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九十七、死(下)】

聽着各種冷言冷語,宋介也不往心上去,挺起身來,高聲道:“廣慧大師不是要人來對質麼?我就是人證。我宋家祖傳之寶,也就是那片通天鑑殘紋確確實實是被他,被大名鼎鼎的關老闆得了去!”他戟指指着關天養,眼裡燃燒着熊熊的恨意,神情怕人已極。

此言一出,鬧哄哄的院子又陡地安靜了下來,一個個地驚愕地看着宋介,然後又看着關天養,渾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關天養卻是隻將眼睛望天,恍若什麼都沒有聽到似的。

宋介道:“那片殘紋原本封印在錦匣裡,除非我宋家人心甘情願地打開,要不然任你法力通天,也甭想得到。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手段,竟打開了封印,得到了殘紋。年初在潯陽城外的大江之上,張天渝押着我去索要,不想竟被遊方的‘百寶散人’李道奇打傷嚇走,而他卻將我強行留在了船上。還說念及先父對他的恩情,將一個空空如也的盒子還給了我,又說殘紋已與他神魂融爲一體,沒法子還我了,還要我不再與他相爭。黑龍灘頭,各派向他索要殘紋,我出面作證,他卻誣衊我並非宋家血脈,還捏造事實說殘紋被張天渝得了去。儘管紅蓮宗與我有不共戴天的血仇,但我還是要說,他們雖是費盡心機,還將我宋氏滿門屠戮,也都沒有得到封印着殘紋的錦匣。真正的殘紋已經被他得了去!”說完,又連連叩首,哭着懇求衆人主持公道。

甄志清幾步走上前來,將宋介扶起,和氣地道:“這事我也聽說過了。照你這般說來,‘百寶散人’李道奇也在幫着關老闆撒謊了?”

宋介抹着眼淚,道:“興許是李前輩也被他給矇騙了呢?他的嘴舌功夫前輩也都見識了,別說是凡人,怕是神仙都能騙得過!”

甄志清嗯了一聲,又道:“口說無憑,那你可有什麼證據?”

宋介忙將封印通天鑑殘紋的空匣子了取出,道:“這便是封印通天鑑殘紋的匣子,東西已經被這小子得了去,現在已經空了。前輩慧眼如炬,必能看出其中究竟!”說着又跪了下去,哀求甄志清主持公道。

不單是甄志清,在場略通封印之術的人都出這匣子確實有些不凡,是經過大神通封印的,只是看不明白封印是被何術破去的,紛紛議論了起來。

廣慧道:“單憑一隻空匣子,怕是不能認定關施主捏造事實,構陷於人!”

甄志清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師所言有理!”又將宋介扶起,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背,嘆道:“你家的遭遇貧道是深爲同情的,既然你出面求公道,有廣慧大師和各位同道好友在,必不至於教你失望的。不過,除了這匣子,你還有什麼能證明你就是宋奕的兒子,所說的話無一虛言呢?”

宋介臉膛已是漲得通紅,渾身也因激動而顫抖不止,“我,我有什麼法子呢?我……小人聽說有種法術可以搜人魂魄,不知可是麼?”

甄志清沉聲道:“是,叫【搜魂手】。但此術對人傷害極大,怕是一個不慎,你的小命就沒了!”

宋介脖子一梗,恨毒地盯着關天養,“只要能讓這個忘恩負義,陰險惡毒的賊子付出應有的代價,小人死不足惜。那片殘紋原是我宋家之物,誰若能幫我奪回,小人甘願將之獻上,以作謝儀!”

院內頓時掀起了一陣駭人的風暴。甄志清將宋介護定,一衆神霄派弟子也圍在他的身邊,不容許別門別派靠近。“神器乃通靈之物,福緣深厚者方能得之,我等何敢奢望?”甄志清拉着宋介的手,回身對廣慧道:“不知大師以爲呢?”

廣慧沉吟道:“【搜魂手】太過歹毒,被搜者幾乎難以倖免,即便不死,怕是也會成爲傻子……”話沒有說完,宋介又撲通一聲跪下,毅然道:“只要能揭開他的奸行,還我宋家公道,小人便是死也不怕。”

廣慧正自猶豫,關天養突地開口了,“我不止一次地給過你機會了,你還要執迷不悟麼?”

