂毒過敏,太無先生說了,身體虛弱的人很容易呼吸困難,心臟衰竭甚至一命嗚呼!好心救人卻被誤會,你又有什麼理由要推四小姐下水,這等懷疑簡直沒有根據。”
她這話接的很快,順溜無比。
太無先生的確說過這種話,也提醒過她們要特別小心這種毒蜂。但他沒有說的這樣危言聳聽,若非成羣結隊的毒蜂攻擊,怎麼也不會造成這樣嚴重的後果,頂多不過紅腫瘙癢個三五日而已。
但這種時候,說得越是嚴重,謝瑜的罪過就越大。
所有人看向謝瑜的眼神都有點異樣,五小姐年紀小,愛把真花兒往頭上戴那是天真活潑,四小姐你戴花也就罷了,連累別人還要哭訴。剛纔的哭哭啼啼越是惹人憐惜,現在的這無辜就變成了倒打一耙、不辨是非。
王寶珍看看江小樓,一時分辨不出她說的真假。看她神色,言之鑿鑿,那傷口又是紅腫起來,十分逼真,委實不像是在說謊。可是未免太巧了些……
謝瑜悄悄瞪了陌兒一眼:“都是你亂說話,差點冤枉了好人!”她一邊說,一邊充滿歉疚地看向江小樓,“我……我……我真的不知道,江小姐,都是我的錯。”
謝康河嘆了口氣,道:“你呀,事情沒有弄清楚,差點錯怪了小樓。”
江小樓十足大度,微笑以待:“哪裡,伯父太言重了,不過是誤會一場。”
謝康河快速吩咐人:“快去請大夫替小樓診治。”
謝瑜未料到江小樓這樣會說話,三言兩語倒成了自己的不是,此刻臉上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甚至有些不倫不類的僵硬。
謝連城卻站在原地,一直望着江小樓,神情帶笑。這丫頭,原來不聲不響,竟然如此狡詐……
酈雪凝放下心來,江小樓外表是個很溫順的人,生得面善,溫柔可親。如果不瞭解她,以爲她是軟柿子很好捏,那就完全料錯了。外人瞧她和氣,卻永遠無法把她和狡詐、陰險聯繫在一起。她輕易不發火,笑眯眯地就把人收拾了。
謝家請了大夫,特意替江小樓看過,確保沒有什麼大礙才離去了。謝康河與王寶珍囑託江小樓好好休息,謝月和謝香姐妹也好生安慰之後離去了,留着謝瑜一個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道:“小樓,今天都是我的不是……”
江小樓只是端着一杯茶,先慢慢地喝,聽她說話卻不擡頭,喝了大半才擡眼瞧她,脣邊帶着淺淡笑容,道:“四小姐不必過於自責,毒蜂可是不長眼睛的,逮誰叮誰。”
謝瑜聽了不由一驚,暗地裡咬了牙,臉上卻只能端出笑容道:“是,都怪它不長眼,險些壞了我們之間的感情。”
這兩個人,一來一往,把原本莫須有的毒蜂說的煞有其事,酈雪凝聽着不禁搖了搖頭。
謝瑜終於起身告辭,小蝶奉命送了她出去,卻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儘管如此,還是恪盡禮數的一直送到門口。謝瑜示意她不必再送,輕輕轉身碎步走開。
小蝶瞧着她的背影如同燕子一般輕盈,越發惱恨起來,不由冷哼一聲,扭頭回去。等回到屋子裡,小蝶不禁追問:“小姐,那個謝四小姐擺明了是冤枉你,走的好好的就往湖裡跌,還非要賴着你,難道眼睛瞎了嗎?”
江小樓聞言,一雙秀目瞧向她,青絲泛出墨玉般淡淡光澤:“那依照你的意思,應當怎麼說?衝上去揭穿她的陰謀,叫伯父教訓她一頓麼。”
小蝶一時義憤填膺:“當然不能就這麼算了啊!”
江小樓支頤淺笑:“初來乍到的,你就如此奮勇敢爲,膽子還真不小。”
小蝶一聽江小樓這話意思不對,連忙腆着臉笑道:“小姐,奴婢還不都爲了你打抱不平嗎?”
