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謝連城的書房出來,一路回了畫樓,小蝶還有些心有餘悸:“小姐,謝四小姐眼神好可怕。”
江小樓看她一眼,笑道:“膽小的丫頭,真沒出息。”
話音剛落,她已經瞧見走廊盡頭不經意間露出一隻尖尖的繡鞋。
江小樓微笑着向小蝶招了招手,在她耳邊耳語數句,指了指那雙鞋。小蝶狡黠地一笑,領命而去,江小樓則徑直進了屋子。
半個時辰後,小蝶滿面笑容地進來,道:“小姐,一切都準備好了。”
“去叫那丫頭來吧。”
不一會兒,小蝶便帶了箐箐進來,箐箐未語先笑:“奴婢見過小姐。”
箐箐平日裡嘴巴跟抹了蜜一樣,手腳又很勤快,在院子裡混得如魚得水,哪怕是江小樓面前也很有幾分體面。江小樓看着她,也不叫站起,只是坐着慢慢飲茶,若有所思的模樣,直到半盞茶喝完了,才輕輕放下茶盞,道:“綁起來!”
箐箐心頭一沉,不敢置信道:“小姐……您這是做什麼,奴婢不知道所犯何事——”
小蝶一揮手,立刻有四個粗壯婆子上前將箐箐捆得結結實實,箐箐知道大事不妙,驚慌失措:“小姐,您要懲罰奴婢,也得有個由頭啊!”
江小樓笑容依舊,卻如冰封的湖泊沒有半點溫熱,道:“箐箐,進了我的院子,我便把你當自己人,爲什麼要背叛我,這可真是太傷我的心了。”
江小樓雖然和風細雨,笑意卻不達眼底,聲音裡含着冰冷,字字句句戳人心口,箐箐原本就做了虧心事,早已心慌意亂,但這種情況下也只好抵死不認,立刻大呼道:“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小姐,奴婢對您忠心耿耿,任勞任怨,您可不要聽信了別人讒言就這樣對待奴婢!”
小蝶最恨這等背信棄義之人,不由兇巴巴地跑上去,啪地給了一個耳光,臉色沉沉地道:“小姐對你是何等的好,你縱然不說忠心耿耿,也不該跟着別人來謀害小姐!跟你一個屋子的丫頭說半夜起來你總是不在,我且問你,最近這段時日每天夜裡三更,你是不是穿了白衣到處裝神弄鬼!”
箐箐心中無比驚惶,從三小姐被潑了一身雞血後她便有了警惕,誰知對方竟然真的查起此事,當下面如土色,把心一橫,道:“小姐懷疑奴婢,原來是爲了此事,奴婢從小便有夜遊症的毛病,想是有時候噩夢魘着了纔出去亂跑,若是小姐不信,大可以去問問守門的媽媽,看奴婢是不是撒謊!”
她敢這麼說,自然是和守門的媽媽串通好了,小蝶心頭惱恨這丫頭犯了錯死不悔改,居然還言之鑿鑿,夜遊症,虧她想得出!不由道:“小姐,這丫頭一定再撒謊!”
誰知江小樓卻笑道:“哦,原來是夜遊症,想不到你年紀不大,竟然得了這種毛病,一定很痛苦吧,說起來還是我這個小姐失察,錯怪你了。”
箐箐以爲平安過關,厚顏無恥地道:“小姐言重了,奴婢素來一心爲主子,只求主子不要摒棄奴婢就好。”
小蝶急了,道:“小姐,您怎麼能相信這丫頭!”
江小樓笑容如春日裡的煦風,沁人心脾:“小蝶,瞧你說的,箐箐素來做事認真,我也是看在眼裡的,昨天的事情想來是一場誤會。”
小蝶急得不行,眼睛都紅了:“小姐!您……”她心裡不免擔心,小姐到底是心腸軟,三言兩語就信了這丫頭的說辭。
在無人要她起來的情況下,箐箐便歡天喜地地爬了起來,笑嘻嘻地道:“小姐,您果真是蕙質蘭心,聰明睿智,奴婢一定好好服侍,這就先退下了。”
沒有主子的吩咐,她竟然自動自發地起身退下,還真是個大膽妄爲的丫頭,想來是自己一向溫和,讓她以爲有機可趁,蹬鼻子上臉,果然不知死活。江小樓明知道這一點,卻是不動聲色。
箐箐還沒走到門口,就已經被四個粗使媽媽攔住了,她吃了一驚,轉頭道:“小姐,您不是已經原諒奴婢了嗎?”
