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瑜回到自己的房間,也不換衣,只是坐在燭火之前,盯着躍動的火光,神色明暗不定。
婢女阿秀戰戰兢兢道:“四小姐,時辰不早,您早些休息吧。”
謝瑜猛然擡起頭盯着阿,神情格外古怪。阿秀覺得背後一股冷氣竄上來,渾身涼嗖嗖的,忐忑地道:“四小姐,您怎麼這樣看着奴婢?”
謝瑜微微一笑,似在自言自語:“父親明明病的那麼嚴重,怎麼一劑符水下去就能恢復健康,這事不是很稀奇嗎?”
阿秀忍不住猜測道:“或許……那位伍道長真有什麼神通?”
謝瑜清冷的面孔籠罩上一層薄薄的嘲諷:“騙騙別人還行,想要騙我,火候還淺一點!我纔不信天底下有這種神通,偏偏連大哥都那麼相信她!”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手裡的帕子,眉宇之間的麗容全化爲絲絲扣扣的怨恨。
阿秀面對這樣的四小姐實在是害怕得很,可她又不敢多說什麼,只能垂頭不語。
謝瑜冷不丁道:“傅朝宣醫術高明,又是太無先生高徒,可能早已看出這是毒不是病!她讓伍淳風來治病,分明是希望藉此機會讓父親對她更加信服,在大哥面前討巧。我猜……這符水只是一般的解毒劑。”
謝瑜腦子轉得很快,迅速把所有事情串在了一起。
阿秀只是唯唯諾諾,不敢接話。
謝瑜脣角輕翹,笑容慢慢變得輕飄飄的:“既然他說符水能治百病,我倒想要看看到底有多靈驗!”
阿秀聽謝瑜的話中有話,面上更加忐忑:“四小姐,您這是要做什麼?”
謝瑜冷冷看了阿秀一眼,沉吟道:“如今我身邊就只剩下你這個體貼的丫頭,你應該知道如何爲我分憂吧。”
阿秀咬脣不語,陌兒怎麼死的她無論如何都不會忘記,眼前的四小姐柔柔弱弱、輕言細語,單從外表看實在不像那種狠毒的人,可她的心思藏得太深,她們又怎能揣測?她連忙跪下,埋頭道:“奴婢不敢,小姐對奴婢恩重如山,若有什麼吩咐,您儘管說就是,奴婢肝腦塗地也一定替小姐辦到。”
謝瑜含笑:“你放心吧,我是不會叫你去死的,畢竟我身邊可用的人已經不多了。我只是希望你替我盯緊了那邊,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要及早報告……”
“是。”阿秀匍匐在地上,戰戰兢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謝康河病體初愈,食慾不振,王寶珍替他準備了早膳,他也只喝下半碗稀粥,心裡惦記着書房裡還沒有處理完的那些帳本,便掙扎着來到書房坐下。還未來得及翻開,就聽婢女進來稟報:“老爺,江小姐求見。”
謝康河臉上不由自主露出笑容,道:“讓她進來吧。”
江小樓一進門,便瞧見謝康河正坐在書桌前,嘆息一聲:“伯父你也太心急了,身體剛有好轉,萬一受了風,病情不是更嚴重?”
謝康河闔上書頁:“我在牀上躺了大半個月,身子骨都麻了,好容易才能起來走一走,你可別像王姨娘一樣整日裡嘮嘮叨叨的,我只是出來坐一坐,不妨事。”
江小樓聲音緩和如春風:“俗語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想要好利索了不是一日兩日,伯父還是暫且放下這些俗務回去好好歇着纔是。若有什麼事情要處理,交給大公子就好。”
謝康河笑道:“你這孩子,我當然知道你的心意,但很多生意都是由我經手,不能假手於人,還是親自處理更爲妥當。”
江小樓聞言不再勸阻,只是靜靜坐着,捧起茶盞卻不喝,似是不經意地道:“伯父身體向來康健,怎麼這次說病就病,竟然半點徵兆都沒有。”
謝康河自己也覺得蹊蹺:“大夫說過這病是偶感風寒、內急炙熱而發,或許是我經絡不通,身體底子弱,邪風長驅直入,纔會病入膏肓。”
江小樓低垂着眼瞼,掩住眸子裡的淺淺寒芒:“伯父先是咳嗽、不思飲食,接着便是高燒不退、頭疼體軟,直至臥牀不起、氣息奄奄。若是普通的風寒,爲什麼那麼多大夫都沒有辦法救治,伯父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嗎?”
