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二章

公西桓在村裡成了知名人物, 人人都知道他是一個神醫。巫師並不把他當回事,聽人說起的時候便說:“他也是趕了巧了,漢人的醫術, 能有多大造化?”

一天巫師在村頭碰見公西桓, 馬上便認出來了, 因爲村裡的人他個個都再熟悉不過。他看見公西桓的時候, 公西桓正騎在一頭牛上, 悠悠地往村尾去。村裡已有不少年輕人找公西桓瞧病,巫師的威信因此喪失了一些,他本來對公西桓懷了仇視和不服氣的心理, 頗爲鄙視。但是現在他看着公西桓,眼睛裡放出無限的光芒來。從此以後, 巫師便很緘默了, 他對人說要好好對待公西桓, 他是一個不同凡響的人,這個村的恩人。人們問他爲什麼公西桓會是村子的恩人, 他卻不再多說什麼。人們想着公西桓在村裡治病救人,也不收錢,只是混口飯吃,要求不甚高,自然是恩人了。

這日公西桓出診歸來, 看見村後一個小男孩站在那裡, 孤獨的看着他。這小孩子看上去瘦骨伶仃, 卻眉清目秀十分好看。但是, 公西桓感到一陣寒意, 他想大約是剛纔在哈石家裡喝了太多的酒。公西桓有意不去看那孩子,卻又感到他十分的固執。公西桓向這小孩走去, 問道:“有什麼事嗎?”

“我想請你給我阿媽看病。”小孩子的眼睛充滿希望,卻又害怕公西桓拒絕,有些拘謹的看着他。

“你幾歲了?我怎麼沒有見過你。”公西桓繼續問。

“七歲。我請你給我阿媽看病。我平時都在家裡照看阿媽,然後去砍柴,還要挖野菜摘果子,很少在村裡。”小孩子不忘他來找公西桓的目的。

“你阿媽怎麼了?”

小孩子說道:“阿媽不舒服,發燒。你可以跟我去嗎?我家就在那裡。”他指指一處偏僻的草房,院子破落,一看便知許久不修理了。

“走吧。”公西桓覺得這小孩子十分惹人憐愛,“你叫什麼名字?”

“巫朗。”小孩子在前面領路,十分愉快的樣子,覺得阿媽有救了。

這時卻有一個人跑將過來,一把拉住公西桓的袖子:“先生不要去,你不能去給那個女人看病。”

公西桓和巫朗停下來,一看是勒羅的阿媽。這個女人三十幾歲,家裡開了鹽店,十分精明,比勒羅的阿爸還要厲害。她又說:“那個女人是不乾淨的,早死早好。你如果去給她看病,你也會被害死的。”

公西桓蹙起眉:“這是爲何?”

“那個女人不能見人的,她是個賤貨。總之你不要去,恐怕村裡的人會找你的麻煩。”勒羅的阿媽緊緊拉住公西桓的袖子,眼神十分歹毒。

巫朗看着她,眼睛裡滿是恨意。他焦急地拉拉公西桓的另一隻袖子,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公西桓,公西桓摸摸他的頭,拉回攥在勒羅阿媽手裡的袖子,說道:“大姐不要妨礙我治病,我自有分寸。”

巫朗如釋重負一般鬆了一口氣,感激地看着公西桓。公西桓牽起他的手,走了。勒羅的阿媽留在原地,快步追上幾步,停住腳,一邊嘆息一邊看着公西桓的背影。

“你阿媽是傳染病?”公西桓走在在路上問道。

“不知道。”巫朗老老實實的回答。

這座房子實在是夠破,只是一個簡陋的草屋,而且缺乏修繕,顯而易見這個家很貧窮。如果漏雨刮風,根本無法抵擋,屋子裡非常潮溼,地上和牆壁上生了一叢叢的菌類,有些鮮豔美麗,有些灰白醜陋,從外表無法完全判定是否有毒,只能說是溼氣的產物。地上有一堆稻草堆成的厚厚的榻,一個女人躺在上面,是巫朗的阿媽。