“這是自然的,你又沒有犯錯,何必要我原諒。”江小樓語態悠閒,一雙眼睛漆黑如玉,卻是淡淡閃着寒芒,“只是有病就要治,這夜遊症可不是小毛病,我從前在太吳先生那兒學過一個方子,專門治療夜遊症的,今天給你試一試,也不枉費你對我一片忠心。”
箐箐敏銳地察覺出了不對,連忙道:“小姐,不必,不必!奴婢自行回去看大夫吃藥就是,怎好勞煩您……”
誰知四名媽媽在小蝶示意下聯手壓住了箐箐,江小樓輕聲細語道:“小蝶,都準備好了吧,這病不能拖,得好好治一治!”
小蝶終於大爲歡喜起來,清脆地應了一聲是,立刻命四個媽媽綁住了箐箐的手腳,然後用繩索將她的袖口褲腳全部紮緊了。這四個媽媽並非謝家人,而是江小樓特意從外面買進來的,當然全聽她的號令。箐箐驚駭不已,剛要開口卻被一塊帕子捂住了嘴巴,一個媽媽從早已備好的麻袋中用鐵鉤取出一條長長的蛇,在箐箐驚駭的目光中將蛇放入了她的領口,緊接着用鐵鉤在箐箐身上敲敲打打。
那蛇因爲疼痛開始在箐箐身上到處遊走,不時咬上一口,直把她身上皮膚咬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箐箐拼命掙扎,在地上扭動着,碾壓着,想要將蛇壓死,可惜她的動作再快也沒有蛇竄得快,不由痛得錐心裂肺,嗚嗚求饒。
饒是四個媽媽見多識廣,也不禁被江小樓的這一出辣手嚇得面無人色。
江小樓靜靜望着箐箐,軟弱的人永遠只會被人欺辱,自己並無傷人之心,對方就已經坐不住了,搶先給自己一個下馬威,那她也只好送點禮物回敬一下。有來有往,才更有趣。
“先停下吧。”江小樓又等了半盞茶的功夫,直到箐箐幾乎昏死過去,才淡淡開了口。
一個媽媽立刻上前,用鐵鉤將箐箐身上的蛇勾了出來,暫且放進袋子裡。箐箐奄奄一息倒在地上,眉眼生出無限恐懼,哀慼求饒:“小姐,奴婢知錯了,求小姐手下留情!”
江小樓笑了笑:“病好了嗎?”
箐箐有一種本能的恐懼升起,她沒有想到一貫好糊弄的江小樓竟然如此心狠手辣,當下叩頭不止:“奴婢知錯了,奴婢沒有病,一切都是奴婢說謊!”
江小樓不動聲色,道:“我問一句你答一句,若是有半句謊話——剛纔那一條可是無毒的菜蛇,最多不過傷些皮肉,若是你病還未好,我便讓人換上七步蛇,想必藥效更好。蛇吃了你的肉,我再把它拿來燉湯,你喝下去可是真正的大補。”
那不等於是吃自己的肉!箐箐面無人色,渾身瑟瑟發抖,只覺得身上傷口痛徹心扉:“奴婢知錯,奴婢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每天三更去了何處?”
“奴婢……”箐箐支支吾吾,擡眼卻瞧見那袋子裡有物體鼓動了一下,她頓時渾身發毛,立刻道:“奴婢是……”剩餘的話就哽在嗓子裡。
“哦,原來你還嫌菜蛇不夠味,真是妙極。”江小樓笑着,眼中卻是閃過一絲嘲諷。
箐箐驚得渾身發抖,道:“奴婢知錯!是三小姐讓奴婢裝成鬼魂……”
江小樓一時忍住冷笑,道:“你還真是個好丫頭,如此矜矜業業。”
箐箐強忍住心頭恐懼,道:“是……三小姐許了奴婢一百兩銀子。”
當時箐箐左思右想,終究忍不住誘惑還是答應了,可是她萬萬沒想到江小樓竟然沒能被趕出去,驚懼之餘立刻去和守門的媽媽套了口供,千方百計想好了對策。所謂夜遊症一說,換了旁人未必相信,可江小樓這種和氣的主子騙一騙又有何難!萬萬沒想到她雷厲風行,手段毒辣,竟然三言兩語就把她逼得無路可走,她驚恐不安地把頭磕得震天響:“奴婢知錯,求小姐看在初犯,饒奴婢一條性命!”