謝康河聽了,眉頭一下子打了結:“小樓,你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江小樓只是神色和緩,不疾不徐:“如果伯父不怪罪我,我才能把話說清楚。”
這個舉動倒把謝康河弄糊塗了,他尋思自己只不過是生了一場病,可看小樓這樣鄭重其事,難道還有什麼內情嗎?
“你說吧,我會認真聽着。”
江小樓微笑:“傅大夫診治後說你不是尋常風寒,不能輕易開藥,便向太無先生寫了一封信,詳細描述了伯父得病的症狀。後來太無先生回信,信中說——”江小樓稍微頓了頓,“伯父的病症應當是中毒。”
謝康河滿面震驚,豁然站了起來:“你是說——中毒?”
江小樓點頭道:“不錯,不是風寒而是中毒,這是太無先生的判斷。然而此事事關重大,我不敢向他人說起。”
謝康河又坐回了椅子上,愣了很久都沒有反應過來,中毒……
江小樓知他很難接受,卻還是毫不猶豫地追問:“最近這段時日,你的飲食有什麼變化嗎?”
謝康河瞬間變色,只覺手腳發涼:“和往常也沒有什麼不同,而且我的飲食都是由王姨娘親自操辦,如果要出問題,難道是她——”
看到謝康河懷疑王寶珍,卻又露出滿面不敢置信的神情,江小樓並不點破,只是輕輕一笑:“那個人既然打定主意要害伯父,一次不成還會害第二回。伯父只要清楚一點,能夠下毒的必定是你身邊親近的人。小樓敢問一句,如果揪出下毒者,您能狠下心腸處置嗎?”
謝康河神色凝重:“如果真是王姨娘所爲……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江小樓見他只懷疑王姨娘一人,略微一頓,終究只是嘆息:“伯父身邊有人常來常往,有些人……也許你壓根就沒有留意到。”
“小樓,你說的話只讓我越來越迷糊,王姨娘經手我的一切,除了她還能有別人嗎?”
江小樓面上出現一絲淡淡笑意:“你不必心急,凡事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兩人正說着話,書房門卻突然被人叩響。謝康河心頭一驚,擡頭道:“進來!”
謝瑜穿着一襲石榴裙,烏黑的發間只有一根晶瑩的蝴蝶簪子,蝶翼在陽光下玲瓏剔透,隨着她走路的姿態輕輕顫動。這一身妝容,越發襯得那烏漆眸子冷冽瀲灩。
她的手中端着一個紅漆木的托盤,裡面放着一盞芬芳四溢的銀耳羹,面上溫柔笑道:“父親,你早上只用了些稀粥,女兒特意備了一碗點心,請父親先用着,墊墊飢。”說完她婷婷嫋嫋地走上來,將那盞銀耳羹動作輕巧地放在了書桌上。
就這一剎那間,謝康河用一種極爲古怪的眼神盯着她,似乎忽然想到了什麼。
謝瑜何等敏感,美麗的眼睛迅疾涌現出一絲淚意,訝異道:“父親,您爲什麼要用這樣的眼神盯着女兒,我做錯什麼了嗎?”
謝康河一愣,語氣裡難掩試探:“或許……我之前不是生病,而是有人在平日的飲食裡動了手腳。”
謝瑜心頭一動,不與謝康河分辯,反而轉身面向江小樓,神色變得極爲冷淡:“江小樓,自從你來了謝家,總是鬧出許多莫名其妙的事,到底安的什麼心!父親明明只是偶感風寒,你卻非說是有人下毒。平日裡他的飲食都是由王姨娘準備,你分明是指責她。卻不想想她伺候父親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初來乍到,她小心照顧着,這樣說她,就不怕遭天打雷劈麼?”
縱然是發怒,她整個人也透着一種豔麗到極致的美感,依舊賞心悅目。
江小樓並未被激怒,她只是站起身,脣角微翹:“四小姐怎麼這樣義憤填膺,我從不曾懷疑過王姨娘,你不必動怒,小心傷身體。只不過……”說完,她一雙妙目便輕盈盈地落在了那碗銀耳羹上。
謝瑜立刻注意到了,臉色變得極爲難看:“這麼說你是在懷疑我?罷了!我這就喝了這碗銀耳羹,看看到底是纔是那個背地搞鬼的人!”她一手端起就要飲下。
謝康河連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謝瑜擡起臉,滿眼淚汪汪,泫然欲泣的模樣:“父親,女兒好冤枉!”
