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長生居然就住在辰王府。大部分武士隱匿於天都各處, 而長生則帶領幾個貼身武士藏在辰王府後院內,以便及時收集未央宮的信息。
在我的追問下,長生終究是對我簡單說了一下昭帝﹑文朝雲和他的關係。大體上, 也同我猜想地差不多。
長生是昭帝的兒子。而文朝雲, 隨着文皇后一起進宮, 對昭帝也是日久生情。文朝雲本就借文皇后之名把持着後宮, 後來文皇后難產而崩, 她就更加異想天開,對昭帝產生了不該有的念頭。然而,昭帝卻對文朝雲沒有任何感情, 但是不知是何原因,昭帝卻不得不受文朝雲牽制。雖然如此, 昭帝后來還是沒有給文朝雲名分。所以, 文朝雲一氣之下便捋了長生逃出皇宮。文朝雲將長生撫養成人, 爲的就是有朝一日回來報仇。
可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事情發展開來,後果卻不能完全如願。
十三年前, 東宇與西厥慘戰之後,文朝雲攜年幼的長生在鮮卑造反,讓揮軍南下的昭帝措手不及。盤郡獨立,從此成爲北齊背後猛虎,讓昭帝無暇他顧。而後, 昭帝宣長生入京加以控制, 長生也趁此查尋自己的生世, 文朝雲報仇心切卻對天都鞭長莫及。
後來, 長生爲得知身世而極力擺脫文朝雲的控制;文朝雲又因情況有變而親臨天都;昭帝在未央宮看到假扮文皇后的文朝雲, 慌亂中被文朝雲下毒。
而後,就成了現在這般狀況。
我一知半解的消化着這些信息, 總覺得還有什麼東西不甚明瞭。
“你生母是誰?”我問長生。
可是長生避而不答。
我一再堅持,長生才一口咬定,就是上次我們救出的那個瘋婦,可是她已經死了。
我問是怎麼死的,可是卻再也問不出來了。
這一次相逢,長生似乎改變許多。雖然他刻意在我面前保持着雲淡風輕,可是我能感受到,他其實一點也不輕鬆。
我低頭用膳,卻感受到在一旁看我,可當我擡頭看他時,他又假裝不經意地給我夾菜,滿臉溫存,然而眼神中卻是抹不去的悲哀。
剪不斷,理還亂。一時間,心裡百味雜陳。
長生說要去幫我救出嬤嬤,我心裡一默,點頭首肯。
“院外有人守衛,你在此處很安全,不要怕。”長生起身對我說道。
“恩。”
“福兒,”長生走出幾步,又回頭看我,“我會盡快結束這一切,帶你遠走高飛。”
我也站起身,不知如何回答,可望着長生那閃爍的眸子,還是輕點了點頭。
乍一見我點頭,長生就跨回來將我摟住,殷紅的薄脣上溢出的是難以言表的笑意。
“等我回來。”長生大力的抱了我一下,放開,而後飛快的跑了出去。
屋外夕陽正濃,紅豔的光圈從屋檐處斜斜地打進屋內。
可是,爬上我心頭的卻是瑟瑟涼意。
良久,我輕嘆一口氣,折到窗下,將懷內的荷包拿出來,打開,又湊到鼻子尖聞了聞,但是卻一點氣味都沒聞到。雖然心內忐忑,可是我還是將它攤放在了窗口。
這個荷包是□□給我的。他說荷包內有一種特殊的香料,他的領路鷹能識別。
盯着窗口上的荷包,我靠在牀上靜靜等待□□的到來。
荷包誠不欺我。
果然在我打了個盹後,就聽見窗外幾聲翅膀的煽動聲。我一個激靈,還未站起身,就看見一個人影自窗口翻了進來。
看到□□毫髮無傷的站在我面前,我輕噓一聲示意他不要開口說話。
將寫好的信放在桌案上,又將窗口的荷包收起,我朝□□點了點頭。
□□會意,朝我一拱手就將我背上飛跑出去。
如今北齊皇宮守衛特別森嚴,可是□□還是駕輕就熟地將我帶了進去。
本想找到陳公公,將昭帝救醒,再勸說昭帝,可是找來找去卻未見陳德的身影。無奈之下,只得留下□□隱在暗中,而我則堂而皇之進到未央宮。
守門的公公詫異的攔住我。我不慌不忙報上姓名,話方落音,就看見陳德自未央宮中走出來。
我大氣一鬆,知道下面必定一切順利了。
跟隨着陳德進入昭帝寢宮,卻看見昭帝正斜倚在牀頭。
昭帝醒了!
