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九哥在沙漠中走了一天一夜, 終於又見到了綠洲。
我靠着灌木休息,九哥在不遠的河邊將皮囊灌滿水,回來後又將皮囊掛在馬鞍上。
“福兒。”九哥喊我。
“恩?”平時都是我噼裡啪啦說不停, 但是因爲連日趕路, 我已經沒有了半點力氣, 只微眯着眼用鼻子出氣。
“偏南三十里是你我父親曾廝殺的戰場。”
我一怔, 睜眼, “你是說,我父皇和你父親陣亡的地方嗎?”
“恩,臥骨埋屍之處。”說着, 九哥就看向南邊。
我亦擡眼,向南邊看去, 可是綠洲的盡頭, 極目處是一片白茫茫的沙丘。
“你要去看一看嗎?”九哥問。
“我們不急着趕回臥龍關嗎?”我反問。其實我對我的那位父皇沒什麼感覺, 對十多年前的古戰場就更沒想法了,看與不看都無所謂。
“西厥六王不會讓刑思思鬧大的, 而且出來前,我已交代好熊大,我們不必急着回去,”說着,九哥又看向我, “我想帶你去看看。”
“那好, 我也想去看看。”九哥的父親去世時他已四歲, 後來他的母親也相繼離開了他, 所以他纔會很小就來到臥龍關, 可想而知,那個戰場對他的意義。
“有多遠?”
“慢行也只需半日, 祭奠之後,我們再往南,一個時辰的腳程後還有一個綠洲,今晚我們在那個綠洲處歇息,明晨我們繼續往南,到南羑邊塞找南羑教主。”
平展展的沙面,一層層的沙丘,無風的沙漠就像浩瀚的海洋。午後的沙漠格外的熱,就連空氣也是熱浪滾滾。
可是我卻不覺得熱,靠着馬帥看九哥認真地尋找着他所說的臥骨埋屍之處,一如尋找真經的信徒,虔誠而堅毅,我也覺得肅靜。
“在這裡。”九哥回頭看我,聲音在蒼茫的沙漠中顯得特別清亮。
我跑過去,順着九哥的手,看向五步之外的一個沙丘。
“八年前,我在這裡找到父親的劍佩,那是我母親給他求的平安符。當年的老人說,我父親與你父皇被困臥龍關,最後拼死一戰與西厥軍血拼到此地。我自八歲時偷跑到這裡,後來我發現這裡沙丘常常變動,所以每次沙塵暴後我就會來,十歲時終於在這裡找到劍佩。”
九哥話很少,這回卻一氣說了很多。看着時而幽暗時而明亮的眼睛,我的心不禁軟作一團,不知說什麼。
突然,九哥伸手往懷裡一掏,就將一個明黃晶亮的玉環拿了出來,九哥輕輕將那玉環系在我脖子上,仔細端詳了一番又握着我的手,“來。”
我任由九哥握着手,靜靜跪在那沙丘前面。
“先皇、父親,我帶福兒來看你們。”
說着,九哥就一伏到底,對着沙丘三拜。我心裡一蕩,也跟着九哥照做。
“先皇、父親,我屬意於福兒,亦求得皇上允諾,如今我請先皇與父親作證,我九方訣此生願娶福兒爲妻,甘苦與共、白首不離。”
“九哥!”看着又三扣到地的九哥,我不知是驚是喜——印象中的九哥一直是納於言敏於行,卻不知他也有這麼感性而浪漫的一面!
“福兒?”九哥擡起頭,對着我的臉時愣住,“你怎麼哭了?”
我臉頰溼熱,可是看到九哥在一旁慌亂得不知所措,我卻又破涕爲笑——原來九哥還是那個木訥的少年,剛纔的宣誓,只是他真心的承諾,是對我對我們的父輩也是對他自己,並非是刻意安排出來的浪漫。可是也正是這樣赤誠的神聖的感情,才讓九哥顯得這麼難能可貴。
“福兒?”看到我笑,九哥急道,“福兒,是不是我做錯了?是不是我太心急了?我知道你——我就是想告訴你我的父親,我心裡歡喜你,並沒有要逼你的意思!”
“九哥!”我撲進九哥懷裡,一把將他牢牢抱住,“我也歡喜你,我愛你!”
“福兒!”聽罷我的話,九哥一個大力將我回抱着站立旋轉起來,“福兒!”
“哎呀,九哥,快放我下來!”雖然心早已隨着九哥的笑語飄了起來,可是我還是大叫起來,“快放我下來!”
但九哥還是抱着轉了十多圈後才慢慢停下,最後我暈得靠在九哥懷裡。九哥止住笑,低頭看我,“福兒,你真美!”
心裡喜不自勝,可是我還是嗔道,“不要胡言亂語!”