宋介嘿嘿地笑道:“執迷不悟?我看你纔是執迷不悟。我勸你最好還是把通天鑑交出來,免得到時落個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

關天養冷冷地道:“是嗎?”

宋介道:“你是不是還想說我是紅蓮宗弟子,要大家不要相信我的話呢?不錯,我是被卓雁翎擄了去,經不住言語的誘惑才加入了紅蓮宗。可是我現在已經知道他們纔是滅我宋家滿門的仇人,這個仇我自會想辦法報,不勞你假惺惺地教訓!”

關天養點頭說了聲好,也就不再搭理宋介,對廣慧起手一揖,“大和尚,我有個建議,或許更爲可行!”

廣慧也是愁眉不展,見關天養信心篤篤,便以爲他已有了對策,就點頭道:“施主請講!”

“搜他不是搜我!”關天養語出驚人,頓時令在場諸人莫不色變。“大家不是還想知道我到底得了幾片龍鱗麼?若是你們搜了這小子的魂,發現他說謊,回過頭來不免又得尋我的麻煩不是?還不如我自證清白得好!”

廣慧忙道:“施主萬萬不可……”

關天養輕哼一聲,嘆道:“也沒什麼不可的。”然後盯着宋介,平靜地道:“這樣你是不是該滿意了?”

宋介怔怔的,實在不明白關天養這樣做有什麼目的。他知道【搜魂手】的威力,若不是最近得了一件奇寶,可以避免在【搜魂手】的威力下傷了神識,他又哪裡敢冒這個險?可關天養並無這樣的異寶護身,又怎麼敢呢?難不成是他已經從通天鑑上悟得了神功,不懼怕搜魂了麼?不,這不可能,若是這樣,又何至於被逼得這般狼狽?

甄志清也很是意外,“關老闆不是在開玩笑吧?”

“我開得起嗎?”關天養不屑地一哼,扭身對白象一起手,“老和尚,如你所說,逃避總不是辦法,該勇敢去面對纔是。我若不自證清白,他們就會永遠追着我不放。什麼時候纔是個了局呢?”也不待白象回答,就高聲道:“諸位前輩,晚輩只希望在自證清白後,不管是死是活,是瘋是傻,諸位別再來找我麻煩了……”想到自己打小孤苦,好不容易靠着乞討長大了,卻又面對這許多事非。數月來顛沛流離,幾回都差點把命給丟了,到底又是爲什麼呢?一時間悲從中來,眼眶也紅了。

白象宣了聲佛號,搖頭嘆道:“關施主,你又何必意氣用事?假以時日,清者自清,又何須證明!”

關天養愴然笑道:“假以時日是多久?一百年,一千年?不,我只爭朝夕!”

廣慧也勸道:“關施主,你可要知道【搜魂手】下難以倖免……”關天養不待他說完,就道:“大和尚,你也不必多說了。又有什麼法子呢?只要能給在場的諸位一個滿意的答案,我命何足惜?”言罷,一股子悲壯憤怒之氣涌上心頭,聲量也陡地提高了八度,“修行界原就沒什麼道理可講,弱肉強食,誰讓我先後攤上了龍鱗和通天鑑兩樁異寶的嫌疑?原就該死無葬身之地的,別的,我還敢奢求麼?”

千葉之彌大笑道:“關老闆,你可算是看清了正道門下的嘴臉了吧?別看他們個個標榜仁義道德,其實滿肚子全是陰險算計,只要自己能夠得利,哪管人的死活?縱然你是無辜的,把你逼死了,也沒個人會覺得歉疚。在本座看來,你倒是完全沒有這樣做的必要!”他這話一出口,就有人大罵了起來。他也懶得看是誰,屈指一彈,咻的一聲,火光飛射而出,直中大罵那人眉頭,腦袋當場炸開,不單神魂俱滅,連全屍都沒留下一個。餘者皆驚恐的躲了開去。

廣慧大怒道:“千葉施主,你太過分了!”宣了聲佛號,一掌拍了出去。只見一道巨大的金色掌印呼嘯着壓向千葉之彌。

須彌金剛掌。

大慈悲寺的鎮派絕技之一。

千葉之彌嘿嘿一笑,“來得好!”也是一掌拍了出去。赤焰飛舞,激盪不息,與金色掌印鬥在一處,不時發出噼噼叭叭的爆鳴之聲。有見識之輩都叫道:“好個【赤焰焚心掌】!”

