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是江旭撿來的。江家娘子不能生育, 江旭一直沒有孩子。六年前的冬天,一個灰濛濛的早晨,江旭早起開門的時候看見門口有個小破籃子, 面上罩着一塊藍花布面。他掀開花布的一角, 發現裡面是個臉色凍得通紅的嬰孩。江旭直道孩子父母作孽, 提了籃子轉身進了門。這個孩子就是二小。
江家娘子因沒有產下一男半女, 在這件事上一直說不起硬話。俗話說, 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她也很擔心多嘴多舌的街坊大娘們尋着這個由頭勸江旭休妻再娶。她本身已是人老珠黃, 年輕時也未見得漂亮,再加上沒有孩子這一點, 就不免底氣不足, 應了江旭的要求, 把孩子留了下來。但總歸不是自己生的,到底不親, 江家娘子見了二小便氣悶,想起自己不能生育的種種不順來,憑空又添張嘴吃飯,便把怨恨都歸到二小頭上,因此總沒有好臉色。江旭一貫少話寡言, 平時也算聽老婆的話, 但唯獨護着二小, 每見江家娘子打罵二小便要發火動手。多有幾次, 江家娘子看出來他是動真格的, 便斂了聲氣,專揀江旭忙得抽不出空, 無法看到的時候揪着二小出氣。先頭江旭確實不知,後來聽街坊提起,也多了心眼,拿雙眼睛做兩處看,便對老婆愈加冷淡,專心顧着二小。這叫江家娘子更生氣了,卻因自己不佔理,便總去竈頭尋江旭的不是,叫人看了笑話。江旭也不與她計較,總是沉聲靜氣自顧竈頭,因此不少人笑他怕老婆出名。
二小自然跟他少言寡語的爹親,江家娘子不會帶孩子,當然的就不會照顧二小。其實說白了江旭一個大男人,又哪裡來的看孩子經驗?二小打小就被江旭裹在背兜裡系在背上,跟着爹成日在廚竈間忙活,晚上關門後就熬燉牛肉,直到長到會走路的年紀,江旭才把他放到地上,跟街坊小孩子一處玩。二小一向顧他爹,年紀小小就知道替他爹捶背,添柴加炭的零星活計也總是幹,吃客們在麪館裡看見他的次數倒比看見江家娘子多。
江旭蹲在竈間,在一處緊窄的空地上攪和着一堆稀泥。原有的竈臺已被推倒,他壘好一塊塊的磚,正要砌新竈。上年紀了,體力大不如前,江旭拿手捶捶後腰,莫名的嘆了一口氣,忽然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騎馬踏遍草原的情景。想到這裡,他兩眼出神的往前面的虛空呆望了一會兒,思緒很快便又回到冰涼的現實,還有個竈等着他砌呢。
他拿瓦刀勻了一團泥漿,卻聽有聲音叫他:“爹。”
“爹。”二小又喊了一聲,手裡仍然攥着糖棍兒。
江旭轉頭看見二小,臉上的皺紋擠到一處:“小,爹不是叫你出去玩麼?咋還在這兒呢?”看看折斷的糖棍兒,又道,“叫人欺負了?誰欺負我二小了?”
“沒人欺負我,爹。”二小自豪的上前攀住他爹的肩頭,“賣肉的張大爺說我娘壞話,我就拿棍兒戳他了!”
江旭愣了愣,沉下臉道:“小,以後可不興這樣,不許打人,知道麼?”
“爹總教我有禮有節,見到叔叔大爺都要問好。我平時也問好來着,但我不高興聽他們說我孃的壞話。”二小撅着嘴,委屈得很。
江旭摸了摸他腦袋:“你平日裡不是最不高興見到你娘了麼?咋這會子又護起她來了?”
二小揚起小腦袋,認真說道:“爹說了,娘雖然兇,但她是好人。爹也是好人,我就不讓他們說你們不好。”
江旭擡起手,擦擦眼角,道:“小,以後不興打人了,記得了麼?”
“記得了。”二小悶悶不樂地說道,又問,“爹,我娘什麼時候回來?”
被他這麼一問,江旭怔了一下,眼神十分黯淡,默然道:“不知道哪,你娘也沒留多的信兒。”
“哦。”二小應一聲,又把手裡的糖棍兒塞到嘴裡去吮着。
江旭便問道:“小,爹不是給你絞了兩根糖?你都吃沒啦?”