江小樓恰好坐在陽光的暗影中,靜靜笑了,似一朵盛開的花,潔白而清豔:“是啊,我也很想饒了你……”
她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在對別人說話。這時候卻有人進來稟報:“江小姐,老爺請您立刻去花廳。”
江小樓看了箐箐一眼,淡淡道:“現在就是你表忠心的機會了,我想,你應該知道怎麼做。”
箐箐低下頭去,忍不住牙齒害怕得格格作響:“是。”
來到大廳,謝康河滿面寒霜地坐着,王寶珍在一旁柔聲勸慰,謝月謝柔幾人坐在一邊默然不語,謝瑜柔柔弱弱地陪着,眼神極爲平靜。
江小樓上前行禮:“謝伯父,你回來了。”
謝康河看見她才收斂了怒氣,和顏悅色道:“小樓,坐下吧。”
謝瑜眼神帶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等江小樓看過去的時候,她卻別過了臉。
謝康河冷冷地看着謝瑜道:“瑜兒,你可知道錯?”
謝瑜心頭一顫,咬住嘴脣,眼淚潸然落下。
王寶珍連忙道:“老爺,四小姐已經知道錯了,您也別過於——”
謝康河卻嚴厲地道:“她身爲府上的四小姐,身邊的丫頭僕婦竟然做出這等事,被別人知道要議論說我家沒有管教女兒,平白無故壞了名聲,本該重重懲罰,但我憐惜你原本並不知情,罰你禁足一月,其他暫且記着,容後再罰,你可服了!”
王寶珍眼神一閃,柔聲勸慰:“老爺,四小姐畢竟是女兒家,禁足一月不好聽……”
豈止是不好聽,傳出去別人都會以爲自己犯下了什麼大錯,所以閉門不出。在謝康河而言,這是極重的懲罰了……謝瑜面上無比愧疚,眼神哀婉動人:“父親說得在理,女兒無不聽從。”
這事實上是謝家的家務事,江小樓並不想參與其中,可謝康河卻堅持認爲,她是這個家裡的一份子,必須參與所有的事務決斷。
等到這樁案子斷完了,江小樓主動站起身來,向謝康河道:“謝伯父,既然您今天已經回來,小樓便正式向您辭行了。”
謝康河臉色一怔,隨即立刻站了起來,驚訝道:“小樓,你這是爲什麼,我纔剛回來,是不是哪裡照顧得不周到?”
江小樓神色略略一鬆,勉強一笑:“伯父,一切都和旁人無關,只是小樓自己住不下去了。”
謝康河臉色變得異常難看,他的目光如鋼刀一般在每個人的面上劃過,此刻他已經意識到,一定是有人在他離開的時候說了什麼,或者做了什麼!他咬牙切齒地瞪着這羣妾室子女,恨不得把她們當場斥罵一頓,連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孩子都容不下,這種小家子氣的家庭,簡直叫人心裡憋屈!他強壓住憤怒,柔聲道:“小樓,伯父是不會讓你走的,任何人欺負你,都請你老實和伯父說,如果你走了,會讓我這一輩子良心不安,你忍心嗎?”
他神色誠懇,語氣極爲認真。
江小樓緩緩搖頭,道:“伯父,從我來到謝家開始,就打破了您原本平靜的生活。這個家裡沒有人真正喜歡我、歡迎我,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也許我這樣說您會生氣,但這是事實。三小姐擔心我篡奪謝家的財產,甚至不惜蠱惑院子裡的丫頭裝神弄鬼嚇唬我,藉機挑撥我和四小姐的關係,我如果繼續住下去,只怕家裡永遠不得太平,您希望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嗎?”
謝康河一愣,整個人都呆住了。
謝香一驚,面色發白,眼睛頓時蓄滿淚水:“小樓,你說的這是什麼?我好端端的又怎麼惹到了你,我什麼時候收買你院子裡的丫頭?”隨後又轉頭看向謝康河,委屈十足:“父親,女兒真的不知哪裡做錯了,女兒一直小心翼翼做人,生怕惹得貴客不高興,現在她還這樣百般針對,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她知道東窗事發,卻一直心存僥倖,希望江小樓手上沒有切實的把柄!