“廣慧住手!”白象沉聲喝道。廣慧忙收掌退下,躬身應道:“是!”

在場諸人莫不驚愕。廣慧乃是大慈悲寺監寺,這壯和尚又是誰,竟能教廣慧都聽命?

廣慧是退了,千葉之彌卻不敢罷休,再一掌逼了上去。白象雙手合什,宣了聲佛號,然後兩掌分開,緩緩推了出去。洶洶的赤焰猶如遭遇了當頭冷水澆下,霎時便熄滅得乾乾淨淨。千葉之彌又驚又駭,扭頭看着白象,故作從容的笑讚道:“好雄渾的【般若掌】。若是本座沒有看走眼,想必是白字輩的高僧到了?!”說着,合什微微一躬。

白字輩的高僧到了?

此話一經千葉之彌口中說出,現場無不爲之聳然動容。就連甄志清也是眼神慌亂,臉色微微發白,不曾想這名毫不起眼的中年僧人竟是白字輩的高僧大德,頗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

白象笑着合什,“不敢當。貧僧白象,見過千葉施主,見過各位道友!”

“白象神僧!”這個名字有着堪匹通天鑑一般的威力,竟較現場爲之轟動。

白象已自報了家門,甄志清哪裡還敢怠慢,慌忙趨步上前,長揖一躬,“晚輩五雲觀下甄志清拜見神僧!”

白象微笑着一扶,“甄道友請起。令師可好?”

“謝神僧。”甄志清站了起來,依舊微躬着腰身答道:“家師已於三十年前閉前靜修,參悟天道,一切安好。”

白象嗯了一聲,點了點頭,神態很是慈和。又將前來見禮之人一一扶起,溫言相慰一番,絲毫不端一派掌門架子,令人如坐春風,受寵若驚。

要知道大慈悲寺白字輩高僧輩份奇高,且已於五百年前就名震天下,遍觀當下修行界,正道各派不過區區數人能與之匹禮。在場的縱是一派之尊,也得執晚輩禮拜見,萬不敢存相敵之念,甚至大多數人都以能當面拜見白象爲榮。

見此局面,關天養頗感有些詫異。

直耗了一柱香的功夫,衆人才敘完禮。白象殊無半分不耐煩之色,一直都是樂呵呵的直笑,最奇的是,每一人自報家門,他都能問出對方尊長的名號,縱是有那等自詡熟知修行界掌故之輩也不免相形見拙,大感郝然。

“諸位……”白象的聲量聽着雖輕,但院內院外,數百修行者莫不聽得清清楚楚,如在耳畔相敘。“撇開兩千年前的那場龍鱗爭奪不說,就拿近一兩個月發生的事來說,數千人的傷亡,委實令人觸目心驚。貧僧得聞訊息,深感悲痛。我佛以慈悲濟世爲懷,身爲沙門弟子,我輩又豈能坐視殺戮漸起而不管不顧?”說到這裡,沉痛地嘆了口氣,長長地宣了聲佛號。奇怪的是,別的和尚宣佛號總教人覺得做作,覺得心煩,白象的佛號聲卻令人倍感真誠,聽在耳裡,心下十分的安祥寧靜,惻隱之心不免大起。“一片龍鱗已掀起如此風波,再添了通天鑑,一場數千年罕見的大亂怕是再所難免。殺戮一起,各門各派和在場各位又有誰能倖免?封神一戰之後,修行界歷時數千年方纔發展到今日之盛況,應該倍加珍惜纔是,豈能因兩件身外之物而毀於一旦?是以貧僧有個建議,諸位不妨斟酌一二!”

衆人聽得面面相覷,非但沒有喜悅振奮之意,反而個個眼中皆含有憂色,分明都已猜到白象的建議絕不是他們所想要的,但又懾於白象身份地位崇高,不敢輕易冒瀆,只得靜靜地聽着。

令人不解的是,白象並沒有立即將他的建議說出來,而是回身對關天養合什一揖,“關施主,想必你也聽過‘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句話吧?”

關天養先是一怔,旋即就明白了白象的意思,竟是要他以死來終結這場將會給修行界帶來毀滅災難的爭奪!霎時間他胸中涌起莫大的悲憤,差點就忍不住質問白象:“爲什麼要我死?憑什麼?”但話到嘴邊,又生生地嚥了回去,悽然笑道:“不錯,晚輩聽過。大師的意思是要晚輩一死以謝天下,提前將這場災難終結。可是麼?”