二小呵呵一笑,小鼻子皺皺的:“沒哪。我吃了一根,喏,你看,就這根。”他說着掏出嘴裡的糖棍兒,又從兜裡摸出個油紙包,“爹,我給你留了一根,你吃。”
“我娃吃,吃吧。”江旭不接糖,眼角有閃亮的東西。
二小卻硬把油紙包往他手裡揣:“你吃,爹,你吃。我可以再去玩麼?滾鐵環可有意思了。”二小看着他爹,眼睛忽閃忽閃的。
“去吧,吃晌午飯的時候爹去叫你。你去玩,爹還要幹活。”江旭握着油紙包,“等爹忙完竈間的活,也給你做個鐵環。”
二小聞言,嘻嘻笑着便往外走,又停住步子道:“爹,屋裡桌上有燒餅。我吃了一個,給你一個。”說完便出去玩了。
江旭蹲在那裡,垂頭抽泣起來。
第三天的時候,江旭在黃昏時分出了門,步子慢騰騰的在街上踱。街坊四鄰見了他,莫不吃了一驚。在麪館裡閉門砌了兩天廚竈,江旭卻是瘦了許多,白頭髮好像也多了些。他衣着仍舊整潔,左膝打了個補丁,不像男人家能做的活。
“江老闆,好久不見呀!你那竈打得如何了?”張屠戶見了江旭,高聲招呼道。
江旭猛地頓了頓身子,回頭道:“是張老闆。竈打得還行,這不,還缺些料,我上街買來。”他一臉憔悴,看起來像是滿面病容。
前天那回民老頭也站在街邊,憂心忡忡勸道:“我說江老闆,你還是請個泥瓦匠的好。畢竟不是年輕人了,打竈可不是件容易事,萬一累出個好歹來,還不是你自己受着?再者說了,請個泥瓦匠也花不了您幾個大錢不是?”
這老頭的表侄子便是個泥瓦匠,正十里八街尋打竈的活。如今這年頭生意不好做,四處託人找錢掙。老頭子也是受了請,就上了心,兀自逢人便說泥水活兒。
江旭歉歉笑着,好似該了多大人情,面上滿是不好意思:“勞您費心了馬大爺,我還是自己做的好,能省一個是一個麼。再過一年,我也想讓二小識幾個字,總得給先生拿點意思不是?”
“也是,二小是個聰明的娃,可別白瞎了。”馬大爺說着,咧嘴露出缺了牙的淺色牙牀。
一說到二小,張屠戶在一旁不由得伸手捂了捂屁股,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江旭瞧見,當下拱手,並彎了彎腰,賠不是道:“張老闆待見,瞧我這破記性。我家二小前天對您動手了,真是對不住您。還請您看我幾分薄面,不與這小孩子一處計較。我知道張老闆您一貫大人大量,定不會因此就記下二小的不是。”
江旭這幾句話說得不痛不癢,卻句句在理,又給足了張屠戶面子,叫街坊衆人聽了也覺合適。張屠戶縱使氣得心在油鍋上煎,如猴子抓撓一般,卻也不好再發作,倒斂了聲氣,臉上嘿嘿笑幾聲,手也不碰那屁股了,嘴裡只應道:“不礙事不礙事,小孩子麼,就是淘得很,何況是個小子呢!嘿嘿!”
說着還乾笑了幾聲,頗有些牽強。江旭笑笑,便自去買一應材料。
盧麒從肉鋪旁邊的乾貨店出來,手裡提了好幾包乾果,疊起來用繩子捆了拎着,看着鼓鼓囊囊什麼物什都有,有棱有角的。他嘴角帶着譏諷,笑道:“便是他,還想送那小子上私塾?怕是太造化他們了!”
“當爹做孃的,這麼想原是沒錯,誰不想孩子奔一個好前程?”馬大爺從旁說道。
“我呸!”盧麒用力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還跺了跺右腳,“他有那錢?若把鋪子盤給我還差不多,否則就憑他,能掙下那幾個錢纔怪!”
江旭走得並不遠,若細細聽聽就會聽到這邊的人正在說什麼。怕他不好受,臉上也不好看,馬大爺趕忙低聲道:“算啦算啦,盧老闆您忙生活吧,酒館的客人就要大路大路的來了,快別耽擱了,誤了生意可要不得。”
張屠戶立在一旁,聽了也覺十分尷尬。他正搓着手不知道說點啥打圓場,只見盧麒一揚手,故意大聲道:“張老闆,割二斤牛肉來!太肥的不要,這兩天羊肉都吃膩了!這通火給我上的!”
“仔細嘴上起疙瘩。”馬大爺看似關切地說道,一張臉陰晴不定的看着盧麒。
張屠戶沒有說什麼,只是手起刀落,一塊五花滾刀牛肉穿了草繩,遞給盧麒。叮噹響一把銅錢,進了他案桌裡的錢袋。
江旭在不遠處慢慢走着,身子一頓一頓的,好似累得不行了。風吹過,他腦袋上飛揚着的髮絲黑白夾雜,輕輕舞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