“以後做事說話,都要動動腦子。我今天這樣做,不過是給謝伯父留下顏面。若是真把事情鬧大了,大家面上都不好看。我和謝四小姐又沒有深仇大恨,何必窮追猛打?”江小樓這樣說道,她不過是用在太無先生住處偶然被毒蜂叮咬的痕跡來渾水摸魚而已,就是希望事態平穩解決。
小蝶心裡還有些憤憤不平,卻不敢和江小樓爭辯。
酈雪凝看着小蝶,不禁搖頭道:“你呀,小樓何曾讓人家欺負過,她肯寬容別人,爲何你卻不可以?凡事以和爲貴,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是一件好事嗎?”
酈雪凝完全是從寬容、諒解的角度去看待這個問題,卻不知江小樓心頭另有一番盤算。這麼一點小事,根本無法傷害到謝四小姐在謝家的地位,何必多此一舉、浪費口舌。
江小樓下意識地看向雪凝,對方的眼睛太清澈了,雖然有歲月投下的憂傷,然而更多的是寧靜,彷彿天然的黑色寶石,永遠充滿憐憫,理解,飽含人才有的感情。
江小樓不禁想起自己,每次在照鏡子的時候,她總是避開那雙眼睛。不知不覺中,她的眼睛裡有了太多的仇恨,專注而野心勃勃,時時刻刻在等待着撕咬獵物。
她這樣的人,爲什麼會有酈雪凝這樣的朋友呢……
“就怕人家不願意呢!”小蝶沒注意到江小樓的神情,只是碎碎念着,正巧謝家的婢女菁菁進來換茶。小蝶悄悄看了低眉順眼的菁菁一眼,立刻把嘴巴抿緊了,不再吭聲。
酈雪凝瞧着小蝶一副苦大仇深、警惕萬分的模樣不覺好笑,她以爲這丫頭怪傻的,還知道隔牆有耳,總算沒有傻到家。
謝瑜回到自己的院子,一眼瞧見婢女正在修建院子裡白海棠的枝葉,不由氣血上涌,快速走過去,一把搶過婢女手中的剪刀,咔嚓咔嚓,毫不留情地剪了一地的花瓣。她挑着花心去剪,越剪越是羞憤不已,等到滿枝花瓣零落,卻彷彿把她自己的心也給揉碎了。陌兒瞧着那花瓣飛舞,紛紛落地,生怕剪刀傷了謝瑜白皙的手,一時急了,趕緊去搶她手裡的剪刀:“小姐,你別嚇着奴婢!小姐!”
她自己本是好意,卻不想謝瑜心情最是不好的時候,手中下意識地一用力,剪刀頓時在謝瑜那雪白的手心劃出一道血痕,血頃刻之間咕咕冒了出來,謝瑜突然尖叫一聲,把她往邊上猛地一推。
陌兒驚駭到了極點,一下子沒能站穩,向後跌坐在地上。
“你想害死我!這個家裡人人瞧我是多餘的,現在連你這個丫頭也跟着她們一起欺負我?你看看我的手!”謝瑜憤怒地尖叫起來,旁人若是聽見,絕難以想象她小小的身軀內能發出這樣尖銳刺耳的聲音。
陌兒整個人都嚇呆了,哆哆嗦嗦的,還沒來得及辯解,那把剪刀一下子飛了過來,摔在她的腳下,陌兒戰戰兢兢的,然而謝瑜卻像是氣的狠了,站在那裡臉色發白,整個人搖搖欲墜。陌兒嚇壞了,連忙爬起來去扶她,誰知被謝瑜一把推開。院子裡的動靜驚動了屋子裡的顧媽媽,她連忙快步出來,瞧見所有婢女都站在廊下不敢靠近,而小姐搖搖晃晃要倒,陌兒傻愣愣站在一邊,不由把臉一沉,道:“都忘記規矩了麼,還不去做自己的差事!”