江小樓看她惺惺作態,不禁搖頭輕笑。
謝康河左思右想終究不忍心,向江小樓道:“小樓,也許是你弄錯了……我相信家中沒有這樣狠心的人。瑜兒,把銀耳羹給我吧。”
謝康河這個人太念舊情,他不信家中居然有人狠心到會對他下毒手。可他怎會知道,世上總有喂不熟的白眼狼。
見他端過銀耳羹,一勺一勺喝下肚去,江小樓微微一笑:“小樓言盡於此,請伯父多加小心。我的東西已經收拾好了,這兩日就會搬出去,伯父身體康復後,別忘了去江家走走。”
謝瑜目光幽冷地盯着江小樓,脣角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樣。
謝康河點頭:“這是一定會的。”
見到江小樓離開,謝瑜才眼眶含淚道:“父親,您對我恩重如山,我又怎麼會來害您——”
謝康河揮了揮手,止住她的話,聲音和緩:“我相信你。不過瑜兒,你也不要過於敏感,小樓說的話只是一種猜測,並不代表她在故意貶損誰,不需要放在心上。”
謝瑜眼淚汪汪,一副受到極大委屈的模樣:“是,瑜兒記得了。”
謝康河輕輕嘆了一口氣:“這件事情不要向王姨娘提起,免得生事。”剛說完,他卻忍不住一陣輕咳。
謝瑜關切之情溢於言表:“父親,您可是家中的支撐,一定千萬保重。以後要做什麼隨時吩咐瑜兒就是,我拼盡全力也會替你辦到,斷不要如此辛苦。若您再病倒,我得有多心疼。”
她說得信誓旦旦,一派溫柔天真。
謝康河欣慰地點了點頭:“好孩子,幾個女兒之中屬你最貼心。”
謝瑜將頭輕輕靠在謝康河的懷中,修長光潔的脖頸露出美麗的弧度。在這一瞬間,她的眼睛迸發出陰冷的寒意,只可惜謝康河滿是感慨地拍了拍她的背,沒有看到她垂下的眼中流露出那絲可怕的神情。過了片刻,她才擡起頭,滿是關心地道:“父親,看賬本太費神,您還是早點歇息吧。”
“不,我在牀上坐着也難受——”
“那……女兒命人把書房裡的書挑揀幾本移過去……”
畫樓
酈雪凝正在吩咐婢女們收拾東西,見到江小樓來了,酈雪凝笑道:“你說去向謝伯父告辭,都說好了嗎?”
江小樓點頭:“都說好了。”
酈雪凝玲瓏心腸,見她欲言又止,便追問道:“還有什麼難言之隱嗎?”
江小樓吩咐婢女全都退下,才坐下道:“雪凝,我總覺得這件事情十分奇怪,有最大嫌疑下毒的就是王寶珍,可她這個人雖然斤斤計較、面善心冷,對謝伯父卻是一派真誠。更何況伯父還很年輕,若是此刻他沒了,這個家也會隨之倒下,畢竟二公子還沒有到撐起門面或者與大公子抗衡的地步。所以,她應當不會自毀城牆,可伯父的病又是如何而起?”
酈雪凝怔住,不禁提醒道:“不管因何而起,這都是謝家的事,咱們很快就要走了,你也少操心,省得別人總說謝家發生的一切都和你有關,何苦來哉?”
江小樓微笑:“嘴巴長在別人臉上,我又不能封起來,隨便他們說去吧。伯父對我有恩,豈能因爲怕人閒言碎語就無動於衷。不論如何,我也要把這個人揪出來。”
“可我不明白,既然是療毒,爲何要請伍淳風來?”請傅大夫來治病,順理成章揭破中毒一事,可請伍淳風來又有什麼作用?
江小樓只是低頭喝茶,長長的睫毛垂下,在眼瞼處形成一片淡淡的陰影:“很快你就會明白了。”
謝康河剛剛痊癒,誰知謝瑜卻又病了。剛開始她的症狀沒有謝康河那麼嚴重,漸漸卻是變得一模一樣,一連三日臥牀不起。衆人心中都十分奇怪,趕忙又去請了伍淳風來,伍淳風替她看了看,便道:“和謝老爺當初是一樣的症狀,這倒是奇了,兩位怎麼會生同樣的病,難不成這病還會傳染嗎?”
謝香一聽,連忙下意識地退後兩步,捂住鼻子道:“如果會傳染,咱們還是先出去爲好,一不小心被傳上了,這可是要丟性命的。”
謝康河見謝香這樣說,狠狠瞪了她一眼,這個女兒極度自私,到了這個時候還考慮這種問題!此時牀上的謝瑜連連咳嗽,聲音極度虛弱,如同一點火苗風一吹就散:“既然如此,你們就先出去吧,千萬不要因爲我起爭執……”
謝香剛要邁步,卻聽見謝康河冷聲道:“站住,誰都不許離開!”
