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森這一坐，就是三天。
三天之後，朝陽初升，霧氣在街巷之間朦朦朧朧，溼潤空氣裡方有一絲暖意的時候，有人登門拜訪了。
“咚咚。”
這是一陣不疾不徐，不亢不卑的敲門聲，既能讓房間中的李森清楚聽到，又不會聲音太大，令李森心生厭煩之意。
僅僅是敲門聲，就顯示出了門外之人的極高素養。
李森當即起身，將門一打而開，迎入眼簾的卻是一名身穿黑色寬大長袍、面容模糊猶如霧氣的和尚。
見到此人，李森面色不禁微微一動，旋即便露出了一副客氣神色，將之請入了房間中。
此人乃是一名化神期境界的修士，李森是真沒想到，他竟然會親自登門拜訪。原以爲，他會隨便差遣一個僧人通知自己，然後讓自己在某處大殿之中與之見面。
今日相會，自然不是談論佛法的。黑袍和尚之所以約定李森在今日見面，主要還是要給李森一個交代。
“尊者，請坐。”李森請黑袍和尚上座。
“尊者就免了，那是別人的擡舉，你叫我‘無相’即可。”
出人意料的，這名黑袍和尚‘無相’十分好說話，他在房間中隨意找了個梨木椅子坐下，然後便直奔主題的開了口。
“貧僧這些時日，可能就要一直留在飛沙大陸了，你或許便是我這段時間能見到的最後一名‘外人’。所以我今日前來，會跟你坦誠布公。順便也跟你說兩件事情的。第一，開壇大會已經結束了，飛沙大陸這邊的衆多苦行僧，也已經答應跟貧僧一起抵禦‘魔族’。第二，應該算是今天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臨別之際，我要送你一個好東西。”
李森聞言，微微一愣。
聽到無相口中的第一條，李森心中就已經有些吃驚了。要知道飛沙大陸的苦行僧數量並不少，這幾天聚集在樓蘭古城的只是一部分而已，很有可能人數還不到三成。
出家人不打誑語，無相既然敢說‘衆多苦行僧’願意隨他一道抗擊魔族，那應該就是沒有說謊。這說明他只花了三天時間，就已經徹底整合了飛沙大陸的所有苦行僧，自己已經再無插手的餘地。
而他口中的第二件事情，則更令李森訝異。
送自己一個好東西？
這可就奇怪了，自己跟無相只有‘兩面之緣’，非親非故，更無什麼可稱道的交情，他爲何要送自己‘好東西’？
“呵呵，李道友不必猜疑，貧僧自然不會害你。你前來飛沙大陸的目標，跟貧僧的目標其實都是一致的，都是爲了抵禦魔族入侵。再者，你也是跟佛門大有源源的修士，因此這份好處送給你，也合情合理。小僧也能夠心安理得的卸下這個包袱。”
“請無相大師明示。”李森拱手道。
無相大師聞言，卻是微微一笑，並沒有在繼續說些什麼，而是伸手入袖，從袖袍之中取出了一隻圓滾滾的褐色皮囊。
皮囊之中似有活物，一直都在左衝右撞，似乎想要突破皮囊的控制一樣。
李森見之，大爲驚奇，目光立刻就注意了過去。
無相大師卻見怪不怪的直接提起了那個褐色皮囊，然後將袋口顛倒朝下，然後用另外一隻手衝着皮囊的底部一拍！
“啪嘰！”
當時，就有一團青幽幽，好似黑夜之中，被湛藍夜色侵染的一團‘黑泥巴’。
這團‘黑泥巴’從皮囊中被丟到地面上之後，體型迅速上漲，短短數個呼吸間就從巴掌大小，迅速猛漲到了四尺左右。
細細看去，這卻是一個鬚髮可見、通體青黑、四肢齊全的奇怪生物。
這隻生物蹲伏在地面上，好似跪拜在那裡一樣。它體型好似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但一雙赤紅的眼睛卻滴溜溜亂轉，顯示出了一定的智慧和狡猾。
除此之外，這隻青黑色生物給人的第一印象，恐怕就是醜陋了。
掀鼻禿頭，豹眼獠牙。圓圓的肚皮高高鼓起，四肢卻纖細之極、跟麻桿一樣。
這個小傢伙，剛出現的時候滿臉都是驚喜之色，好似重獲自由了一樣，但是當他注意到了無相大師之後，卻立刻露出了又懼又畏的模樣，並且直接趴伏在了無相大師的腳邊，極盡謙恭之態。
見到此物，李森上下打量了兩眼之後，神色忽的微微一變：“這……莫非就是陰界的青鬼？”
“李道友果然見多識廣。”
無相的口吻之中，露出了一絲讚許，他開口道：“這的確是一隻青鬼，按理說本應該只出現於陰界，但不知爲何前些日子我在東方大陸碰到了一隻。當時本想將之超度，送回陰界去。但我念動往生咒之後，卻發現根本送不回這隻青鬼。”