江小樓見她惺惺作態也不言語,拍了拍手,外面自然有兩個媽媽押着箐箐進來,箐箐撲倒在地的一瞬間,謝香勃然色變。
“箐箐,把你所做的事情向謝伯父說一遍,可要記得,好好說。”
箐箐渾身的傷口都疼得要命,卻不敢有絲毫違背,小蝶早已警告過她,菜蛇雖然無毒,牙齒上卻抹了藥,若是有半點謊言,小心她的狗命,當下戰戰兢兢將事情發生經過說了一遍,還不忘補上一句:“一切都是三小姐的吩咐,奴婢實在是受人脅迫,求老爺饒命!”
謝香萬萬沒想到這件事情竟然被扯出來,一張俏臉驚得雪白,嘴脣也開始發青。
謝康河氣得胸口一窒,板着臉看向謝香:“這丫頭所言可是真的,說!”
謝香眼睛在王寶珍的臉上打轉,卻不敢公然求情,只是抽泣着:“我……我沒有,父親要相信我……”
王寶珍收到她的求救信號,盯着箐箐冷冷道:“箐箐,你可要想仔細了,三小姐是什麼人,豈能容你胡亂攀扯。明明是你自己疏忽,居然扯到三小姐身上,再胡說八道,仔細你的皮!”
她面目美麗高貴,眼神卻是無比兇狠,箐箐嚇得更恐懼,大聲道:“老爺,奴婢所說的都是真的啊!”
謝康河臉上是急怒的神色:“香兒,你怎麼解釋!”
謝香忽然一陣臉色發青,猛地上前打了箐箐一巴掌,旋即轉身跪倒在地,嚶嚶哭泣:“父親,四妹妹素來心眼多,箐箐一定是被她收買了,卻又被小樓抓到,非要找個替罪羔羊……女兒好生冤枉啊!”
謝瑜猛然站了起來,可是看了一眼謝康河的神情,卻又慢慢坐了回去,脣畔不覺勾起一抹舒暢的淡笑。想要扯到她頭上,談何容易!
箐箐吃了一驚,連忙叩頭不止:“老爺,奴婢句句屬實,絕不敢有半句謊言!的確是三小姐吩咐奴婢做的——”
王寶珍從未見過謝康河如此暴怒,急忙插話:“老爺,三小姐一向賢良懂事,萬沒有和老爺頂撞的道理,只她年紀小,一時之間許是轉不過彎來。”
謝康河眼神一冷:“我這一去,家裡上上下下都亂了套,這是什麼規矩!”他指着箐箐道:“這丫頭直接灌了啞藥打發了。至於香兒,就罰她去祠堂呆三個月,什麼時候改好什麼時候回來!”
這一打發不知道要將自己賣到什麼地方去了,箐箐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謝香一下子嚇傻了,眼中的絕望和哀求交織。去祠堂反省……一旦父親想不起她,她就再也回不來了!
江小樓嘴角微微翹着,眼皮眨也不眨:“伯父,如果你這樣做,就是逼着我再也不來謝家。”
謝康河眼底有着深深的歉疚:“一切都是我教女不嚴,小樓,你不要走,這女兒我寧願不認!”
謝香原本是假哭,現在卻不得不哭,哭得肝腸寸斷。旁邊的人見狀,這才知道謝康河是動了真怒,一時誰都不敢求情。
江小樓卻道:“謝伯父,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但你這樣做,只會加重我的歉疚之感,叫我不能安心。”言談之間,分明是在爲謝香求情。
謝康河轉頭盯着謝香,眼底滿是憤怒,最後他只能轉過頭,咬牙道:“除非小樓原諒你,否則你就再也不用回來!”
謝香只覺得自己連血液都在顫抖,愧疚、悔恨、害怕一下子全都涌上心頭,她撲倒在江小樓的腳底下,涕淚縱橫:“我錯了,我知道錯了!小樓,你留下來,以後我再也不敢了!你原諒我吧,如果被父親趕出去,我能去哪裡——小樓,小樓!”