謝香整個人都僵住了,邁出去的腳又尷尬地收回來,甜美的面孔滿是不知所措。
謝康河緩和了語氣:“事急從權,也顧不得避嫌了。不管如何,都請伍道長一定要救救瑜兒。”
伍淳風聞言長嘆一聲:“好,我會竭盡全力。”他按照上一回曾經替謝康河治病的方法,同樣端了一碗水到謝瑜的面前,溫言道:“四小姐,只需要將這符水喝下,不出半刻的功夫便能藥到病除。”
謝瑜看了謝康河一眼,見他對自己微微點頭,這才坐起身,在婢女阿秀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喝了兩口,嘴脣薄薄的一張,卻是吐出一口幽幽的氣來。
江小樓冷眼旁觀,神色只是尋常。謝康河卻關切地道:“好些了嗎?”
謝瑜蒼白着小臉點點頭,阿秀輕輕把碗放在一邊,正預備扶着她躺下。誰知青絲還沒有挨着枕頭,她突然慘叫一聲,一隻白皙的手猛然攥緊了簾帳,另一隻手捂着肚子連連喊痛。
謝康河大驚失色,趕忙問伍淳風道:“道長,這是怎麼回事?”
伍淳風也沒有料到會出現這種局面,一時呆住。他下意識地看了江小樓一眼,其實這符水並不是什麼治病的良方,而是傅朝宣在向太無先生請教之後開出的解毒劑,只要中毒不深都有清毒的可能。就算中毒已深也絕不會加重病情,但謝瑜爲什麼會出現這樣的症狀……這實在是太奇怪了!
正思索着,謝瑜已經疼得滿面是汗,幾乎奄奄一息。阿秀嚇得秀眉緊蹙,冷汗直流:“小姐你這是怎麼了?”
謝瑜剛要說話,卻是一口猩紅的鮮血噴出去,隨後軟綿綿地仰面倒下。
這一幕太過嚇人,衆人的臉上都出現了驚駭的神情,以至於謝康河顧不得儀態,一把抓住伍淳風的衣袖道:“伍道長,你快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衆人都等着伍淳風的解釋,伍淳風卻是滿臉鐵青,一言不發。
謝連城是唯一一個保持鎮定的人,他只是站在一旁,靜靜望着謝瑜,眼底有說不清的失望和冰冷。
江小樓淡淡地道:“這不是病,而是中毒。”
所有人都面面相覷,阿秀似乎想起什麼,張口欲言,卻又十分忐忑的模樣。
謝倚舟追問道:“你這是怎麼了?有什麼話就老實說!”
阿秀猶猶豫豫地道:“若說是有人下毒,那奴婢無論如何是不敢相信的,畢竟老爺和四小姐都在不同的碗裡吃飯,難道還有人能對他們兩人同時下毒不成?這是絕不可能的……”
謝月蹙眉道:“除了飲食,還有沒有其他共同接觸過的東西?”
阿秀怔住:“這……奴婢實在想不出。”稍停,她猛然想起了什麼,“啊,對了,四小姐昨日下午給老爺整理書的時候,倒是借了一本劍南詩集回來,說是珍品,整整看了一夜,今天早上就病倒了……”
謝康河一愣,立刻吩咐道:“你取來我瞧瞧。”
阿秀連忙去捧了那本書來,謝康河攥着書緊翻幾頁,卻沒瞧出任何問題。
而此時,劉大夫也被匆匆請了來。謝康河將詩集遞給他,道:“請你好好看看這本書,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劉大夫滿是疑惑地從謝康河手中接過詩集,又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吩咐道:“去取小刀來。”
阿秀連忙取來一柄小刀,劉大夫用小刀輕輕裁開紙張的一角,吩咐婢女端來一盆清水,把紙輕輕浸在清水裡。很快,紙上的字跡慢慢模糊,墨汁揮發開來,竟將半盆清水染成淡淡的青色,劉大夫端起水一聞,又沾一點嚐了嚐,才肯定道:“這水有一種微微的苦澀,碰一點就舌尖發麻,很不對勁!依我看,應該是一種藥性很強的毒藥——”
謝康河震住:“劉大夫,此言可當真?”
劉大夫毫不猶豫的點頭:“自然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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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寶珍不由驚詫萬分:“光是看書怎麼會中毒?”
劉大夫道:“謝老爺對這本書想是愛不釋手,經常卒讀,日積月累,毒性日深。至於四小姐,光看一夜應當不至於……除非四小姐有用唾液去翻書的習慣!”