無相說到這裡，‘瞟’了這隻青鬼一眼。
“最後我發現，它不是單純的一隻陰界青鬼，而是被別有用心之人召喚出來，並加以利用、刺探人界消息的探子。”
“探子？”
李森聞言，不禁朝着地面上那隻青鬼多看了兩眼：“大師的意思是，這隻青鬼是魔界之人召喚出來的，爲的就是刺探我人界的情報？”
“應該是這樣不假。你看看這個。”
無相一邊說着，一邊從袖中取出了一枚‘白色骨節’，將之丟給了李森。
“這是‘影骨’，用來魔族用來紀錄消息的特殊道具。”無相解釋道。
李森接過這枚奇怪的骨節，立刻將之貼在了腦門上，用神識感應了起來。
“這……這是‘上清宮’的資料？”李森剛一感應之下，神色登時微微一變。
上清宮，乃是東方大陸十大宗門之一，亦是正派魁首之一，門人弟子極多，底蘊亦極爲深厚。當年海族大戰之時，曾經參與戰鬥的元嬰後期大修士‘碧虛道長’，就出自這家宗門。
影骨之中記錄的資料雖然不多，但卻極爲重要，稱得上是言簡意賅。因爲記錄的幾乎都是跟上清宗戰鬥力有關的數據，比如修士多寡、宗門地形，乃至於護宗大陣，警戒情況。
如果掌握了這些數據，那麼來日進攻上清宗的時候，肯定會如虎添翼。
見了這些，李森不覺冷汗津額。
“這些情報，難道都是這個傢伙記錄的？”李森神色嚴厲的朝着那名青鬼看去。
登時就把那隻青鬼給驚得連聲怪叫，兩股發顫。
無相卻嘆息道：“青鬼乃是陰界最低階的鬼卒之一，只是比較擅長隱遁之術罷了。論起實力，充其量也就是三階妖獸的水平，它雖然靈智不俗，卻也只跟五、六歲的孩童相彷彿，又哪有這種本領記錄這麼多的情報？”
“那這枚影骨又作何解釋？莫非，人界出了內奸？又或者是打探情報的另有其人？”李森皺起了眉頭。
“這就不知道，貧僧也不願意過多猜測。”無相搖了搖頭。
李森復又問道：“既然這隻青鬼手中拿着這等重要的情報，按理說應該行跡極難發現纔對。不知無相大師是如何發現的？”
“說來可笑。”
無相大師搖頭道：“如果不是這隻青鬼貪圖一處村莊中的幾罈老酒，在酒窖裡喝的爛醉如泥，被村民發現了的話，恐怕也不會驚動正好路過那裡的貧僧。這隻青鬼，貪慾太盛。”
“若非它貪慾太盛，恐怕我們至今還矇在鼓裡，不知道魔界的爪牙已經遍佈人界了！”
李森憤然拂袖，在房間裡來回踱步，不知是在惱怒魔界的囂張氣焰，還是在氣憤修真界的麻木無知。
好一會兒，李森方纔稍稍平復心情。
李森拿着手中那枚影骨，拱手道：“大師所做的這件事情，對於修真界大有裨益，如果將這枚影骨還有這隻青鬼，一起呈上萬靈海的抗魔聯盟總部的話，一定會大大警醒人界衆多宗門的警惕，令我等不至於繼續泄露各種情報。當然，此舉的功勞極大，獎勵亦是極爲豐厚的。但李某不明白的是，大師爲何願意將這等功勞讓與李某？”
“呵呵，同爲人界衆生，何分彼此？”無相大師卻只是輕笑。
“雖不分彼此，李某卻還是要問個明白。畢竟大師也說了，今日要跟李某坦誠布公，那麼我們之間就無須再隱瞞什麼。您說是不是？”
李森說到這裡，話語頓了一頓，然後雙目直視無相，眼睛一瞬不瞬的的沉聲道；“如果李某沒有猜錯的話，前輩恐怕並非此界之人吧？”
無相聞言，沉默良久。
朝陽漸漸升起，薄霧盡皆散去。溫暖的陽光從窗外照進房間裡，將無相的一些黑袍映成了灰色。地面上光影浮動，細碎的梧桐葉影子散落在房間裡，隨着微風來回搖曳不定。
這是晚春時節纔會有的景象，尤其是在這座荒漠之中的古城裡，尤顯得珍貴。
但房間裡的空氣，卻隨着無相的沉默，而逐漸變得凝重了起來。
直到李森的眉頭微微皺起，臉上露出一絲不耐之色的時候。無相終於輕輕的嘆了口氣，然後開了口。
“是的，我並非人族。”無相言簡意賅。
可是，李森對於無相的回答卻毫不意外，甚至連目光都沒有移動分毫的繼續逼問道：“那麼前輩來到此界，是否是爲了拯救人界衆生而來？”
“是，也不是。”
無相卻給出了一個模擬兩可的答案，他說道：“人界乃是萬界之中有數的大界，雖然萬年以來漸漸頹敗，但在萬界之中的分量依舊很重。如今，人界面臨魔族的吞併威脅，萬界之中的許多界面都對此十分關切。其中，跟人界距離較爲接近的幾個界面，都已經或多或少的派出了援兵，甚至已經直接參與了防禦準備工作，做出了脣亡齒寒、跟人界生死與共的態度。”
