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曆四月初一。
兄長這幾天似乎都很忙,昨天我和他說了一下,他只交代我玩得開心一些。明成太子也請了刑思思。但是因爲之前的事情,自藍佑之走後,她就搬到驛館住去了。所以今日去圓館,我一個人落得隨便,收拾好就讓人安排馬車,嚮明成太子的圓館出發了。
因怕與葉少皇打照面,我特意趕了大早。來到圓館時,太陽比早先亮了許多,正由東面慢慢往上爬,猜不到什麼時候會有全食。
明成太子正在圓館前面的花園裡佈置遣天狼事宜。見我到得早,他十分高興,領了我往後面的園子去歇息。
原來在東宇的時候就聽說圓館氣勢恢弘,造型別雅,是如今建築界的一支奇葩。聽說,圓館外觀是個八卦圓形,裡面的建築依了九宮八卦圖來設計排布,其內的機關暗道多不可數。纔來北齊那會,明成太子邀我好幾次,都被我推脫了。今日,明成太子忙招呼客人,只安排了一個小太監帶我四處逛逛。
隨着那個小太監,我同月離一起且行且戲,將圓館後面的園子逛了個遍。如今天氣越來越暖,厚實的衣衫褪了去,人也變得輕盈了許多。只是,那隻崴傷的腳走多了路還是有些隱隱的痛。遠遠望見前面一個很大的紫竹林,竹葉鬱鬱蔥蔥,旁邊用籬笆圍住。籬笆外有一排石椅﹑石桌。
我快走幾步,就來到石椅旁,趕在月離驚叫之前就結結實實坐了下去。
“公主快快起來!”月離皺了眉頭,“石頭太涼,再得了病可怎麼好!”說着,就從腰間取下絹帕,接着又將我拉起來,將絹帕鋪上,才放心地看我又坐下去。
唉,這個月離,一個絹帕能隔了多少涼氣?
我無所謂地笑笑,就低着頭去看越過籬笆拱出來的筍尖,垂下的筍葉上還掛着露水,在斑駁地陽光下顯得羞澀且晶瑩。
“小公公,能否帶我去取些茶水來爲我家公主解渴?”月離對那個小太監說。
“姐姐隨我來。”小公公點頭,接着又對我一禮,“圓館內路障多,容易迷路,公主請在此等候奴才。”
我也確實有些渴,就懶得作聲,只點了點頭隨他們去了。
擡頭透過斜過來的竹葉向天上望去,太陽更大更亮,半點也看不出日食的跡象。想這古代,科學又不發達,雖有星象曆法可推算,但是終究不能十分確切,那個葉少皇弄錯了也不無可能。
坐了一會,覺得腳下好多了。此時石頭上的涼意也隔着衣服鑽進皮膚裡,原來凍壞的那塊,又有些生痛。
我站了起來,隔了籬笆,朝那紫竹林裡望去,竟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想到別處轉轉,又記起那小太監的交代,索性我就進這竹林裡走走,一會子採些筍子,看不到日食帶回去炒着吃,倒也不枉此行。
想做就做。走到籬笆旁,我雙手扶着旁邊的竹子,一腳踩着木樁,一腳翻過籬笆,視線一閃,人就站到竹園裡面了。
拍拍兩手,驚起幾隻隱在竹葉叢中抓蟲的鳥雀,我心裡一樂,就邁開步子往竹園深處走去。
原先在外面看着一林子的竹子,倒看不出來什麼。進來一細辨,這紫竹倒真是好看。竹杆或綠或紫,雖然細小,卻更顯得修長別緻,竹葉窄長,綠蔥蔥地三五片疊在一處,幽雅秀麗。特別是越往裡走,竹筍兒越多,一顆顆都還披着露珠,嫩紅的筍葉兒緊緊裹着筍肉,一副倔強的樣子。我歡喜極了,看看這顆也想採,看看那顆也想採,竟是不知從哪裡顆下手的好。
眼睛一掃,瞥見右手邊的幾顆雜草旁長着一顆又粗又壯的筍子。我三兩步就走過去,剛蹲下身去時準備採時,卻聽見耳邊仍有腳步聲。
我下意識回頭一看,沒有看見人。又凝神一聽,卻沒有任何響聲了。我心裡一笑,蹲下身去拔那顆竹筍,然而又聽見悉悉索索一片聲音,猛然一回頭,卻仍然沒有看見什麼東西。
一片幽靜,只有細微的風在竹葉中穿梭。
我心裡抖了抖,左右環視一遍,光線似乎也弱了許多。輕吸了幾口氣,才強自定了定神,遂緊捏着那根竹筍想往來時的方向走。
走了一時,別說圍住竹林的籬笆,就是來時留意的那些跡象都沒有看見。心跳得厲害,一個意識在我腦中慢慢浮現,且越來越肯定——我迷路了。
怎麼辦?