九哥會意,回頭看了看那個沙丘,臉紅地點了點頭。
“那我們拜別父親,我帶你去前面的綠洲?”
“恩。”我點頭。
又在那個沙丘前面拜了三拜,我還握着胸前的玉環許了一個願:願九哥一生平安,我和他幸福永遠。
九哥神采飛揚,將手伸到嘴邊打了個響亮的口哨,旁邊的馬帥就帶着另一匹馬跑過來。九哥回身預備將我抱到馬上。
看着高昂的馬背,我不禁皺了眉,止住九哥,“九哥。”
“恩?”
“不如我們步行吧,”想到我那早已木痛木痛的屁股,我又撇着嘴角,“我不想騎馬。”
聽我此言,九哥也愣了愣,片刻後卻也將馬帥遣開,走到我面前彎下腰,道,“我揹你!”
“可——”
“上來!”九哥轉頭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笑容明亮。
對着他的笑顏,我也就豪不客氣的爬上九哥的背,雙手摟着九哥的脖子,心裡笑開了花。
九哥說的綠洲,其實是一個很小的沙中湖泊,湖泊旁邊長了一些稀疏的野草和灌木。
我們走得慢,所以到達綠洲時已經日薄西山了,沙漠中的炎熱也退散開去。
我很開心,因爲九哥從灌木叢中找出很多東西,氈布、毛毯和瓦罐。九哥說他祭拜父親後經常來這裡,所以就備了很多用具。出門前,我問丁大娘要了很多調料,幾天顛簸,我們終於吃喝上了一回野菜湯。
九哥吃得特別多,一鍋野菜湯我勻了一碗後就讓他就着瓦罐全解決了。吃完後,我又和他一起收拾了瓦罐,在灌木叢中鋪好氈布。
“福兒,那裡的湖水尚算乾淨,我們輪流去洗洗再休息吧。”九哥道。
我想了想,“這裡會有路人麼?”
“沙漠中除了商隊再難碰到路人。”說着,九哥站起來朝四周望了望,“如今邊塞有戰事,商隊也不會走貨。”
我點頭,可是如今天還未黑,雖然我也很想梳洗一番,可終究有些顧忌,“我休息一會,你先去洗,待你洗好了天也全黑時,我再去洗。”
“好。”九哥答應得乾脆,起身去拿換洗衣衫,翻包裹時略頓了頓,最後連帶包裹一併拿了過來。
此刻,我已斜躺在氈布上,只睜着眼看着純淨的天空。
“福兒。”九哥將包裹遞過來。
“做什麼?”
“呃,”九哥突然支吾起來,臉也紅了,“地上太硬,氈布又薄,這個墊在,墊在腰下。”
腰下?
我一琢磨,還是不太明白。可是看着他通紅地臉,我卻沒有問,只默默接過包裹。九哥見我接了包裹,也不說話,只轉身快步走向湖邊。待九哥走遠,我欲將包裹塞在腰下,一擡腰,不料腰下部分被帶得一痛,遂馬上又落下腰去,可是腰下有了柔軟的包裹,剛纔疼痛的地方突然好受了許多。
我突然明白過來,不禁臉上一燙——難怪先前九哥聽我說不騎馬就要揹我,一路上又走得慢,卻原來是他早已知道,我騎馬騎得屁股生痛!
這個九哥,居然也有這些心思!可是突然想到他方纔羞赧的模樣,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待九哥洗好回來,我卻已然睡着了。
九哥的腳步聲將我驚醒,可是我卻一點也不想起身。
“福兒?”九哥低聲喚我,似在試探我是否睡着。
我微眯着眼,在夜色中只看到九哥的身影,見他靠過來,我又閉上眼,不說話假裝睡着。
“福兒?”九哥又低喚一聲,溫潤的氣息吐到我的臉上,聲音幾可不聞。
我還是一動不動。
九哥見我不動,卻也沒有再喚。耳邊傳來一陣稀稀疏疏的聲音,我睜眼,看見九哥背過身去似要走開。
唉,這個木訥的九方訣,看我睡着了就這麼走開……
可是他不這麼走開還能幹什麼呢?難道我是期望他做些什麼嗎?可是我期望他做什麼呢?
突然想到那日在驛站小院中——
呸呸呸!
我心裡罵了自己一聲,咬牙打斷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可是又一想,我不想那些那我總得做些別的吧!繼續睡覺?卻是睡不着了!洗澡去?對,我好幾天都沒有洗澡了,如今好不容易碰到了湖泊,雖然我不習慣用冷水,可是好歹擦擦身子換身衣服也好啊!
想到這裡,我裝作懵懵懂懂醒來的樣子,悠悠開口,“九哥……”
九哥轉身,“福兒,你醒了?”