婢女們垂頭摒息地退了下去,皆是不敢看顧媽媽一眼。
顧媽媽趕緊上去攙扶謝瑜,又向陌兒使了個眼色:“你是死人啊,快扶着小姐!”陌兒猶猶豫豫,還不等伸手去扶,謝瑜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把甩開顧媽媽的手進房去了。
顧媽媽進了門,只見到四小姐坐在鏡子面前,身體一動不動,只是盯着鏡子裡的人,神情充滿了異樣。
謝瑜年紀不大,可卻別有一種獨特的風韻,她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似足了當年那位風情萬種的歌妓。然而經受過富貴人家淑女教育的她,遠非那等煙視媚行的女子可比。光是笑容和眨眼的動作,她已經對着鏡子練習了千百遍,把小姐的尊貴和與生俱來的風流結合起來,讓人不由自主心生憐愛。可現在,她卻恨不能砸碎這面鏡子。
“小姐,您到底是怎麼了,出去的時候還歡天喜地的,怎麼回來就生氣了。丫頭們不懂事,想打想罵還不是隨您的便,吩咐奴婢一聲就好,怎麼能當着那麼多人的面發怒,回頭傳出去了那可怎麼辦喲!”顧媽媽不自覺地道。她是謝瑜的乳母,算是這院子裡最親近的人了。
謝瑜轉過臉來,一張面孔雪白,她看了一眼顧媽媽,沒出聲,只有兩行淚水沿着臉頰流了下來。
“哎呀我的好小姐,你這是怎麼了,快別哭了,有什麼話都和奴婢說。”顧媽媽自己的兒女早已出府成家,身邊這位小姐看得比天還重,一見她哭立刻就心慌意亂。
謝瑜只是咬住雪白貝齒,眼睛通紅:“我在謝家早已是人人嫌棄,今天更是顏面掃地,還有什麼可說……”
顧媽媽剛纔已經問了陌兒究竟,此刻明白過來,趕緊替她擦淚,柔聲勸慰:“小姐,那江小樓不過是個客人,你卻是老爺疼着寵着長大的,她哪裡能和你比?你對她好,做個樣子給老爺看,他只會誇你聰明懂事,從前不都是這麼做的嗎,所以老爺才最歡喜你啊!”
謝瑜的面上出現一絲羞憤:“父親他今天分明就是偏袒她,他早就不疼我了!”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咬牙切齒地罵道:“媽媽,你不知道那個江小樓有多狡猾,把父親哄得團團轉,對她的態度比我還要親熱些……”
顧媽媽蹙起眉頭,道:“小姐,我昨兒個遠遠的瞧了,那丫頭長相是很漂亮,沒想到心機也這樣深,不過,咱們不怕的,她再得寵,也分不到小姐你的那份嫁妝——”
顧媽媽是個現實的人,她看到的只有利益,只要謝瑜的切身利益不受損,其他就不必多管。事實上也是如此,謝家如此富貴,謝老爺又把她當成親生女兒,將來出嫁必定選個妥帖的人家,少不了一份厚厚的嫁妝。
謝瑜睜着淚汪汪的眼睛:“可我聽見父親跟大哥說,要迎娶她作大嫂的……”
顧媽媽一愣,臉色頓時變了:“好小姐,你既然知道老爺這麼看重她,何苦又去惹人家,萬一將來她真的嫁給大少爺,你們如何相處?”
“胡說,大哥是不會娶她的!”謝瑜面色大變,瞬間哀慼神色變得極爲憤怒。她的親生母親是一個青樓歌妓,可她父親卻是出自遼州望族廖家,若非因爲母親出身太低,不被祖母見容,她早已是廖家的小姐。膽小怯懦的父親只敢金屋藏嬌,母親去世後他立刻把自己打發到謝家來投奔謝康河。那時候自己還是個離不開親孃的孩子,整日裡又哭又鬧。除了大哥肯安慰她,誰曾真心關懷她?時至今日,她的心裡只裝得下大哥和她自己,不管是謝家的財產,還是別的什麼,她一概都不在乎。謝月謝香處處提防江小樓的時候她還嘲笑她們爲了點銀錢斤斤計較,可當她發現父親要讓大哥迎娶江小樓的時候,這感覺就完全變了。她變得憤怒,氣急敗壞,心頭酸澀無比。
顧媽媽臉色瞬間發青,她轉頭看了一眼,屋子裡沒有人,她趕緊把謝瑜拉進了內室,壓低嗓音,道:“小姐,你不會是對大少爺他——”
一語中的。
謝瑜的臉孔一下子變得通紅,睜大了眼睛望着顧媽媽,幾乎忘記了言語。是,她儘管年紀不大,卻對男女之情異常敏感,大哥和父親一樣常年在外,她常常半夜醒來,悄悄地禱告,保佑他平安歸來,可她卻從來沒有爲疼愛她的父親求過。知道大哥今天回來,她特意摘下他最愛的白海棠去見他,只爲了讓他高興……然而,這是她的秘密,平日決不敢有所流露。她比誰都清楚,如果她的這種想法被人所知曉,父親一定會厭惡她,謝月謝香會無比鄙夷,就連溫和的大哥也一定會再也不想看到她。那時候,她會失去再見到他的機會……然而這樣的隱秘,卻終究沒能瞞過顧媽媽的眼睛。
“小姐,你是瘋了不成!你是謝家的女兒,大少爺是你的大哥啊!”