江小樓主動將她攙扶了起來,溫柔地替她擦掉眼淚:“三小姐,你多想了,我沒有怪過你,只是怕我長久住下去,反而引得謝家不和。”隨後,她向着謝康河道:“伯父,小樓在這裡向每一位謝家人說明,我絕對不會拿您一分錢財產,也不會給謝家招惹任何麻煩。我來,只是希望見一見父親生死相托的朋友,不管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會接受您的任何饋贈。”
她說得斬釘截鐵,每個人都愣住了。她們看着江小樓,一時覺得迷惑,她可知道自己這一申明意味着什麼,意味着她如果將來反悔,就是食言而肥,被人恥笑,意味着她是真的放棄謝家的財產。
天底下有這樣傻的人嗎?
王寶珍看着她,鬆了一口氣,只要不是爲了錢來的,那就沒什麼好爭奪的。
謝月有些惱恨,心道你要是早點說,我們何必自找麻煩。
謝柔對江小樓卻有了點佩服,當衆直言不諱地說自己壓根不在乎謝家的錢,以後再也沒必要擔心被其他人爲難,這是真正釜底抽薪的法子,妙計。只是她明明都已經決定這樣做了,卻還要狠狠收拾老三一次,絕對是個睚眥必較的人。得罪這樣的人,實在是太愚蠢了。
謝康河慢慢地坐回了椅子上,他看着江小樓,眼底浮現出悲哀的神色,自己的女兒在這短短數日內已經暴露出了原本的真面目,她們平日裡溫柔親熱,可是到了關鍵時刻卻是互相爭奪、懷疑,壓根不復從前的可愛。現在他還活着,若是有一日他死了,這筆家產便會成爲爭奪的禍患。
江小樓像是一個引子,引出了每個人心底最深刻的慾望。他嘆了口氣,道:“好,既然這是小樓你的願望,那我滿足,只要能讓你安心留下來。不管如何,我是不會讓你離開謝家的。”
江小樓只是微笑:“謝伯父,你真的想讓我安心,就原諒三小小姐吧。”
毫不留情地給一巴掌,再給一顆甜棗,謝香完全矇住了。
有了江小樓的求情,好不容易逃脫懲罰的謝香跟着王寶珍進了屋子。丫頭連忙上茶,王寶珍接了茶卻將所有人都打發出去,盯着謝香,怒喝道:“跪下!”
謝香吃了一驚,卻仍舊面色發白地跪下了。她表面上是這府裡的小姐,實際上她的親生母親不過是王寶珍的婢女,王寶珍平日裡給她顏面,叫一聲三小姐,她可不敢真的把這小姐架子擺下去。
王寶珍目光裡要冒出火來:“誰讓你收買箐箐作出這等事情的!”
謝香心裡委屈得不得了,她平時驕縱慣了,經常背地裡耍壞主意,剛纔被父親責備一通,現在素來向着她的姨娘也這樣嚴厲,不由紅了眼圈,淚水撲簌簌地流下來,口中卻道:“姨娘,那丫頭最近這些日子這麼得寵,我爲什麼不能對她動手,不過箐箐是個蠢笨的沒能得手罷了,我也全都是爲了咱們着想……”
謝月剛好掀開簾子進來,聽了這話,臉上露出恨鐵不成鋼的神情。
王寶珍砰地一聲將茶杯磕在桌子上,濺出了碧青色的茶汁,她聲音透着一絲冰冷:“你這個蠢笨的丫頭!對那江小樓,難道我不忌憚?但這麼多天來我無時不刻不敬着她、讓着她,都是爲了什麼,難道你不知道嗎?”
謝香一怔,訥訥地道:“是……因爲父親。”
王寶珍微微籲出一口氣:“對,有你父親在一天,你縱然再不喜歡江小樓,也得給我忍着!”
謝香眼淚更加撲簌簌地往下落。
王寶珍見謝香渾身發抖,不由嘆息一聲,對謝月使了個眼色,謝月立刻盈盈上前將她扶起,擦了一把她的眼淚,才放緩了語氣道:“傻丫頭,今天江小樓的話聽見沒有,她不會要謝家的財產,你何必做出頭鳥。”
謝香淚眼朦朧,聽了這話眼底眸光乍亮:“可……她的話能信嗎?”