我驚得口不能言,一時之間有無數的問題冒了出來,可是卻不知從何問起。
“怎麼又折回來了?”陳德下去後,昭帝開口問我,聲音綿延無力。
“啊?”我一回神,想了想才明白他是問我怎麼又折回北齊了。
我輕哦一聲,走近昭帝,看了看面色蒼老的他,不禁心內一片期艾。我吸了一口氣,還是緩緩坐在了牀邊的椅子上。
“姨丈陛下同福兒說說往事吧。”
聞言,昭帝眼中涌上些許光芒,將我看了又看後,那束光芒又退落下去,“你母妃也是這般,看似柔弱實則最爲堅韌。”
我不語,只輕輕抿了抿嘴。
“蘭兒那時也只不過十七,忍着喪親之痛入宮來照顧子玄。她那時真是天真爛漫啊,花兒一般。子玄半刻不能離她,連睡覺都得枕着她的胳膊。朕還時時借酒澆愁,讓她爲朕操心……朕後來突然鬼迷了心竅,覺得對不住文皇后,所以才,纔將她帶到國宴上招待南羑皇帝和東宇皇帝,這才——”昭帝絮絮叨叨,說的盡是有關我母妃的過往,我有些無奈,可是卻不得不默聲聽着,“朕,對不住你母妃!”
說完,昭帝竟然嗚嗚的哭起來,那副蒼老軟弱的樣子,與我印象中的那個高深莫測的昭帝竟是截然不同。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走過去,擡手拍撫他的後背,幫他順氣。
“哈哈!”突然一聲狠厲的冷笑自身後響起,驚得我一下失手竟重重的捶到了昭帝的背上。而昭帝卻並不吃驚,而是止了哭聲,看也不看來人。
我嚥了一口唾沫轉身,看着一臉憤恨的文朝雲,愣住。
“你對不起她?你對不起的人是她?”文朝雲對我視而不見,而是一臉不甘的看着昭帝。
“朕這一生只負過一人,那就是蘭兒。”昭帝淡淡回她。
“只負她一人?”文朝雲怒火中燒,“那皇后娘娘算什麼?我算什麼?”
昭帝閉目不語。
見此,文朝雲一聲抽噎,竟落下淚來。
“皇后娘娘對你癡心一片,她整日裡面對其它宮妃的勾心鬥角,卻從來不在你面前埋怨半分。可是娘娘本性軟弱,哪能應付得來那些宮妃。我與娘娘情同姐妹,自然要幫娘娘謀劃。奈何娘娘命薄,誕下殿下後就香消玉隕……”
“文皇后過世,朕也是痛心疾首的。”昭帝輕嘆道。
“痛心疾首?”文朝雲譏諷,“你痛心疾首了幾日?”
“那你還要朕爲她消沉一輩子不成?朕可是北齊的皇帝!”
“自古男子皆薄性,虧我還因爲你對娘娘的寵愛而覺得你與衆不同。我當初還因此鍾情於你,可是又因爲娘娘——我將自己的心思深埋,一心只想你與娘娘天長地久。我盡心盡力爲娘娘打理後宮,我研究兵書爲你出謀劃策,”文朝雲一臉悲痛,“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娘娘屍骨未寒,殿下還尚在襁褓,你就癡心他投,而且,那還是娘娘的親妹妹!”