“恩。”
“是不是累了?我去將澡巾打溼,你擦一下臉,可好?”
“不好,”我慢慢爬起來,對九哥道,“我自己去湖邊洗。”
“那也好。”九哥過來,伸手預備扶我。
可是我一扶着他的手卻不願站起,心裡就慌慌地,嘴上也鬼使神差地道,“九哥抱我過去。”
九哥一頓,馬上答道,“好!”
九哥的聲音猛地一下,有些突兀。清亮的月光照應着無垠的沙漠,我靠着九哥的心口,怔怔望着九哥的眼睛,似乎是看到了九哥紅通通的心。
“你就在岸邊。”站在湖邊,我對預備離去的九哥道,“我,我有些怕。”
心裡狠狠鄙視自己——明月清夜,有什麼好怕的!分明是找藉口!再說,就算真的怕什麼,到時高聲喊一下,九哥也會很快出現的啊!就是找藉口!
可是九哥會答應嗎?
“啊,”正在我心裡着急時,九哥嚥了一口口水,道,“恩。”
聽他猛然有些沙啞的聲音,我的心也跳得厲害,所以沒有跟他說話我就淌進湖裡。
不知是我心裡七上八下,還是湖水的溫度還未退卻,湖水已及腰,可是我卻一點也不覺得涼。
將上衣下褲一一脫掉,然後將自己沉入水中,洗身,洗髮。
很想跟九哥說一些什麼,可是終究覺得彆扭,往日也與他親近,卻都不如今夜這麼讓我凌亂,我擡頭看了看天上圓盤一般的月亮——難道它真的能惹禍?
算了算了,還是洗洗早些回去睡覺吧!
我從水裡起來,擦乾身體,穿上乾淨的衣衫。直到我將乾的澡巾包裹着溼發,九哥都是靜靜站在湖邊,一直被對着我,一動不動。
我突然覺得不想那麼快睡了……
“福兒?”
似是片刻沒有聽到任何聲響,九哥側耳凝聽,探尋地喊我。
一時起了玩鬧之心,我悄悄快走到湖邊,然後猛然跳進湖裡。
感覺在我自己扎進湖水裡時,九哥也同時跳進了湖中,所以湖水才衝進我的耳孔,我就又浮出了水面。
“福兒!”
“哈哈哈——”靠在九哥的懷裡,我大聲笑起來,心裡暢快無比。
“你,你,”知道我是在玩鬧,九哥氣得不知說什麼,“頑皮!”
“不是的,不是的,剛纔有蟲子咬我我才跳湖的!”我壞笑着耍賴。
“頑皮還耍賴!”九哥無奈。
“不是,不是!”
“那你說蟲子咬你哪裡了?”
“咬我這裡!”我大聲回答,踮起腳尖,親上九哥的脣。
九哥渾身一僵,將我深鎖進懷裡,低頭回應着我的吻,慢慢加深,加深……直到我感覺自己要窒息時,九哥才從我的脣上移開,然後只輕輕環着我,和我一起大口喘氣。
我緩過勁來,可是在被溼衣緊裹着,又靠在九哥懷裡,覺得十分難受,但我心裡是十分享受這一刻的,所以只放任着難受,而只是在九哥的懷裡輕輕動了一下。
“別動。”似是感覺到我動了一下,九哥才鬆懈下來的身體又是一崩。
我也愣住,突然想明白過來,也就乖乖地聽話,靠着九哥一動不動——可是九哥的身體卻似乎越來越熱,而他的心跳也越來越強。
我擡眼看天上,此刻月亮越發地圓了,那滿滿的光亮似是要將月亮撐破,然後灑落在人間,滴進我的心裡,滴進九哥的心裡……
“九哥——”
“福兒,”我突然想開口,可是九哥卻在我喚他後打斷我,頓了頓片刻後又堅定地開口,“你等我,等回了京城,我就和皇上請旨。”
我將九哥的身體稍稍推開一些,直視着他的臉,搖了搖頭,“九哥,你真心愛我嗎?”
九哥亦直直望進我的眼睛,“我真心愛你,珍視你!”
“九哥,我所求的,不過是一片真心,你即真心愛我,其它一切不過是點綴而已,有了點綴我會開心,沒有點綴我也一樣心甘情願。”
“福兒?”九哥吃驚地看我,“你不悔?”
“九哥不悔,福兒亦不悔!”
“福兒!”九哥一聲呼喚,接着將我打橫抱起朝岸上走去。
靠在九哥懷裡,越過九哥的肩看到一漣漪,而圓月的影子也跟着起伏,起伏,終究歸於平靜,得到圓滿,一如我的心一般。
天地本爲一體,日月終究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