阿秀一臉震驚:“是啊,劉大夫,我家小姐的確是經常這樣做。”
劉大夫嘆了口氣:“用唾液翻閱,那毒性當會經由手指從口腔直接進入到人體,不需要幾個時辰毒藥就會發作的。”
謝康河捏着手中的詩集,幾乎整個人都傻了。
謝倚舟聞言,眉宇間滿是憤慨:“父親,這劍南詩集究竟是何人送給你的,竟然花費這麼大心思,就爲了毒死你,手段實在是令人髮指!”
謝康河慢慢坐到椅子上,臉色變得僵冷:“不,這劍南詩集是我自己從外面買來的。”
王寶珍面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嘲,口中卻婉轉勸說道:“老爺,到了什麼時候您還要替她遮掩!這劍南詩集分明是——”
還不待她說完,謝康河額頭青筋暴起,突然大喝一聲:“還不住口!”
“詩集是我送的。”恰在此時,一道聲音響起。
衆人紛紛向原本站在一邊默然無語的江小樓望去,卻見她神色鎮定、笑臉如花,沒有半點心虛忐忑的模樣。
謝倚舟上前一步,冷冷道:“江小姐我且問你,劍南詩集真是你送給父親的?”
江小樓眸子平靜,毫無異色:“不錯,這本詩集是我千方百計尋來送給謝伯父的,只因他特別喜歡前朝詩人廣劍南,不過是微末心意,又有什麼不對?”
謝香這才全都看明白過來,知道有機會趕走江小樓,心底一下子迸發出喜悅,面上卻惱怒地道:“詩集沒有什麼不對,不對的人是你!”
江小樓有些詫異:“我,我做了什麼嗎?”
謝月在一旁,只是目光冷淡地依着王寶珍,本欲坐山觀虎鬥。
謝香腦子轉得倒快,嫣紅小嘴吧嗒吧嗒,倒豆子一樣:“死到臨頭你還是不認帳?這劍南詩集分明被你下了毒,你原意是想要毒害父親,誰知父親福大命大挺了過來,現在你又想禍害四妹妹!江小樓,你何等毒辣的心腸!”
江小樓聞言卻並不生氣,目光落在了謝康河的身上,神色溫柔:“伯父好心收留我,我理應對他感激不盡,又有什麼理由要在劍南詩集裡下毒害人?”
謝香一時啞然,忙求救似的看向謝月。
謝康河當然也是這樣想,剛要替江小樓辯解。卻聽見謝月緩緩道:“父親,這事情也不是沒有可能,您好好想一想,如果不是江小樓下的毒,她又哪裡來的解毒劑?縱然真是大夫配了解藥出來,她也可以請傅大夫照實替父親治病,爲什麼要借伍道長之手?我猜,這是她要借伍道長的所謂神通,騙取父親你更多的信任。先下毒,再解毒,父親一定對她感激涕零、信任百倍,到時候她想要做什麼都事半功倍了。”
衆口鑠金,百口莫辯。所謂牆倒衆人推,當你受到質疑的時候,只會有越來越多的旁觀者加入進來拼命踐踏,卻都用舌燦蓮花掩飾着各自不可告人的目的。所謂人心,乃是這世間至惡,實在是冷酷之極,可怕之極。很多人在這樣的攻訐面前都會退縮,可江小樓卻冷冷一笑:“謝大小姐,你不覺得自己的想象力太豐富些了?我給伯父下毒,再請伍道長解毒,費這麼大勁,到底要得到什麼?”
謝月到底比謝香穩重,聲音柔和地道:“一張美麗的面孔底下多是藏污納垢的。江小樓,你替父親下毒又解毒,表面看來很是不可思議。真正的理由卻昭然若揭,以前你一時衝動在我們面前回絕了父親的要求,可轉念一想,謝家到底有那麼多店鋪和財產,於是你後悔了,想要分那一半。可是話已出口又沒臉再提出來,於是自編、自導、自演了這一齣戲。既救了父親的性命,又博得無數感激。到時候不必你開口,父親自然會把謝家的一切拱手相讓,果然是好算盤!只不過,太厚顏無恥了些。”
謝四小姐不用出面,便輕飄飄地挑起所有人對江小樓的敵意,而她只要虛弱地躺着裝好受害者,便可以一箭雙鵰。可見謝瑜並不傻,她是一個很清醒的瘋子,清醒得能夠準確判斷這家裡每個人的心思,並且迅速做出最有利於她的決定,不動聲色間置人於死地。
世間每一個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出發點和主觀目的,絕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恨。謝瑜這樣針對江小樓,真的只是嫉妒她得到謝康河寵愛這麼簡單?不,絕不可能。
江小樓被如此荒謬的論斷包圍,只覺得眼前這幾人腦袋被漿糊封住了一般不可理喻。王寶珍以爲她會惱羞成怒,但她只是微笑道:“哦,原來我是這樣想的嗎?”她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其他人。
王寶珍臉上是恰到好處的痛心疾首:“江小樓啊江小樓,你怎能做出這樣的事!老爺對你多麼信任,幾乎把你當成親生女兒看待,你就是這樣回報他?哪怕你後悔了,想要謝家的財產,直截了當說出來就好,何必要害人性命。現在四小姐還躺在牀上,求你高擡貴手,放過她吧!”