王寶珍嬌媚的面容上出現了一絲淡淡的笑容:“既然當衆宣佈,就沒有再反悔的道理。”
謝香立刻歡喜起來。
謝月卻撫着她一頭青絲,神色嗔怪:“你呀,這回懲罰你且記着,再有下一次連姨娘都不幫你。”
謝香連連點頭,卻又有些憂心:“父親那裡……”
王寶珍微微一笑,纖長細指戳了戳對方額頭:“我會想方設法替你週轉,放心吧。”
謝香聞言,終究露出劫後餘生的笑容。
江小樓當衆宣佈過不需要謝家財產之後,謝家重新恢復了平靜。剛開始謝月等人還有幾分尷尬,可漸漸的她們也放開來了。在沒有利益衝突之後,所有人對江小樓也變得可有可無起來,不再每天監視她,也不在乎她去了哪裡。
日子飛逝,很快到了十月初十。
秦思陪着秦夫人來上香,有些同來上香的女眷都遠遠盯着這位探花郎。雖然他已經是有婦之夫,卻仍是俊眉修目,鼻樑高挺,薄薄的嘴脣輪廓分明。他身形極爲高挑,腰板筆直,臉上始終掛着一縷輕鬆自在的微笑,彷彿自畫中走出的仙人一般,風雅之極,讓所有人都看得呆了。
秦思見到這一幕,便主動提出到後院去走走。當小沙彌帶着他,一路分花拂柳,參觀景色的時候,他的神情突然頓住了。
一個年輕的紫衣女子坐在涼亭之下,面前擺放着一隻棋盤,本是低頭凝思,瞧不見面目,唯獨露出半截修長潔白的脖頸,叫人生出遐思。她的裙襬鋪展開來,如同海棠初綻,偏腰間盈盈一束,別有一番風情,低垂着一雙美目,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線深藏的記憶從腦海中浮現了出來,源源不斷的,盤旋、繚繞、交纏,最終交匯出一個女孩美麗的面影,明明滅滅,在他的眼前輕漾着……
“小樓——”他吟哦般地嘆息出來。
只是遠遠盯着她,便手心微微滲出汗珠,二十年來他還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竟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激動。
不假思索的,他快步走上前,一把握住女子的肩膀,聲音發顫:“小樓!”
女子震驚地轉過身來,秦思看見了一張陌生的臉,雖然同樣都是花容月貌、錦繡朱顏,卻完完全全是陌生的。他心頭猛然一陣失望,趕緊後退半步,充滿歉意地笑道:“對不住這位姑娘,是我認錯了人——”
年輕女子站起身,驚駭地看着他,見他形容風雅,態度溫文,似才鬆了一口氣,道:“公子,你下次切莫如此莽撞,會嚇壞人的。”
秦思心底嘆氣,面上卻微笑着再度道歉:“很對不住。”
女子笑了笑,剛要說什麼,卻突然聽見一道清亮的女聲響起:“姐姐,原來你在這裡!”
那聲音清悅、好聽,有如鈴鐺在風中的叩響,溫柔而且嫵媚,叫他心裡莫名一動。
一個粉衣女子翩翩而來,尖尖下巴,秋水杏眸,笑容溫柔,容色絕麗,精緻得無可挑剔。不經意間,黑髮粉裳,眼波流轉,並沒有刻意的媚惑衆生,卻是無可比擬的絕代風華——秦思看得呆了,乃至目眩神迷。
這花園裡已經是滿園春色,然而她的豔色卻硬生生將這一切都壓了下去,
粉衣女子從他身邊走過,明眸一瞬,透出些許陌生和驚訝來。那種完全是看陌生人的目光,猶如刀片一樣冷薄地斜削進秦思的心裡,隱隱作痛,卻又帶着一種古怪的甜。
一剎那,過去一對小兒女的諸多往事,像海浪撲打上心頭,他的心裡頓時漲滿柔情,只想一把將女子抱入懷裡。但他一走近,粉衣女子卻已經徑直向另一女子走去,笑着道:“姐姐,終於輪到你請大師看相了,快去吧。”
“真的?”酈雪凝的面上露出歡喜,道,“小蝶,你在這裡好好照顧,我馬上就回來。”說完,她便微笑着向秦思一點頭,翩然離去了。
秦思站在原地,腦海中只有粉衣女子那秋波般斂灩的美眸,是她嗎,是她吧!明明容貌那般相似,可氣質上卻完全判若兩人。江小樓雖然美貌,可她身上卻沒有這等嫵媚到讓人心動神搖的魅力。更何況,江小樓已經死了,死人怎麼會復生?難道說眼前這個女子只是形容酷似,可天底下會有長相如此相似的人嗎?