“什麼大哥,他根本就不是——”她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小姐,你快歇了那等可怕的念頭,你姓了謝,你們就是親兄妹,絕對沒有第二種可能,若是被老爺和其他人知道,你還有活路嗎?”顧媽媽心裡一慌,急切得面色都青白一片。
謝瑜一張臉雪片一樣,張了嘴巴想要說什麼,卻是啞然無聲。謝家收留她,父親讓她做了謝家的女兒,這個身份就會伴隨她一輩子。她想着大哥,日日夜夜想着,壓根就是些發瘋的念頭……這些話,她何嘗不知道。最終,她猛然站起,旋又坐下,忍不住地說:“我是個孤女,江小樓不也是!她憑什麼——”
“不一樣!你是在謝家長大的小姐,從小在這裡長大的!小姐你聽清楚,莫說老爺讓你姓了謝,哪怕你到現在還姓廖,老爺也不會同意!你不想想看,他本是好心收留無依無靠的故交之女,然後把你養大了,妥帖嫁出去,誰都會稱讚他一句仁德!可謝家要是把你照顧着,長大了就送到了大少爺的屋裡去,謝家成了何等齷齪的地方,老爺這麼重義氣的人,他能答應嗎?”顧媽媽苦口婆心地勸說着。
謝康河想要讓江小樓嫁入謝家,別人還可以當那是在還恩德。可謝瑜就不同了,即便她現在仍舊保持着自己的姓氏,只是居住在謝家,她也是欠了謝家恩情的,如果嫁給謝大少爺,人人都會說謝家挾恩望報、算計孤女,傳出去別提多難聽了。更何況現在她已經是堂堂正正的四小姐,這個身份一輩子也改變不了。
謝瑜不知哪裡來的勁,忽地眉頭豎起,眼睛充滿厲色:“我知道怎麼都輪不到我,可大哥那樣的人,要配也要配一個讓我心服口服的,江小樓除了一張臉,她的身世和我一樣無依無靠,這樣的孤女,怎麼配得上大哥!”她素來輕言細語,顧媽媽從未見過她露出這等可怕的神情,一時驚住了。
就在此時,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裂瓷之聲。
顧媽媽第一個反應過來,已經快步奔出去,一把將外面的人拽進來,氣急敗壞:“你聽見了什麼!”
陌兒一看,謝瑜和顧媽媽神情緊張,都瞪大眼睛盯着自己,眼神極爲嚴酷,她心裡一抖,舌頭立刻不知所措:“奴婢……奴婢……什麼也沒聽見。”一邊說,她的腳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顧媽媽看了一眼謝瑜,她的嘴脣在這一刻失去了全部的血色,眼底的驚恐觸目驚心。顧媽媽揚手打了陌兒一巴掌:“還不滾下去!”
陌兒臉上瞬間紅了一片,她話都不敢多說半句,趕緊退了下去。
內室一時靜默片刻,謝瑜頹然地道:“媽媽,她一定都聽見了——”
顧媽媽皺緊了眉頭,陌兒這丫頭是謝府裡的家生子,雖然平日裡做事還算忠心,可她畢竟是謝府裡頭的家生子,只要是府裡頭的人,沒有不受到王姨娘挾制的。今天讓她聽了這話,明天說不準就會傳到王寶珍耳朵裡去。府裡除了老爺和大少爺,沒有人真正歡迎四小姐,若大家都知道她的心思,或者是風言風語滿天都是,一個戀慕兄長的妹妹,哪怕他們之間沒有半點血緣,名分也是早定了的,這後果簡直是不堪設想……
“媽媽,你一定要救我!”謝瑜不免驚慌失措,“我該怎麼辦……要是陌兒對外人說了什麼,一切都完了!”
哪怕陌兒真的忠誠於小姐,別人也未必不會想方設法從她嘴巴里套話。謝瑜已經到了出閣的年紀,如果此事真的傳揚出去,恐怕等待她的不是死就是長伴青燈古佛。謝瑜是顧媽媽從小帶大的,她怎麼能眼睜睜看着對方淪落到這個地步。
“小姐,我去盯着陌兒,不會讓她胡言亂語。”顧媽媽不過片刻就下定了決心,神色陰沉地道。
謝瑜正在心頭驚恐,聽了這話下意識地渾身一顫:“你……”
陌兒一整個晚上都忐忑不定,不管走到哪裡,顧媽媽都盯着她,哪怕出恭的時候也是一樣,那冷幽幽的眼神莫名叫人無比害怕。當天晚上她本是在外間值夜,突然瞧見一個人影在窗口晃了一下。顧媽媽!她嚇得差點沒喊出來,顧媽媽搖搖頭,向她招了招手,好像有話要對她說。她急忙起身,走出門去了……
謝家的夜晚很安靜,三更的鼓聲已經響了很久。
堅持要值夜的小蝶自己先睡着了,半夜裡披着衣裳起夜,才驚覺窗口站着一個人,長身而立,遙望窗外的月光。小蝶不由嚇了一跳,等看清是誰才鬆了口氣:“小姐,你怎麼這麼晚還不睡?”
