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落實不久,受人類學系委託,我組織了十來人進行“特區人民生活品質調查”。這是一次有償活動,每位調查員有500元勞務費。這個肥差當然不能沒有老範的份,我們對社會問題的瞭解都來源於書本,能夠親自到各家各戶採訪,這是個難得的機會,而且還有500元鈔票。說到錢,我歷來是不屑的,儘管當時口袋緊的很。永強趕忙說:“主席說過,馬克思炒過股恩格斯經過商呢,咱們不補充點油水老馬們會心疼的。”我豁然開朗坦然工作,爲了讓小丹感受我的活動魅力,組合時我與小丹一組。老範與永強一組,他倆本來都不肯,老範說永強:在政壇是政客在商場是奸商搞調查是瞎聊,民族的不幸啊!永強說老範:書呆子十足農民兄一個搞調查亂泡,沒勁!但我自有活動家的謀略,永強的靈活性可以補老範的古板,老範的細緻可以補永強的馬虎——永強對經濟的熱心對學術的了草一直讓我搖頭嘆息。而且我還有另一謀略,爲了讓老範繼續保持革命熱情,我有必要讓克格勃再次發揮作用,掌握他的表現。
調查進行近二十天,都是利用晚上進行的,一來不影響功課,二來被訪談者容易找到。每次回來我都興奮不已,儘管小丹配合不是很好。她只關心人家房子的裝修檔次,傢俱的品牌。這很讓我惱火:我這麼個有志青年,未來老婆能這麼庸俗嗎?可一看她那窈窕身姿,我的藍色火焰又還原成一腔柔水。調查中我發現我們預測的社會問題確實存在,我和老範曾經設想的解決方案,也確實得到人們認同。比如多搞文化活動豐富居民精神生活,拓寬就業渠道提高居民收入水準。我興沖沖想與老範交流心得,他卻沉靜地說:“這次調查,我覺得幸福生活是個模糊概念。”原來老範他們所到區域相對貧困。儘管貧困,但享有政府發放的特區補貼,失業救濟金。老範說:扣除生活開支比他富裕的鄉親們日子還要好過多少倍?可訪談中他們還在批評政府,說他們水深火熱,政府不關心他們了。“看着小車別墅眼就紅了,人心永遠不知足呀。”老範感慨着。“正是這種不知足,才推動社會去完善,才使社會進步,才推動人類發展。”“但這樣永不滿足何時能了結?與其疲於奔命永不知足,不如擁有一顆知足的心!”
我們荒蕪已久的爭論又開始了。我滿懷豪情地說:“只要大家努力不懈,一個美滿高品質的社會一定能到來。”老範卻說:“佛陀說,正因爲不圓滿所以人類社會才存在,一圓滿就不是人類社會了。”他還說:因爲家裡的希望,他一直對未來的城市生活充滿興致。看着大廈叢林想着黃土浩瀚,他明白,黃河兒女急切需要建設高樓聳立的家園。但現在他知道富裕地方人的心靈並不富裕,內心深處甚至比窯洞人還有更多的**和煩惱。“科技經濟的發達社會福利的完善並無法滿足人性的**,這是我調查的心得。”他目光炯炯地說。
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我隱約發現釋迦牟尼的身影又在他身上晃動了,難道讀了這麼多年唯物論的書,最終老範要以無爲面對這個世界?我心情鬱悶。但堅持我的信念,一家一家認真訪談,傾聽老百姓的心聲。每每踏着夜色回來時,心中洋溢着建設社會的豪情,明天我們將爲社會做出更大的貢獻,歷史將牢記我們的名字!