江小樓面不改色:“公道自在人心。”
謝連城看着家裡每一個人,除了滿臉驚怔、不知所措的父親,還有各懷心思,咄咄逼人的謝家兒女。他隱約覺得那籠罩他多年的冰涼感,逐漸蔓延到四肢百骸。今天進門前,江小樓曾經請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要插手,可現在看到他們的所作所爲,讓他覺得極爲羞恥。
爲了金錢,爲了嫉妒,這些人都瘋狂了。上躥下跳,笑裡藏刀,字字句句,陰險狡詐,平日裡的溫和麪具全都撕裂,露出裡面猙獰的本質。江小樓的出現,成功勾起了他們內心深處最惡毒、最不堪的樣子,眼前那一張張面孔是扭曲的,嘴巴是歪斜的,不,或許連他們的心都變得髒污不堪,卻還沾沾自喜,自命不凡。
他只是望着,目光冰涼。
謝香冷笑一聲:“有劍南詩集在先,父親治癒在後,現在四妹妹又病倒了,一切的根源都在這本書上,你告訴我,還有什麼理由可以證明你的清白無辜。”
江小樓看向伍淳風,笑容如初:“既然各位想知道,那就跟我來吧。”說完她快步向一簾之隔的內室走去。衆人只見她走到牀邊,向着陷入昏迷的謝瑜,慢慢說道:“四小姐,戲演到這份上也應該落幕了。”
牀上的謝瑜一動不動,毫無反應,看來是入戲太深,不能自拔。
謝倚舟上前一步,冷聲道:“江小樓,我四妹妹神志不清,病入膏肓,請你對她客氣些。”平日裡瞧他對江小樓一副覬覦的模樣,如今卻是疾言厲色,十分冷漠,一切不過是根據自身利益出發。
江小樓輕輕笑了:“凡事不能只看表面,尤其是對待四小姐這樣美若天仙,卻又心腸歹毒的女子。剛纔你們說謝伯父在喝了符水之後身體所好轉,可是四小姐的病情卻加重了,這該如何解釋?”
見問到了關鍵問題,阿秀忍不住戰戰兢兢道:“奴婢,奴婢——”她的話說了一半,瞧見江小樓一雙美目突然看向自己,心頭一寒,話幾乎說不下去。下意識地看了小臉煞白的謝瑜一眼,終究狠下心腸道:“這一切奴婢都知道,全是因爲四小姐懷疑這些事情是有人故意設計,一直在秘密調查,江小姐說不準就是怕事情敗露,所以才……”
原本含糊且漏洞百出的話,在一方受害的情況下,顯得那樣可信而且真實。
所有人都用一種理所當然的眼神看着江小樓,即便這所謂證據多是虛僞的猜疑,可出自各方的目的,他們依舊站在一起,對那個躺在牀上僞作氣息奄奄的幕後黑手不置一辭、不發一矢,而向江小樓步步緊逼、利刃相向。人心之黑暗,手段之卑鄙,衆人之冷漠,以及種種自以爲是的優越感,其實不過是幫兇而已。
這樣的謝家,並不值得留下去。
江小樓心頭洞若觀火,面上輕輕一笑:“伯父要將財產轉讓給我,我因爲一時義憤而拒絕了,事後感到後悔,於是便自編自演這齣戲,在伯父面前充好人,讓他越發感激我的救命之恩,纔好將財產全部留給我。四小姐發現我的陰謀,於是我教唆伍道長在符水裡面下了更重的毒藥,到時候只推說四小姐病得太重無法治癒就可以藉以脫身。如此一來,既除掉了懷疑我的人,又更進一步得到伯父的重用。倒也說得通,只可惜這出局,未必沒有漏洞。”
謝瑜正心頭冷笑,若非你江小樓沒有私心,何故借伍淳風之手來裝神弄鬼,想要在父親面前立下大功、討巧賣乖——就是你的這點私心害了你!
誰知下一刻,江小樓徑直坐在了牀邊,伸出手去撫摸謝瑜的青絲。
“你幹什麼!”謝月一驚。
謝瑜原本閉着眼睛,只覺有一雙溫柔的手落在了自己的面頰之上,不由渾身汗毛倒豎,迅疾睜開了眼睛,只聽到江小樓微笑道:“四小姐,還要裝下去嗎?”