江小樓沒有回答她,只是望着窗外的月亮。今晚的月亮,特別亮,特別美。她的眼底,沉鬱與清明並存,不知不覺中有暗潮洶涌。
小蝶有些擔心,又叫了一聲:“小姐。”
江小樓似乎剛剛回過神,她注意到小蝶有些不安的神色,不由側身抿脣,斂目笑了,又望了那月光一眼,神色平穩地問道:“今天初幾?”
“啊?”小蝶整個人愣住,站在那裡僵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小姐,今天是九月初十啊。”
九月初十,離她的生辰還有一個月。以往每年到了這個時候,秦家會特別爲她做壽,秦思還會精心替她準備禮物……說起來,一晃眼都已經這麼久沒有見面,也許那些人早已經把她遺忘了吧。不過,她很快會讓他們想起她來的。十月初十,還有一個月……
“小蝶,去睡吧。”江小樓走過還站在那裡不明所以的小蝶身邊,丟下一句話。
小蝶撓了撓頭,越發不明白,可是轉頭望望小姐的背影,乖乖嚥下了疑問。大半夜的,怎麼突然想起問日子,今天這個日子有什麼特別嗎?
這個夜裡,江小樓睡的很香,謝家安排的很好,精緻軟和的被褥、浮花累累的大牀,雪白嶄新的幔帳,睡在被褥裡能夠聞見太陽的味道,這真的是一個美好的夜晚,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順心如意。
第二天一早,江小樓穿着內袍坐在銅鏡前,垂下一頭漆黑的長髮,菁菁精心替她梳理着,神情一絲不苟。等梳理好了,她便小心翼翼地把鏡奩打開,待看到裡面精緻珠寶的時候,江小樓敏銳的察覺到菁菁似乎怔了一下,隨後若無其事地繼續替她梳妝。
所有人都以爲江小樓是來投奔謝家的孤女,所以王寶珍按照謝康河的吩咐準備好了一切,甚至連衣裳珠寶都是現成的,可是梳妝的時候,江小樓卻執意用屬於自己的珠寶首飾。這些東西,是她在國色天香樓的時候悄悄轉移到王大夫那裡,新近剛剛取回來的……很顯然,這些名貴的珠寶讓菁菁不由自主呆了呆,大概是沒有想到,江小樓居然會有這樣的好東西。
江小樓在銅鏡裡端詳着菁菁的神情,卻是微微笑了。
這邊正在梳妝,誰知門砰地一聲被人推開。菁菁蹙起眉頭,看向門口的小蝶,心中不免想:到底是外頭來的,竟然這樣沒有規矩。可沒等她轉過念頭來,只見到小蝶已經慌亂地衝到江小樓面前來,氣喘吁吁、滿面驚惶:“小姐,那個丫頭死了!”
死了,誰死了?江小樓望了她一眼,瀅眸裡漣漪晃動,口中道:“好好說話。”
小蝶臉色煞白,字句幾乎是從嘴巴里蹦出來:“是跟着四小姐的丫頭陌兒,她昨兒個夜裡投井死了!”
啪的一聲,菁菁手裡的梳子猛地落在地上,一張臉也變得煞白。
------題外話------
大家問,只是被陌兒聽到謝四喜歡大少爺的話而已,有沒有這麼嚴重。事實上,比我寫的還要嚴重,這在古代是亂倫。現在很多作品中都會寫家裡養女嫁給兒子,彷彿是天生培養來做小妾的,但事實上這種做法是極爲不地道的,一般人家絕對不這樣幹,除非一早說明是童養媳。
感謝yaoyaobetty、時空之光等童鞋的打賞,春夢不醒君每天的搖旗吶喊我都看見了,非常感謝,所以謝春同學就是你的化身。陌上花開ら君,對不住你,剛客串你就犧牲了,原諒小秦吧,有時候我手一抖,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