調查臨結束了,信封裝好的500元鈔票躺在了手掌心。我取出一張偉人頭買了套《張愛玲文集》送給小丹,對偉大事業不感興趣,總不會對提高個人內涵也不感興趣?畢業會餐上,我柔情地問:“丹,你對張愛玲的印象怎樣?”“張愛玲,就美術系那系花?”她圓睜的杏眼讓我登時酒醒八分!這是後話。
永強那時也開始屁顛屁顛地追起小師妹了。每天調查回來都不見蹤影,我無從瞭解老範在調查中的表現。可就在500元拿到手的第二天晚上,我剛回宿舍,永強就風風火火推門進來:“主席,老範這書呆子神經病,我勸你少跟他打交道!”這小政客,怎能挑撥兩個民族才俊的革命友誼?但若沒事他也不必這般激動。我臨陣不亂,聲音從容鎮定:“坐下說!什麼事?”“老範這鳥人白把錢送給和尚瀟灑。這不夠,還要我拿出來?呸!”這還了得?老範竟做出這等蠢事!
原來,晚飯後兩人吵吵嚷嚷出發了。永強穿了一套嶄新西裝,打了領帶。老範還是土黃夾克黑色布鞋,兩人走在一起自然是一道特殊風景線。老範批評說:“人要節儉些,穿得那樣華麗花哨值得嗎?”那一陣永強正在追情狂潮中,特意花了200元買了這套西裝,他正憧憬着回來時給小師妹一個驚喜。不料這不解風情的老範竟說出這種大煞風景的話!永強說:“就你那樣——老土!要不是我注意形象,沒一戶願意讓你進去,還以爲是想作賊的民工。不知感謝我,還說什麼風涼話?”
這麼一通數落,老範沉默了。永強也覺得跟這老古董沒什麼好講的,幸虧過兩天就結束了,忍一忍吧。就要上公交車時,老範突然說:等一下,他上會兒南普陀。對着落日餘暉,老範幽靈般向側門游去,步態輕盈而專注。這傢伙又要做什麼怪事?永強緊緊跟上。隔着窗臺一看,老範從懷裡摸出一個信封,倒出5張老人頭,深情地注視一會兒佛像,才小心翼翼扶進佛像前的箱子裡。隨後旁邊一位老和尚滿臉笑容地與他說句什麼,然後拿着一個小茶壺往佛像前的油燈里加些油,邊念着:弟子範一雄,敬奉500元,求佛主保佑他身體健康,事業順利,閤家幸福。
唸完後,老範雙手合十與老和尚彼此致意。最後帶着微笑,出來了。
永強看的目瞪口呆,這老範真的發神經了?
車上不便談論,調查沒空談論,回來的路上他們一路爭辯。難怪那天訪談時,我發現日光燈閃了幾閃。永強說:“你是錢太多了,讓和尚幫你花?”
老範說:“沒有佛陀,我能活到現在?哪來的工作?知恩不報非君子啊。”
永強說:“沒有我在前面衝鋒陷陣那來500元賺頭?你知恩了嗎?”
老範說:“好象你沒有500元似的!”
永強說:“少給和尚先借200元,我不知要怎樣感恩戴德?這衣服皮鞋花的只剩100元,想與相好浪漫一回都不夠了。”
老範說:“酒色乃修身大礙,有點錢就不幹正事?!”
永強說:“就你幹正事?500元扔進去,哪個尼姑讓你抱一抱?”
老範說:“豎子不可教也!你那100元最好去捐了,免了佛主懲罰你!”
我聽不下去了,一方面爲接班人感到痛心,怎麼一上政壇就露出這樣的趣味?一方面爲老範的荒唐舉止倍感心焦。我到他宿舍一問,500元果然送給了佛陀。他說的無比慰藉:“上一次游泳事件,我就相信有神明在暗中保佑;聽了講經,我覺悟到我跟佛有緣;這次找工作,在最關鍵時刻又是佛幫了我。我早想去答謝,可禳中羞澀。沒有這次調查活動,不知什麼時候才能了卻心願?真要感謝你。”不等我開口,他遞過來一本《因果輪迴大觀》,說:“你看看,天地的許多奧妙裡面都講到。”本來我還想說他些“經濟困難,怎麼就沒有先想想家裡”之類的話,但看他那安詳自在的得意樣,我只好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