王寶珍見她垂死掙扎,勸慰道:“江小姐,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你還不如認個錯,把解藥還給我們四小姐,救她一命,我想老爺寬宏,絕不會怪你的。”
謝康河厲聲呵斥道:“不要胡說八道,我不信這些!”
謝月深深嘆息:“父親,您太偏信了,事實擺在眼前,難道我們這麼多人約好了陷害她不成?”父親病危的時候,只留下江小樓一個人,若讓她再留下,這謝家還不知是誰的!
江小樓脣邊笑容一如既往,輕飄飄地道:“符水裡什麼也沒有,只是一碗清水。”
伍淳風愣住,一時竟然也瞪大眼睛看着江小樓,她不是說符水裡頭有解毒劑嗎?
小蝶在一旁看得真切,此刻不由冷笑:“是啊,只是一碗清水而已。四小姐這毒上加毒,還真是來得蹊蹺!”
聽了這話,謝瑜臉色一白,下意識開口爲自己辯解,嘴巴張了張,竟啞然。
江小樓嘆息一聲:“這出鬧劇到現在也應該鬧明白了,在劍南詩集裡下毒的人當然不是我,而是四小姐謝瑜。我聽說她經常自告奮勇替伯父打掃書房以表孝心,遠比我這個外人更容易接近謝伯父。不過,有一點劉大夫剛纔說錯了,書是無毒的,有毒的是墨跡。更準確的說,有毒的是硯臺,每次研墨的時候毒性就會揮發出來,落在紙上,毒性更大。伯父太珍愛這本書,每一頁都做了批註,應當知道替你研墨的人是誰吧?”
謝康河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望向牀上的謝瑜,眼底的疼愛已經變成震驚與失望。他骨子裡是不信那些人的,所以萬夫所指,他卻不置一詞,但當江小樓爲自己申辯,他立刻選擇相信了她。
“瑜兒,我對你不薄,你爲什麼要這樣做?”
謝瑜臉上的血色在一瞬間退得乾乾淨淨,江小樓,你是故意露出破綻,讓我誤以爲你有私心,其實是設好了全套等我鑽進來!水中無毒,卻毒上加毒,原本的楚楚可憐變成鬧劇,原本的受害者變成陰謀家。
然而,在暴怒之下她卻慢慢鎮靜下來,從牀頭坐起,慢條斯理地整理好自己的青絲,這才擡頭望向謝康河:“不錯,你是對我有恩,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將我帶回了謝家,甚至把我當成親生女兒看待。可那又如何,府上有誰真正瞧得起我?在你們眼裡,我不過是個搖尾乞憐的孤女,每次你不在的時候他們冷嘲熱諷、當面羞辱,你一回來他們又表現得姐妹友善,相親相愛。哼,什麼積善之家,不過是一羣虛僞到底的僞君子;什麼高貴品德,不過是靠錢財堆出來的畫皮鬼!”
謝康河愕然,江小樓語氣平淡:“連你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又如何讓別人瞧得起你。”
“你住口!我再如何落魄,也用不着你來教訓!”謝瑜面對別人尚算平靜,可江小樓一開口卻激起她無比怒意,薄薄的紅脣尖銳如刀:“都是你,一切都是因爲你!若非你的存在,我還和以前一樣是謝家乖巧的四小姐,父親寵我,大哥喜歡我,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人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着我!他們都說我嫉妒你,所以才處處與你爲難。可是江小樓,我問你一句,你我又有什麼不同,都是無家可歸的孤女,爲什麼你什麼都有,而我卻一無所有!你爲何什麼都要和我搶?”
聽她這番話說得如此古怪,神色也是怒氣勃發,江小樓不禁搖頭:“我從來沒有和你搶,如今我就要離開謝家,你這樣做實在是多此一舉。”
“離開謝家,那你會永遠不見大哥嗎?”
一言既出,所有人都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謝康河心裡一沉,猛然意識到了什麼,不由厲聲道:“瑜兒,你說什麼?”
謝瑜知道話已出口,就再也不可能改變,她冷冷道:“你不是自詡十分關心我,又怎會不知道女兒的心思?我告訴你,從第一次見到大哥開始,我就注意到了他!那時候我無數次偷偷想,將來有一天父親會讓我嫁給大哥,可是事實是怎麼樣的?你收了我做謝家的女兒,做了謝府的四小姐,名分已定,我和大哥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你既然疼我,爲什麼不問問我心中究竟想要什麼!什麼謝家四小姐的身份,什麼富貴無邊的嫁妝,我都不稀罕!我要的就是謝連城!”