面對文朝雲的斥責,昭帝掩口不言。
文朝雲歇斯底里般的叫囂過後,也是站在那邊一動未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一室沉默。
我仍是靜靜站在一旁,可是心裡,卻別是一番境況。
按長生說的和我猜想的,文朝雲是對昭帝產生了不該有的想法纔會如此行事。可是如今看來,文朝雲這麼做不單是爲了自己,還有爲文皇后報不平的原因。
我看了看站在一邊的文朝雲,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對昭帝的愛戀夾雜着對文皇后的感恩,她也是痛苦的吧。文皇后隕沒,只怕她也是期待過的。可是,當她一邊壓抑自己一邊期待未來的時候,昭帝卻輕易地喜歡上了文蘭,所以,她纔將滿腔的憤怒和委屈化做了極端的行爲,掠走了昭帝的孩子。
可是,文朝雲二十多年如一日,謀劃着讓那個孩子與昭帝抗衡,父子成仇;謀劃着讓那個孩子娶偵桓公主,兄妹成婚。想來,文朝雲就是想讓昭帝后悔,不該戀上文皇后的妹妹,我的母妃。
而長生,真的就只是這些恩恩怨怨的犧牲品啊!
想到長生,我的心就似被針扎一般的疼——他有什麼錯,他除了是昭帝的孩子,他還有什麼錯?這些年來,他除了要面對身世成謎的失落,只怕也無時無刻不在承受着文朝雲對昭帝的恨,他到底有什麼錯?
“殿下會在一月後登基,你看着辦吧。”一陣沉默之後,文朝雲突然開口。
我一怔,殿下?指的是明成太子嗎?
“你什麼意思?”昭帝問。
“皇位本就應該是太子殿下的,難道你還想留給你和她的孽種不成?”文朝雲氣憤不已。
昭帝又沉默了。
可是我心裡卻陡然驚濤拍浪,孽子——說的是,長生嗎?
“朝雲。”
還未等我弄清楚我的心到底是爲什麼洶涌時,昭帝卻一反常態的直呼文朝雲。
文朝雲一愣,似乎也未曾想到昭帝由此一舉。
“皇位自然是子玄的,朕從來沒有想過傳位給別人。朕,”昭帝一開口又停了停,他表情扭曲,似乎下面的話讓他十分痛苦,“最開始,朕其實是將蘭兒當作,當作了文皇后,朕也曾後悔,所以讓陳德將那孩子抱走。朕當初,沒想過留那個孩子。後來,你使計亂了朕的心智,抱走孩子。朕悔恨不已,覺得無顏面對文皇后,無顏面對蘭兒,這纔將蘭兒送走。”
“哼!”文朝雲咬牙,“娘娘寵她愛她,她卻在娘娘屍骨未寒時勾引你,她活該報應!果然後來年紀輕輕就給人殉葬!”
“文朝雲!”聽她如此惡毒,我怒氣上涌,走上前去衝她吼道,“你自己不還是在文皇后在世時就對昭帝想入非非!你有什麼資格如此說我母妃!”
我那苦命的母妃,雖然我和她只有幾個月的相處,雖然我對她記憶模糊,可是她終究是我的母妃,這便容不得他人在我面前詆譭她。
“哈哈!老身倒忘了老身是來找你的!”文朝雲冷笑,而後又一臉詭計的看向昭帝,道,“陛下,你說,如果你的蘭兒知道她的兒女——”
“文朝雲!”昭帝一聽文朝雲說到這裡,便急急喝住文朝雲,見後者止住,纔將強忍下的怒氣暴咳而出。
見昭帝咳得厲害,我就拋了文朝雲莫名其妙的話不想,走過去幫他順氣。
幫昭帝揉了半天的胸口,又將方纔遞給他擦嘴的手絹接過,這纔看見昭帝停了咳嗽強撐着擡起頭。
低頭看着昭帝擦嘴的絹帕,我心大駭——絹上赫然一片黑紅。
“怎樣?這個‘錐心’可是我專門請人爲你研製的!”文朝雲笑。
昭帝不理她,而是扶着我的手強撐着搖動了牀頭的那根繩子。一陣鈴鐺聲響起,不多時,陳德走進來,他低頭繞過文朝雲,來到昭帝身旁,躬身請示。
“先帶天福下去。”
陳德點頭領旨,轉身看向我。
我一愣,馬上又不情願的看了看昭帝。
“聽話。”昭帝在我的手上親拍了拍,而後就放開了我。
我正欲開口,陳德卻急忙朝我擺了擺手。我無奈,一咬牙只得跟着陳德走了出去。
經過文朝雲時,我卻看見了她臉上那一抹猙獰的壞笑。
陳德要帶我去偏房,我不應。只在房門口站着。
豎起耳朵,可奈何房間太大,怎麼屏氣凝神也聽不來隻言片語。情急之下,想要偷跑進去,可陳德卻將我緊緊的看住,連我髮絲飄動一下,他也要張開手臂攔下。
我無語。
可是,方纔文朝雲那話是什麼意思?