見到對方已經坐下,他左思右想,實在忍不住,強行壓着眼底劇烈的情緒,上前微笑道:“小姐有此雅興,怎不叫我一同對弈?”
江小樓心頭冷冷一笑,面上卻十分平靜,穩穩地坐在凳子上,只是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便又垂下眼落了一子。
此刻,她心底不由想起從前。秦思每天早起習慣先喝一杯極品鐵觀音,自己便天不亮起身去花園裡採集露水;秦思喜歡飲食清淡,自己便不顧身份親自下廚,熬些綠豆粥、白玉粥、黑米粥,甚至特地去京都名店定下美味小菜;秦思犯了頭痛症,自己就想方設法去爲他解憂……自己一心一意、掏心掏肺,換來的卻是一個如何絕情的男人。秦思啊秦思,我纔是你堂堂正正的未婚妻,你若不喜歡我,事先說明就好,何故要把一切都做絕了!
秦思沒想到她如此冷淡,卻也不生氣,只是在她對面坐下,語氣帶着探尋:“這位小姐,我們是不是從前認識?”他的目光幽深,俊美的面容也顯露出一種異樣的溫柔。
江小樓終於停下手中棋子,擡起頭看了他一眼。眼前這個男子,發如宣墨,鬢若刀裁,星目朗眉,貴氣逼人,平心而論,他是一個世間少見的美男子。他輕輕一笑,能夠讓無數少女面紅心跳。可惜在如今的她看來,此人已經沒有任何吸引力了。
對上江小樓從容淡漠的眼神,秦思禁不住道:“我真的覺得,你像是我的一位故人。”
他的神情帶着溫柔,語氣含着憐愛,那深不見底的眸光中似乎盪漾着情意,他在討好她,小意溫柔,這在從前是沒有過的。
江小樓不由自覺可笑,有情義的那才叫故人,仇深似海的叫仇人纔對。然而,她不過淡淡一笑,神色漠然:“公子誤會了,我從未見過你。”
這話說得非常冷漠,秦思當然不肯相信,他的目光筆直地望着她,神色慢慢變冷:“不,你是江小樓。”
江小樓輕輕蹙起眉頭:“你這是何意?”
秦思鄭重地看着她,慢慢道:“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深厚,不管你變成什麼模樣,我都不會忘記——”他一邊說話,一邊在她的眉眼尋找,終究找到了那一種熟悉的感覺。
江小樓丟下棋子,眼底泛起冷光:“這位公子,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見這一張清麗的面孔冷得毫無感情,把他當成一個陌生人,他不由強行壓下胸口涌出的無名怒火,直直地盯着她,忍不住道:“小樓,任何人都可能認錯,可我絕對不會!”
江小樓面上露出嘲諷的神情,只是靜靜捧起旁邊的茶杯,完全置若罔聞。
秦思臉色一沉,但他是何等的心機,心念轉了又轉,輕巧地伸出手,竟突然按上了江小樓的左手。
這個動作極爲親暱,江小樓神色瞬間冰冷,眼底滿是疏離地望着他。
秦思一愣,自己的未婚妻或許美貌,卻從來沒有這樣嫵媚中混着冷漠的神情,彷彿是高高在上的神女,用漠然無情的眼神俯視着他。從來都是她費盡心思讓他開懷,曾幾何時一切顛倒,他要匍匐在她的腳下求取她的青睞。
他以爲自己會發怒,但他沒有,甚至被那眼神看得心頭猛然砰砰直跳。下意識地裹住她的手,柔聲道:“小樓,你真的是小樓,你是小樓對不對?求求你告訴我,你是我的未婚妻,是我的小樓。”
素來心高氣傲的探花郎竟然向她如此低頭,若叫別人瞧見眼睛恐怕都要脫框。
向滿面怒容的小蝶使了個眼色,示意對方稍安勿躁,她不動聲色地試圖抽出手,站起身後退一步,將眼底的厭惡全都掩飾,只是語氣冰涼:“公子你真的誤會了,我不認識你。”
秦思卻死死握住,同樣站起身,走近一步:“小樓,你完全裝作不認識我,你的確變了,真的變了,變得我都不認識你了!”