這個女人如果不生病,應該很漂亮,她看上去就很溫和,十分安定。現在她的臉上生了一塊一塊的瘡疤,都已經潰爛,流出膿水,公西桓知道她的身上肯定有更多這樣的潰爛處。這女人在承受着難以想象的痛苦,她卻還是給人一定平靜的感覺,並不使人感覺到她的疼痛。公西桓有些愕然,他認爲巫朗的母親應該是一個安靜本分的良家婦女,怎麼會得這種病呢?巫朗靜靜地守在母親身邊,握住她的手:“阿媽,我請大夫來了。”

女人睜開雙眼,看來她還是清醒的,這使人更加難以相信她的承受力。她勉強地笑着,說道:“大夫,我沒辦法起身了,真是對不住。”這個女人非常有禮貌。

“不打緊。”公西桓也十分客氣。

“現在這世上,只有這孩子惦着我。”巫朗的阿媽無奈的笑笑,“但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啦,只是可憐這孩子,以後怎麼活呀。”她看着乖巧的兒子,簌簌地流起淚來。

“這個病,可以治。”公西桓說道。

“其實大夫你不必來的,倒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即使你開了方子,村子裡的藥鋪也不會把藥賣給我們的。他們都覺得,我早就該死了。”巫朗的母親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這是爲何?”公西桓不解道,他又想到了先前勒羅的阿媽那番行爲。

“不怕大夫笑話,我是個不乾淨的女人。巫朗的阿爸很早就死了,我從村外嫁來,在村裡本來就沒孃家人,擡不起頭。他阿爸死後,我身體不好,也沒什麼力氣,原有的地也叫哈石和勒羅家裡佔了去。其實即便他們不佔,我自己一個人也種不好那些地,但好歹是以後留給巫朗的一點家底兒呀。我要也要不回來,孃兒倆除了挨罪受就沒別的,但是總得吃飯不是。我死了沒什麼,但這孩子怎麼辦呢?他不長大,我哪裡死得安心。”巫朗的阿媽慢慢講着,小小的巫朗咬緊嘴脣站在一邊,卻不掉一滴淚。

“沒有辦法,我只能賣自己。雖然做了不要臉的事,我卻是要面子的,就找了很遠的地方做。無奈天下再大也只有這麼點,該是我命不好,被村裡出去做生意的男人瞧見了。這下我的名聲就臭了,我們母子的日子更難過了,我就在村子裡做起了那樣的事。女人們都很討厭我,恨不得我死,因爲總有一些人的老公會偷偷來找我。前段時間我得病了,是勒羅的阿爸帶給我的。他總在外面出遠門,帶回來這個病,但是村裡子的人都認爲我是疾病的來源,是罪惡的化身。自從我得了病,就遭到唾棄,沒有人再理我們了,吃的用的,都要靠阿朗想辦法。說白了,我就是在等死了,但只要看到阿朗,我總是捨不得死。”

巫朗的阿媽講到這裡,卻笑了,真是個堅強的女人。巫朗看着他阿媽,黑葡萄似的眼珠烏溜溜的轉着,十分依依不捨。

公西桓嘆了一口氣,道:“沒有關係,藥會有的。什麼都不要擔心。”他又笑着對巫朗說道,“什麼都不要擔心。”

巫朗的阿媽病好了。村裡人都不信,認爲這個女人是惡魔附了體,惡魔要復活了。人們奔走相告,連看都不願意多看她一眼。公西桓被從阿格瑪家裡趕出來,巫師告誡人們不要這樣做,卻沒有人聽。現在在他們眼裡,巫朗的阿媽好像一塊燒得灼熱火紅的煤炭,要把全村都燒掉,而公西桓就是那個點火把炭燒得發燙的人。

公西桓離開的那天,巫朗在村口等着他。他平日裡不在村子裡出現,因爲小孩們會拿石頭或別的東西砸他,大人們會拿眼白他,拿話啐他。巫朗總是安安靜靜,一點不反抗,也不說什麼。有時候瞪着眼睛看人,看得人心發慌。公西桓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被扔了一身的髒東西,周圍臭雞蛋爛番茄落了一地。公西桓替他把身上的東西扒拉開,摸摸他的頭,說道:“我要走了。”