既然前面那麼多話都讓我聽了來,爲什麼到這裡,昭帝就不讓我聽了?難道是跟我有關係?
我心裡糾成一團,方纔文朝雲臉上的那抹壞笑讓我不寒而慄。想來,文朝雲這樣極端的人,若她要傷害誰,那對方必定是要受傷的了。可是聽她方纔言語,她對明成太子卻是十分好的,估計這也就是她現在能自由出入皇宮的理由吧。可是,昭帝清醒之後,難道沒有告訴明成太子她的真面目嗎?
“公公,”想到這裡,我問向一旁的陳德,“太子表哥——”
“陛下並不希望殿下知曉這些。”未等我問完,陳德就答道。
聽罷,我抿嘴點頭,難怪。
“文朝雲藉着替陛下診治的旗號入宮,她其實就是想看陛下痛苦。”陳德今日也是一反以往守口如瓶的態度,破天荒的不問而言。
我瞪大眼睛看向他,希望他能多說一點。
“其實她不知,事到如今,也是她太過偏執。”陳德接着道,“文皇后隕沒,陛下痛苦不已。文二小姐入宮,昭帝總算在二小姐那裡得到些許慰藉。可她偏就眼裡容不得沙子,給二小姐下藥,卻被二小姐身邊的彩霞誤食,二小姐大難倖免,可彩霞卻瘋了。其實,她能文能武,也能幫陛下出謀劃策,當初是很受陛下賞識的。陛下曾想過收了她,只是時機不成熟,陛下沒有說出來。可是後來,她見二小姐受寵,就使計亂了陛下心智。她行事太不留餘地。殊不知,尋常男人皆是三妻四妾,何況陛下。古來尚有娥皇女英,她卻獨獨不能容下二小姐。”
也是,文朝雲這樣的人,怎麼說,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生錯了時代,愛錯了人吧。
我心裡一陣唏噓,而一旁的陳德也似乎無話可說了,我兩各自沉默。
往事已明,不過是父輩的愛恨情仇。
如今,我們該如何是好?長生該如何是好?
“陳德。”
正沉思間,文朝雲卻出來了。她衝着陳德道,“陛下喚你。”
陳德看着文朝雲,卻紋絲不動。
“呵呵,”文朝雲輕笑,“我與陛下已經談好,你不必如此防備。”
此時耳邊傳來一陣鈴鐺時,想是昭帝在召喚陳德了。
陳德聞聲,又喚了一個小公公,命他將我帶到偏房,而後才彈了彈手內的浮塵進殿。
我不願意搭理文朝雲,也就默默跟着小公公往外走。
“公主,兄妹相戀好玩嗎?”
一個譏諷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我愣住,自驚詫中轉身,後頭盯住文朝雲,問道,“你說什麼?”
“呵呵,老身是說,”文朝雲笑得一臉雲淡風輕,“齊佳公主和北齊世祖的故事好玩嗎?”
我一怔,而後才反應過來,原來回東宇的路上,那本野史小說是她讓人送給我看的!
可是她是什麼意思?
我不懂!我不想懂!
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