“而相對應的，則是距離人界較遠的一些界面，尤其是一些跟人界規模相等的大界面，則是一般無二的都秘密派出了一些使者，來人界打探各種消息。一來是觀察人界能否有力量抵禦魔界入侵，二來則是趁機看看魔族的力量到底有沒有傳聞中那般強橫。”無相說道。
李森聽到這裡，哼了一聲：“簡而言之，那些大界面，是準備袖手旁觀，隔岸觀火了？”
“不是隔岸觀火，而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無相說道：“那些界面距離人界過於遙遠，大規模派遣援兵根本就不現實。即便是派遣一些精英小隊前來救援，在穿越重重空間隧道之時，也要冒着極大的風險，因此這些界面纔會選擇按兵不動，只派出一名使者打探情報。”
李森看向了無相：“如此說來，前輩就是這些‘使者’中的一員了？”
“的確如此。貧僧當初自告奮勇前來人界的時候，主要是對人界的佛門感興趣。據說，人界是萬界之中對佛學造詣最深的一個界面，當年曾經出現過數以十計、身蘊‘佛光舍利子’的高僧、數量遠超其他界面。貧僧可謂是對人界的佛門，早已經是心嚮往之了。”
說到這裡，無相卻忽然打住了口，不再多說。
李森卻知道，如今這個無相肯定是來到了人界之後，又對人界的佛門失望透頂了。因爲縱觀整個人界的佛門‘高僧’，恐怕沒有一個在佛學造詣上超過他的。
“貧僧的此次前來人界，一來是看看人界如何抵禦魔族的入侵。二來則是順便參研學習一下人界的諸多佛門經典。不過，人界的佛門經典雖然浩瀚如海，但真正堪稱爲精品的，卻寥寥無幾。可能是貧僧福緣未到，至今沒能找到吧。”
說到這裡，無相忽然看了李森一眼：“值得一提的是，李道友所修煉的‘金剛護體神功’，就是貧僧眼中堪稱精品的佛門頂階功法。其威能若是全部開發出來，恐怕不亞於萬界之中任何一部頂階煉體術。不過可惜的是，你和苦竹島手中所掌握的，只是殘卷而已，並非完整版。”
聽到這話，李森眉頭頓時一皺。
無相所說的那些話，並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李森所修煉的‘金剛護體神功’，本來就是得自於‘金剛魔尊’的改編版。後來雖然被苦竹島的圓明禪師修改刪訂了一番，但跟原版也有不小的差距。真正的原本‘金剛護體神功’，在萬年之前的‘佛道儒三教大戰’之中就遺失了。
但李森沒想到的是，自己剛剛將‘金剛護體神功’交給圓明不久，這個無相就已經從圓明禪師手中獲得了這部功法。
這令李森忍不住皺眉。
無相卻彷彿沒看到李森的神色一樣，他繼續說道：“按理說，貧僧不應該干涉人界之事，更不應該如此隨便的暴露身份。但十分抱歉的是，以貧僧目前所掌握的情報來看，若是魔族真的發動了入侵，恐怕人界很難抵擋。屆時，人界衆生將會生靈塗炭，原本在萬界之中以‘膏腴之地’著稱的人界，也將會毀於一旦。貧僧憂心於此，實在是難以置身事外，因此決定插手管上一管。”
李森道：“莫非，前輩插手人界的第一步，就是出面整合了飛沙大陸的這些苦行僧？”
“手中沒有力量，單憑貧僧一人之力想要抵禦魔族，談何容易？這些散居於飛沙大陸的苦行僧，雖然修行方式不同，但到底也屬於佛門一脈，與貧僧同宗一源。合則能成，散則敗亡，不如大家聯合起來，一起抵抗魔族入侵。”無相解釋道。
“既然如此，前輩何不直接前去萬靈島，跟海族大長老等人說明原委？如此一來，前輩定然能夠得到更大的支持。”李森開口道。
無相聞言，卻宣了一聲佛號。
“阿彌陀佛，貧僧身份頗爲敏感，豈能公之於衆，大白於天下？屆時無端端的惹來諸多猜忌，反倒不美。”無相的聲音裡，毫無任何感情波動的道。
李森聽到這話，不禁沉默了起來。
因爲李森想起來了，這個無相出現在人界之後，第一次現身的地方就是苦竹島，然後便是東海蓬萊島的懷海禪師所在地。
他不是不想聯手佛門之人，但都因爲遭人無端猜忌，所以被迫離去。
他這麼說，確實讓人無法反駁。
畢竟，人心這東西太難捉摸，並且很容易就偏向惡的一方。猜忌、懷疑、嫉妒、憎惡，如此種種，即便是六根清淨的佛門修士也難以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