巫朗還是什麼也不說,只是對着公西桓笑了笑。公西桓轉身離去,自言自語了一句:“我這麼做,是對,還是不對?”他默然的嘆了一口氣,向遠方走去。

與此同時,巫師在他黑暗的屋裡,看着火塘暗紅的火光,重重的嘆氣。

阿格瑪和哈石、勒羅一起在街邊玩耍,每人抓了一把石子丟着。石子砸到地面上一聲聲的脆響,三個孩子玩得很高興。哈石扔出一粒石子,聽到一聲沉悶的響,一看是巫朗站在那裡。他什麼都沒說,很安靜的繼續穿過街道,肩上竹簍裡背了滿揹簍的野菜,他剛從山上回來。

巫朗一貫本分,或者說他不想惹事。勒羅見他沒反應,說道:“他怎麼沒反應?”說着拿起石子扔到巫朗身上。巫朗還是沒有停住腳,繼續走着。阿格瑪格格笑道:“他是個傻子。”也拿石子去扔巫朗。巫朗被扔了一路,仍然默默地趕回家裡去。哈石他們三個在他身後鬨然大笑,笑聲很響亮。

巫朗回到家,放下揹簍,把院子裡晾着的一堆秸稈刨鬆。他阿媽的病剛好,還很虛弱,每天吃這些野菜瓜果,恢復並不很快。看見阿媽好起來,巫朗很高興,摘了野菜燒火做飯。他母親見他回來,說道:“阿朗,阿媽想吃香蕉,可還有?”

巫朗答應着去看,應道:“沒有了,後山就有好多香蕉樹,我馬上去摘。”說着便出門去了,他媽在屋裡說道:“吃了飯再去吧。”見沒人應,知道這孩子已經跑去了,便笑着等。

哈石、阿格瑪和勒羅一路跟着巫朗到他家附近,停了下來。平日裡大人們都不住告誡,絕對不能靠近巫朗和他的阿媽,今天這三個孩子因爲巫朗沒有反擊,感到十分無趣,便跟了來,想尋釁。見着巫朗出了門,三個孩子便躲在一邊,遠遠的看着巫朗家的破房小院。

勒羅喊道:“看!他家院子裡的雞!”巫朗家的院子裡有兩隻跑着啄食的小雞。

“他們家哪兒來的雞?”阿格瑪奇怪道。

“搞不好是偷的!反正,他阿媽是壞女人,不配有雞。”哈石很快下了結論。

“那我們怎麼辦?”勒羅問道。

“把他家的雞弄死算了,怎麼樣?”哈石出了主意。

“好啊好啊!”阿格瑪和勒羅覺得肯定會很好玩,都十分贊同。

哈石一溜煙兒跑回家裡,很快拿着一根冒火的柴棍來了。三個人溜到巫朗家的院子外圍,把雞捉到窩裡,將火棍塞進雞窩裡去。雞窩很快燒起來,三個孩子開心的大笑,然後都跑了。

燃燒,燃燒,不停的燃燒。

村尾冒起了熊熊火光,一股濃煙四處飄散。村裡人看見巫朗家的草房起了火,都說這是報應,惡魔終於遭到懲罰了。哈石、阿格瑪和勒羅嚇得夠嗆,三個孩子跑到一處,手心都是涼的。

“這可怎麼辦呀?這是我們...”還不等阿格瑪說完,哈石一把捂住她的嘴。哈石低低吼道:“這與我們無關,雞窩也不是我們燒的。你們記住了?”他伸出抖得厲害的手,攥住阿格瑪和勒羅的手。

阿格瑪和勒羅渾身發冷,結結巴巴道:“記…記住了。”然後他們一起看着額頭冷汗直冒的哈石。

巫朗站在院前,看着火光沖天的家。他竟然不怕那巨蛇般搖曳噬人的火焰,走到院裡邊,撿起一根未燒完的半截柴棍,緊緊盯着,眼睛如一潭寒池,冷得可怕。他瘦小的身影映襯在火光裡,飄散開一陣一陣的冰涼。

“這房子到底是什麼做的,怎麼這麼能燒?”哈石的阿媽站在院子裡,嘴裡自言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