我停下腳,環視了一圈,看到四周黑紫的一片,卻愈加迷茫。眨了眨眼睛,又擡頭看向上方,透過層層疊疊的葉,好半天才從空隙中看見半個太陽。
半個太陽!
我一咬牙,又看了看,果然還是半個太陽!
天哪,真的是日食!
可是,可是此時我卻迷路了,還在竹林裡面!
眼睛有些不適,我低頭埋怨自己一陣——都是我一時貪玩貪吃,也沒有和月離打聲招呼。如今可倒好,錯過這難得的日食且不說,還迷路了。想此時大家肯定都在朗朗晴天下看日食,也不知道可有人想起來找我……
天色越來越暗,竹林裡,兩米之外已是看不清了。 我索性停了腳步,將那竹筍抱在懷裡,依着一顆粗點的竹子,不動。
耳邊一陣“噗通”聲,響得十分凌亂。我擡頭,看見鳥雀都慌亂的飛着。想是這日食讓它們錯以爲天快黑了,所以都急着歸巢吧。
“沙﹑沙﹑沙”一陣聲響,別於鳥雀翅膀的扇動聲,急促地響起。
我一吸氣,兩手握住竹子一緊,帶出一聲清脆的聲音。
“公主!慶澤公主!”一個溫潤如玉﹑清亮如竹的聲音響起。
“誰?”我一驚。
“可是慶澤公主!”聲音中一陣驚喜。
“我是!你是誰?”方纔我細辨了辨他的聲音,確定我不認識他。
“哦!我是太子的好友,來尋公主的!”那個聲音已回覆了平靜,“公主莫怕,天狼吞日,不時便好了。”
聽他言語,總算心裡有些着落,我輕輕“嗯”了一聲。
“嘩啦啦”又是一聲響,我一驚,此時已是全黑了,什麼也看不見。
“是鳥獸驚嚇的聲音。”那個聲音又清潤響起,帶着莫名的安定,“公主站着別動,我這便過來。”
我還未出聲,就覺手臂被人一觸,我一顫,耳邊聽來一句“是我”,然後就覺那隻手順着我的胳膊滑到我的手腕處,再沿着腕節一往下,便十指交握了。
覺着他修長溫軟的手,和指關節微沙的薄繭,我的心點點落到坎上,凝住。
“唐突了。”
聽罷此言,方纔半點異樣也沒有的心竟然漾起了層層水圈,一時間竟在這漆黑一片的竹林裡,叫我呼吸急促起來。
“已是食甚,約摸半刻之後,天狼便會吐日了。”方纔一時驚慌沒有細察,如今靜靜聽來,他的聲音有如泉水沁面﹑朗月出山,竟是我從未聽過的好聽。
“嗯。”
“這紫竹林里布了陣法,公主方纔可是迷路了?”
“嗯,”一聽此言,我便似心門被打開一般,“方纔我想採些竹筍,進得園來就迷路了。對了,你進來可迷路了?”
“不怕,我識得回去的路。”
我一窘——我是路癡,我是路癡。
“此陣是我布的,籠統說來,我亦迷了□□十多回。”
哦,我心一擡——始作俑者都迷了十多回,我這個第一次闖入的,不算什麼,不算什麼。
“本來我也是能找出去的,只是找着找着天黑了,我就沒有辦法看清路了。”我呵呵一樂,反正漆黑一片,睜着眼睛說瞎話也不怕逮現行。
“呵呵,公主自是聰慧。”
“對了,謝謝你來找我哦!回去我請你吃炒竹筍。”
“好,謝公主美意。”
……
伸手不見五指,耳邊只有細細的風聲,偶爾傳出一兩聲鳥雀撲飛的聲音。我有一句沒一句地同他說着話,心裡卻是無比的安靜祥和。
“呀!鑽石環!”藉着一點點的光,我擡頭,竟然從葉間縫隙裡看見一個大黑盤旁邊暈着渾亮的光圈,一處還凸着一個璀亮的一點。
“鑽石環?”
“果如書上所說,與鑽石戒指一般無二呢!”
“鑽石戒指?”
“哎呀,就是鑲着鑽石的指環啦!”我不耐地解釋到,踮起腳來往上看,不料竟覺得眼睛火辣辣一刺,“呀!”
還未低頭,就覺一雙手撫上我的眼睛,耳邊傳來一聲,“別看!莫傷了眼睛!”
在他溫潤的手掌下眨眨眼睛,睫毛掃過他的掌心,竟覺得瑩潤潤的,不一會兒,就覺得好多了。
眼睛一恢復,不敢再擡頭看太陽,只得在這幽暗的林中四處亂瞟。
才一掃射到他那邊,我一驚,只見眼前一個長衫男子,一手拉我,一手負立,而他肩頭竟然站滿了鳥雀!
我張着嘴巴,朝他腳下望去,竟然還有兩隻黑白相間的圓圈兒抱着他的腳,瑟瑟發抖。
天哪,這是什麼狀況?