他不認識她?仔細想來,她又何嘗認識過他呢……
江小樓明眸朱脣,容光懾人:“公子,你若是再這樣無禮,我會叫護衛來趕你出去!”
秦思沉迷於那眼底激起的微讕,卻不知道其中的漩渦有多深。他有一瞬間的失神,喃喃道:“爲什麼你會變成這樣,你究竟是誰……”
秦思是一個本性高傲的人,從來不曾在人前失態過。可是江小樓是一個特殊的女人,很特殊……
江小樓淡淡看了一眼對方充滿困惑的眼眸,激動的面部表情,卻是輕聲道:“公子,請你放手,若是讓人知道堂堂探花郎在這裡調戲民女,小心你的仕途!”
秦思聽了這一句話瞬間面色大變,然而力道卻陡然鬆了,小蝶再也忍不住,上來就是大力一推,秦思一時沒有防備,竟然倒退了半步,冷笑着道:“好,你真好,竟然連我都威脅上了!”
江小樓漫不經心地看着他:“那是因爲你無禮在先。”
從來沒有過,從來沒有人能這樣觸怒他,她的一個不屑的眼神竟然讓他暴怒。
秦思感覺到胸悶難當,他喘了一口粗氣,直直地瞪着她,她越是從容,他臉上的肌肉便越是頻繁的抽動,心底的憤怒也越是蒸騰。
“你知道我是誰,你一定是小樓!”他牙齒中蹦出幾個字。
“原本聽說探花郎在後園,還想要一睹風采,卻不料竟然是這等不知廉恥之輩。”江小樓表現出對他十分厭惡的模樣,淡淡對小蝶道:“走吧。”
然而秦思卻再一次攔在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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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什麼?”
他吐出的字像是從心肺中擠壓而出,一字字刺骨。
江小樓盯着他,美麗的眼眸,如有刀光閃動:“因爲我從不認識你。”
秦思目不轉睛地盯着她,還是堅持:“不,你是江小樓,你是我的未婚妻。”
江小樓一聲輕笑,轉身就走,毫無留戀。
秦思盯着她的背影,幾乎忘記了言語。
江小樓是一個特別的人,她成就了他生命中十分悽美的夢境。
他是發自內心憐惜過江小樓的,她是個美麗溫柔而且聰慧的人,不管是琴棋書畫,還是心智談吐,都不曾辱沒了他。所有人都說他和她是一對璧人,於是他也這樣認爲,她是足夠匹配他的。
可是後來,他中了探花郎,從一屆商戶之子躍身官階。他心底藏着驕傲,一定要在仕途上大展宏圖。然而現實讓他失望,那些人壓根不在意他的才華,他們只是在背後輕蔑地說,那是一個出身商戶的賤民。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賤民,商戶之子,這個烙印他一輩子也甩不脫。漸漸的,他開始憎恨自己的這個身份,憎恨這個阻礙自己的烙印。可他無法選擇父母,只能選擇另外一條進身之階,迎娶顯貴之女。原本他可以放過江小樓,完全不必做到那樣狠,可是——既然要往上爬,就要不顧一切,這個女人美麗溫柔,勝過那些庸脂俗粉千百倍,她是一個極好的禮物。
冷靜判斷形勢,毫不猶豫利用,狠心絕情將她推入深淵,他抓緊身邊一切可用的助力,往上爬。
後來,他經常從夢中驚醒,逐漸開始懷念起當初那個眼睛黑亮善良天真的單純女子。她是愛他的,真誠的熱愛着他,期盼着成爲他的新娘,可他卻將她反綁着送入紫衣侯府。依她的個性,熬不了多久,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見了。所以他才肆無忌憚地懷念着她,他懷念的,甚至也不是當初的江小樓。或許,他只是懷念生命中曾經有過的一抹率真。
難以置信的是,她竟然再一次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脣角譏誚眼神嫵媚,對他的態度冷酷如岩石,脫胎換骨的她,早已換了另外一個人。
強烈的恐懼涌上心頭,一瞬間變得無比清晰。然而他卻清晰的知道,與恐懼相伴而生的竟然有一種隱隱的興奮,那興奮在他的心中瘋狂起來,直至熊熊燃燒。
她回來了,她終於回來了,這是他絕對想不到的。既讓人恐怖,又讓人無比狂亂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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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默默無聞的存稿箱君,今天又是新的一天,小秦在蘇州,有事請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