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年春節回來,出版社機構改革的小道消息四處遊蕩。我一個嫩嫩的助理編輯沒有任何靠山,隨時有被處理的可能,我必須高度謹慎。此時不能學馬恩——我無師自通,要學周總理,謙虛謹慎謙恭達理才能渡過難關。更重要的是,家裡一再叮囑要聽領導的話,認真工作記得早日成家!離開家門那一刻,大哥一句火藥味十足的話把我放逐進公共汽車,他說:都什麼時代?不努力賺錢,整天搞什麼烏七八糟的閒事!中午傍晚我常常裝作加班整理資料[CJG1]的繁忙樣,其實本來就沒多少事做。一見到三位政壇巨頭,老遠我就熱情打招呼:老辜,今天天氣真不錯啊。”
兩星期後,可能是我的表現感動了老辜,我竟破天荒有了一次出差機會,但無非是到廣州送一份特快專遞。出發那天據說領導們正要組織開會,趁此機會我在廣州拜訪了幾位好友,在辦公室悶了太久能出來多好啊。但幾乎都一樣,我試圖在廣東再次點燃文化建設火炬時,“工資升了嗎?”“有沒有混個小官噹噹?”“什麼時候買房子?”這樣心驚膽跳的問句一下子把我從思想的高空甩到塵土飛揚的大地上。我愁腸百結回到辦公室,心兒又被家裡的叮囑拴住了,手就給老範撥電話,一個婦女的聲音說:“小范走了!”走了,去哪裡?我待細問,電話掛了。我忙跟幾位朋友聯繫,都說不知道。最後聯繫到永強時,他誇張的嗓音把我擊的分不清是在廈門還是在廣東,他說:“老範出家了,那天找你不着,我去送的。他這人呢,我早就料到,不屬於我們中的。”他又說:“老雄——經濟的落差連稱呼也變了,你也跑哪裡去?讓我又惶惶的。你可要好好生活,不要也跟老範走了。”
老範出家了,當和尚了?這消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卻又似乎在意料之中。可是,他真的出家了——就這麼快?我愣在座位上,不知不覺淚水模糊了視線,是爲了老範,似乎也爲了我們倆。這麼一個政治系才子,整天被梵樂浸淫被佛書包圍他能不出家嗎?可他不到寺廟裡又做得了什麼?他能在這社會中生存嗎?但是,他的滿腹才華,曾經的濟世熱情,就這樣將在晨鐘暮鼓中消失殆盡?
演講賽、琴房歌唱、海濱暢談、社會調查……往事一幕幕涌起,抽趕着我更浩蕩的淚水大軍。
我已退出安美事業了。找到永強時,他在會場裡陽光燦爛的笑容一下子陰雲密佈。告訴了我送老範的事。那是個星期天中午,春雨已在廈門落下了,寒冷而惆悵。找不到我後,老範給永強打電話讓他轉告一下,他要去浙江,出趟遠門。永強正爲釣不上老範這條大魚而煩惱,他就想表現一下爭取把老範感動過來,同時也想通過這事把我再感動回去。他就堅持要送老範,老範剛開始不肯,後來還是同意了。趕到老範宿舍,宿舍裡整理的空空如也,連棉被也捆紮好了。老範正跟一位邋遢男人說話,聽着聽着,才知道是不久前收留的落難朋友。老範硬要塞給50元,那人聲音哽咽地說:“這段時間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還能不能活着?我們什麼時候能再見面?”老範說:“有緣,總會見面的。”
永強叫輛的士,把行李拉到火車站。在侯客室裡永強問:“你真要離開廈門?”老範點點頭。永強又問:“你上浙江哪裡?老雄回來怎麼轉告他?”老範抽出個信封,說:“告訴他我今後都在這裡,二三年不會變,有到浙江就到這裡找我。”信封上寫着:浙江省德清市佛教塔林。佛教塔林?永強問:“這該不是和尚呆的地方?”老範慢慢吐出兩個字:“是的。”“你怎能這麼衝動,你這不是去當和尚了嗎?”“也是也不是。”“我靠!棉被都要帶去,還不是當和尚,難道去渡假?”老範卻不說了。看來真的要脫離紅塵,永強開始急了,他又是勸阻又是數落起來:你看廈門多麼美好,弟兄們互相支持幹上三五年,房子總會有的,老婆總會有的,怎能一時失意就衝動做事呢?到後來,永強聲音竟然哽咽了。他說:“講着講着腦袋就亂了要送也該是送他上北大,怎麼送他去剃光頭?又想到社會調查的日日夜夜,他媽的!心就發酸了。”老範神情淡漠,黑布鞋跨過永強的淚眼和嘆息,跨過廈門喧囂的街市,登上北上的列車,土黃色小平頭的身影消失在蜂涌的人羣中。永強一口濃痰砸的旁人四散而逃。
“該走的總會走的,該留的總會留的。”我嘆了口氣,腦海竟跳出一句禪語。
從廣東回來不久出版社人事進行了調整,會議就是我在廣東的日子裡開的。我新的崗位是——倉庫管理員!我目光呆滯,又回到爲是否當海龍王女婿的困惑中了。工作就是搬動整理小山般的的舊箱子,可對於感受到房子老婆壓力的我來說,這體力活既學不到謀生技能又掙不到錢,甚至連身份都反了。我這樣的人才,已經從意識型態層面淪落爲體力勞動者了。政壇鬥爭是如此的慘烈而卑鄙!對於我這麼個初出茅廬的大學生,縱有得罪之處,既是前輩又是領導更是老黨員,你總該記得教育爲先懲罰爲後的宗旨吧?直到後來我才聽說,在我到廣東的日子裡,出版社高層進行了中原大戰,實力派老辜徹底確立他的霸主地位,王社長調往外地。爲整人立威,就以我作犧牲品。我一個鄉下來的大學生,除了自己的忠誠和努力外沒有什麼可依靠。看着熟悉的座位已爲他人所坐,我黯然神傷,看來挽救個人命運的遵義會議又得召開了。
我幾乎沒有別的選擇,便辭職了。提着行李,從我那間滲水的宿舍出來時,回望鳳凰花簇擁的音像出版社,我百感交集。沒有它當初的接納,我就連現在唯一有價值的特區戶口都沒有。可如今,我曾住過、工作過的辦公桌,還有那套曾豐滿過我腰包的影視設備,就這樣跟我拜拜了。感情是短暫的,生活是長遠的。憑着我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豪情,我依然相信太陽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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