縱是有人已經隱約猜到了白象的用意,但經關天養親口說出,還是有不少人疾聲驚呼:“這……萬萬不可呀……”他們倒不是憐惜關天養的性命,而是想到關天養一死,通天鑑和龍鱗俱都沒有着落,豈不教他們白忙活一場?

白象見好些修行者按捺不住圍了上來,雙手一合,平地涌起一股絕強的氣勁,竟將他和關天養之外的所有人都推到了三丈之外。“貧僧正是此意。不知施主意下如何?”

關天養耗盡全部的意志控制住身體的每一處,這纔沒有因激動和氣怒而渾身顫抖,更沒有因爲悲痛而流下淚來。饒是如此,他還是滿臉的的悲慼,神情說不出的漠然,“老和尚,爲什麼死的是我呢?佛說,衆生平等,難不成在你看來,我的性命比他們更賤?”說到這裡,悽然一笑,“他們不來爭,不來搶,自然會活得好好的。既要來爭搶,那就是自尋死路,與我有什麼相干?還請老和尚明示!”

千葉之彌插上話來,“明示什麼?不外乎就是舍小就大,犧牲你一個,成全萬千人麼?哼,正道門下素來都是這樣做的,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不料白象竟點頭道:“不錯,貧僧正是此意。施主活着,於自己是痛苦,於整個修行界是麻煩,何不一死,一了百了呢?”

關天養想笑,卻又笑不出來,滿心裡激盪的都是辛酸和悲痛。想罵,又罵誰呢?“難道真的沒有別的路了嗎?”原以爲仗着有萬寶爐,可以從【搜魂手】下逃過一劫,不想白象竟提出這樣的建議,不但令他意外,更教他痛苦。他不想死,一千個、一萬個不想死,但從現在的情形來看,卻是不想死都不行了。

“真的能一了百了嗎?”關天養茫然地看着那些先前還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的圍觀者,此時俱在求情,心下不由得感慨道:“這可真是諷刺呀,諷刺……可是,爲什麼死的卻是我呢?誰能告訴我?”

沒有人能告訴他。

“施主想清楚了嗎?”白象又問道。

關天養搖頭道:“不,我想不清楚,永遠也想不清楚。”然後格格地怪笑了起來,神情說不出的可怖,“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對不起,老和尚,我不是你們,我沒有那麼高尚的犧牲精神,再說,他們之中有誰值得我去死?還有,我不想死,難不成你把我殺了麼?出家人慈悲爲懷,我不相信你會這樣做!”

白象合什,頷首宣了聲佛號,“此議既是貧僧所提,那就由貧僧來執行吧,所有的罪孽也由貧僧一肩承擔!”一步跨出,便到了關天養身前,揮掌便朝關天養頭頂拍落。

關天養驚怒交加,本想用【逐日】衝出去的,不料一股絕強的力量當面襲來,霎時間連眨一下眼皮都不能夠了,何況是跑開呢?

砰的一聲,關天養只感到頭頂一震,一聲轟雷在腦中炸響了……在意識恢復後,全身又酸又軟,沒一處不暖烘烘的,任憑意志驅使,半分力氣也使不出來。白象就站在面前,正雙手合什,閉目誦經。三丈之外的圍觀者都驚恐地望着,那神情,恍似自己至親至近的人被殺了似的,關天養頓時想笑。念頭一動,氣機牽動,只覺得喉頭一甜,一股熱流噴涌而出,口裡、鼻裡,全被塞得滿滿當當的,然後就看到漫天都是殷紅的血雨……

“這是我的血嗎?好紅呀……”隨着這口鮮血的噴出,關天養的意識迅速地渙散了……

白象一掌蓋在關天養的頭頂,關天養便如遭雷擊,猛地顫抖了起來。最爲駭人的是關天養腳下五尺內的青石地面全部碎成了齏粉。數丈外的修行者都能從地面的震動感受到這一掌的威力有多嚇人了。收回掌後,白象便誦起了【往生咒】,關天養也吐血倒地……

沒有人敢相信白象真的一掌格斃了關天養,可事實擺在眼前,卻由不得他們不信。

關天養死了,所有關於龍鱗和通天鑑的線索就斷了,那還爭什麼爭?還有什麼值得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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