謝連城看着她,眼底並無一絲波瀾,眼前的女子從前是他照拂的妹妹,可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女子,面目可憎,叫人生畏。
江小樓看着謝瑜,已經全部明白過來。但她和謝連城只是尋常朋友,竟然激起對方這樣大的嫉恨,豈不冤枉?
謝康河額頭爆出青筋,指住她怒聲道:“胡說八道,滿口胡說八道!你這個逆女,竟然能夠說出這樣不知廉恥的話,虧我這麼多年來……簡直是……白疼你了。”
謝瑜突然大笑起來,她可以不承認,也可以拼命哀求,但她已經受夠了!胸口累積的憤恨涌上來,她的一雙妙目,獨獨左眼流淚,顯得格外美麗而動人:“你疼我,疼我又如何?既然疼我,就該給我想要的一切,爲什麼我不能堂堂正正愛上大哥!而這江小樓又是什麼東西,與我相比,她差得太遠了!只是因爲你的喜歡,她就一躍成爲這府中的珍寶,人人對她卑躬屈膝,而我呢,我又算得了什麼?不過是一個被人遺忘的四小姐!不但如此,你們還打殺了我的乳母,害得我孤身一人無依無靠,這就是你所謂的父女之情?我告訴你,我不稀罕,我一點也不稀罕!”
愛慕和嫉妒不是瘋狂的理由,偏偏對方毫無悔改之意!
謝康河性情溫和,極少有這種暴怒的時候,此刻他的憤怒已經到了極致,揚手重重給了她一個耳光:“住口!你是要讓我謝家成爲全天下人的笑柄嗎?”
謝瑜笑得不可自已:“我不在乎,我什麼都不在乎,我在乎的人只有大哥一個。”
所有人看向謝連城,神色莫名。
謝連城語氣格外平靜,卻帶着徹骨的寒冷:“謝瑜,你不應當和父親說這樣的話。”
謝瑜卻推開謝康河滾下牀來,在衆目睽睽下向謝連城撲了過去,死死扣緊他的胳膊,哀慼道:“大哥,我有哪裡比不上江小樓,論美貌論才情,我樣樣都不輸給她啊!我不要這個謝家四小姐的身份,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只要你讓我陪在身邊,哪怕做婢女,只要能遠遠看着你,天天陪着你,我都願意!我都願意啊!大哥,你看我一眼,你爲什麼不肯看我一眼!”
謝連城望着謝瑜良久,只是默然無語。隨後,他擡眸看了江小樓一眼,見對方是一副完全莫名其妙的神情,才徐徐開口:“這件事情和江小姐一點關係都沒有,不管她是否存在,我都不可能愛上你。你是我的妹妹,永生永世,不會改變。”
鬧到這份上,顏面盡失。世間居然還有愛慕兄長的妹妹,哪怕他們不是血親,但名分早定,居然還敢這樣大聲喊出來,簡直是……王寶珍畢竟管家多年,生怕被人說自己管教無方,連忙大聲道:“你們還不快上去把四小姐拉開!”
幾個媽媽聞言,立刻上去抓住謝瑜,而謝瑜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萍,口中哀哀叫着:“大哥,大哥!”她那雙幽怨的眼睛,此刻悲痛欲絕地望着謝連城,充滿了懇求。
謝連城卻將她的手一點點的拂開:“四妹,你病了,需要好好養病。”
謝瑜被人拖開強行壓在一邊,她柔弱而帶着哭腔的聲音不斷地撕扯着衆人的耳膜,謝香下意識地用帕子按着心口,嚇得大氣不敢出:“謝瑜真是瘋了,好嚇人!”
謝柔卻是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看着謝春,有些遲疑道:“她剛剛說什麼,心愛的人是大哥,我不是在做夢吧?”
謝春張大嘴巴不知該如何回答,完全被這一出跌宕起伏的大戲給震住了。
王寶珍神色陰晴不定,謝月默然不語,謝倚舟垂下眸子。事已至此,他們剛剛的行爲已經變成跳樑小醜、落井下石,未免事後算賬,還是住口得好。
謝康河似乎想要向被壓住的謝瑜走去,卻終究腳步踉蹌了一下,只能滿面頹然地坐倒在椅子上,臉色青白,好半天說不出話來:“這件事情……再也不許提起。明日就把謝瑜送到庵堂,讓她落髮出家。”
謝瑜被衆人壓住,一頭青絲已經散亂,冷豔面容滿是淚痕,然而那一雙眼睛卻透出怨毒的光芒,筆直向江小樓投去。
江小樓,江小樓,江小樓……她的心頭已經如同泣血一般把這個名字翻來覆去地念着,仇恨鋪天蓋地,幾乎滅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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