“此乃貔貅,太子覺着好玩,問我尋來養着的。此林亦是爲了圈住它們。”見我驚訝,那人不急不徐解釋道。
貔貅?
我蹲身一瞅,黑白相間,圓圓溜溜,這,這不是大熊貓麼!
才一認清楚國寶,我也不害怕了。只在一沉吟間覺得驚訝無比——這個人真是沉靜。方纔黑暗之中,他怕我驚嚇,竟然讓這些鳥雀和熊貓依着他而半天也不出聲。這些動物黑暗之中都擁向他,而沒有擁向我,可見他這人氣場中自帶一份安全的氣息,人畜無害,叫人安心。
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天上慢慢亮堂起來,點點異樣的日光斜過層層竹葉灑下暈暈的斑點,溢起一林爛漫。
他放開我的手,散了肩上的鳥雀,接着慢慢蹲下身去,輕輕撥弄了幾下那兩隻熊貓。然後就聽“咿嗚”幾聲,那兩隻熊貓就不情願地鬆開了他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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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輕一笑,慢慢站起身來。
我斜過腦袋,帶着點點好奇望向他。待看清時,不驚一個激靈,如遭晴天霹靂。
陳晨!
竟是記憶中前世的陳晨!
“陳晨!”我驚叫。
“陳晨?”對方似是不解地重複一遍,有如遠山地眉毛好看地聳起,映出一臉疑惑。
難道他忘了?或者只是肖似而已?
藉着越來越強的光,我靠過去望向他,細細辨認——果然只是肖似而已。
他不如陳晨挺拔,卻是另一種修長,髮帶斜垂,白麪如玉,比陳晨要白許多。單單的眼皮蓄着清潤,不似陳晨那般雙眼皮來得憂傷。
竟然是長相相似的人……
“公主?”
我低了低頭,來不及收起散亂的心思,急急解釋道,“我,我將你錯認作我的一箇舊友了。”
“哦,與我長得一模一樣?”
“嗯。”
“那倒也是緣分,改日定要見上一見。”那人一笑,竟帶出幾絲春風,“天狼已去,公主隨我出林吧。”
緣分麼?
我一路不知深淺地跟着他,心裡卻是百感聚來。在他時不時回頭詢問的眼神下,我迷迷糊糊地不知今夕是何夕。
“公主小心!”
我應聲一停,不知不覺中已出了林子,來到那籬笆旁。
未做過多停留,搭着他伸過來的手攀過籬笆,站到了這邊竹林外。
“公主,公主!”
月離急急跑過來,竟然是滿面淚痕,嘴裡直嘮叨着,“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怎麼哭了?我這不是好好的麼!”我輕拍着她,笑笑安慰道。
“公主不知,那小太監說這紫竹林有妖法的,能吃人,別人都不敢進去的!”越離說着自己一抖,接着看向一邊,“幸虧葉少皇在此,奴婢叩謝少皇大恩!”說着,月離就放開我重重的跪了下去。
葉少皇?
我重又望向他,驚慌得張了嘴巴,一時間方寸大亂。
“適才怕驚了公主,權宜之下衢未告知姓名,望公主不怪。”葉少皇朝月離一躬身後就清潤啓口,笑絲點點含水,“請公主看在那位肖像之人的份上,原諒則個。”
說完一禮。
“什麼怪不怪的!都是一家人!”正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時,明成太子笑着插了進來。說着,一手拉我一手拉着那葉少皇往衆人處走去。
那葉少皇衝我安慰地點點頭,就放開步子跟上了。
我神行分離七竅不全,在月離的攙扶下,緊一步慢一步地走得七零八落。
如今我算是知道,葉少皇是怎麼征服人的了。
“……今日真是惡兆連連啊!”
“是啊,先是天狼逐日,再又慶澤公主走丟——”
“如今天狼已去,公主安返,可謂有驚無險。”
“只怕後患哪!”
一路走一路聽着些低低淺淺地評論。在葉少皇的頻頻回顧下,我更是如走凌波微步了。
行到圓館前園中,被明成太子安排到刑思思一處亭子內坐下。
“福兒,你在此歇息片刻,待講過學後,孤再將行遠兄還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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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語,只得輕輕點頭然後朝後坐去。
方坐好,又見葉少皇對我一笑,然後便隨着明成太子安排講學事宜去了。
望着那個如遠山般的背影,我不知該作何感想……
好亂……
“啊,小姐!”
恍恍惚惚中,似是聽見一聲慘叫,我驚得擡頭一看,便瞧見幾個蒙面黑衣人將刑思思綁了起來,刑思思的丫頭正在大叫“救命”。
我一急,驚呼一聲“救命”,就拿起旁邊的茶壺朝綁架刑思思的那些黑衣人跑去。人還未邁開步,就覺頸後一痛,我回身,看到一個蒙臉黑衣人便直直倒了下去。
閉眼前,似乎看見月離躺在地上,耳邊傳來聲聲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