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載堉是明太祖朱元璋的九世孫,屬於鄭藩一系嫡支。
身爲王長子,他本當繼承鄭藩做個逍遙王爺,然而他卻七疏讓國,歸鄉研究律學。
他製作了一架擁有81檔的大算盤,並研究出一套科學的珠算方法,後世“兩彈元勳”們串聯算盤計算工程數據,很可能就是受到這位前輩先賢的啓發。
使用這臺當時最先進的計算工具,朱載堉率先找到了更加科學的定律方法——新法密律,正式解決困擾音樂人兩千年的“旋宮不入黃鐘”(循環轉調時不斷積累誤差,最終無法回到主音)問題。
當代樂器,尤其是鋼琴等鍵盤樂器的定音,都要依據十二平均律進行,兩者的差異相當小,因此朱載堉被他的仰慕者視爲十二平均律的發明者,進而奉爲“律聖”乃至“樂聖”——雖然他的音樂作品少有傳世。
《閃光少女》裡面出現“朱載堉在看着你”的鏡頭,根源便在這裡。
然而在另外一些人看來,這位老前輩的境遇其實很有幾分問題。
所謂律學,乃是用數學手段研究音律變化的學問,但很快就脫離音樂範疇,進入天文曆法領域。
早在先秦時代,就有先民總結出五音十二律,五音是很多人耳熟能詳的宮商角徵羽,十二律則是黃鐘、大呂、太簇、夾鍾、姑冼、仲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鐘。黃鐘大呂最是混厚低沉、莊嚴肅穆,故被用於宮廷雅樂,後來更是成爲堂皇大氣、高雅嚴肅的代稱。
因爲數字上的巧合,古人用十二律代指月份,子月稱黃鐘,亥月稱應鐘。
上古皇帝喜歡制歷,夏曆建寅、商曆建醜、周曆建子、秦歷建亥,漢武帝時又改用夏曆,以寅月爲一年之首並延續至今,導致子月黃鐘變成如今的農曆十一月。
因爲和曆法的這種關聯,律學研究受到古代統治者的重視,歷朝歷代有很多人專門研究這個,試圖找到最爲清正準確的音階排列。然而也是因爲統治者的重視,律學同樣被戴上了鐐銬,能否得到應用完全取決於皇帝老子重視與否。
在朱載堉那個時代,明帝國已然露出頹勢,比他小27歲的萬曆皇帝朱翊鈞前半輩子忙着和首輔張居正比續航,後半輩子忙着和大臣高官鬧彆扭,自然顧不得理會這位“庶民伯父”上交的諸般著作。
等到幾十年後,崇禎皇帝朱由檢在煤山上吊自殺,朱家子孫狼奔豕突自顧不暇,更是沒人在意這些。
爲了證明自己的“應天承運”,新朝初建都要定正朔、頒新曆、明律制,大清朝萬國來朝,自然不能使用前朝王孫的學術成果。理所當然的,朱載堉和他的新法密律就這麼遭到埋沒。
1636年,法國人梅森(peremarinmersenne)出版《諧聲通論》,提出了與之類似的理論。
因爲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同時認識朱載堉和梅森,有人自此猜測是新法密律傳到歐洲,這纔有了梅森的十二平均律,並將兩者等同視之。
朱載堉的衆多粉絲中,最有名氣的當屬提出“李約瑟之問”,讓無數大學校長瑟瑟發抖的英國漢學家李約瑟。這位“漢粉”將朱載堉稱爲“東方文藝復興式的聖人”,率先爲這位被埋沒的先賢正名。在他的努力下,朱載堉重新受到國內官方和民間的關注。
恰逢世紀之交,有關部門在中華世紀壇環廊先後樹起40位歷史文化名人塑像,其中就有他的一尊,與老子、孫子、孔子、司馬遷、張衡、蔡倫、李白、杜甫、吳道子、畢昇、黃道婆、曹雪芹、詹天佑、蔡元培等先賢后輩同列。
正所謂過猶不及,等到自媒體時代到來,有人又拋出“朱載堉泡沫”論,試圖將這位受到官方推崇的“律聖”拉下神壇。雖然文章中提出了一些乾貨史料,卻難掩異論驚人、引流博名的偏狹目的,再加上朱載堉作爲科學工作者,不像司馬遷、李白、曹雪芹等文學之士那般出名,這番“異論還原”卻是媚眼拋給瞎子看,並沒有掀起太大的波瀾。
不過,還是有人注意到了這番糾葛,然後就有了下面的對話。
飛往滬海的私人飛機上,湯佳怡伸手按下暫停鍵,指着電視屏幕上的朱載堉掛像,轉頭朝旁邊之人抱怨起來,“真是讓你害慘了!到時候影片上映,我鐵定會被音樂圈無情嘲笑。”
音樂是聲音科學,卻也是聽覺藝術。
代表着科學進步的十二平均律在歷史上曾長期不受重視,一方面是因爲數字太長太精確缺乏操作條件,另一方面也是因爲精細刻板的劃分和強調感性表達的藝術思想相違背。直到1722年,德國作曲家巴赫發表《諧和音律曲集》(另譯爲《十二平均律曲集》)以及同期問世的現代鋼琴逐漸流行,它才逐漸受到重視。
及至現在,十二平均律因爲標準化易於生產推廣,已然成爲樂器工業的執行標準,卻還是受到部分古典音樂人的抵制,比起科學,他們更加尊重傳統尊重耳朵。
從這點上來說,“朱載堉在看着你”其實並不成立,西洋樂和民樂有着各自的歷史淵源發展脈絡,並不能籠統地硬塞進十二平均律的框架裡面。硬要如此,必然會遺笑方家。
更讓湯佳怡恨得牙癢癢的是,這個鏡頭明明出自馬競之手,他自己卻沒在電影製作名單上署名,別人要罵也只會找製作團隊,以及她這個掛名的總出品人。
“沒關係,”馬競淡定地擺擺手,“他們就算要罵,也肯定只會盯着樑翹擺這個音樂總監,一時半會不會把火力對準你。再說了,不懂樂理的流行歌手那麼多,很多還混成了大明星,也沒見音樂圈跳出來清理門戶,你的問題灑灑水啦!”
“說得輕巧,”湯佳怡翻了個白眼,“還不都是你害的?沒有你不打招呼改劇情,哪有這些麻煩?”
馬競挑了挑眉,理直氣壯地反問一句:“我當時不還給了你一個沒有老朱的版本嘛?你要是對他不滿意,直接把那個版本拿去送審就行,爲什麼還要用這個版本?”
倆人正在看的就是影片的公映版本,而這個版本里顯然有朱載堉掛像的,也就是說對方雖然嘴上抱怨,實際卻沒有付諸行動,是妥妥的“口嫌體正直”。
被他這麼搶白,馬伕人臉上也微微有些掛不住,只得以退爲進,先承認現實,“我覺得這個鏡頭雖然有些生硬牽強,卻對揭示主題有一些作用,所以還是決定用它。”
馬競歪頭看着她,“那不就結了,還糾結個什麼?”
被對方看穿一切的目光注視着,湯佳怡也是微微有些氣苦,“你有想法直接和我說,先跟導演編劇主創團隊打聲招呼,大家討論着來,不是更好麼?”
“他們兩口子跟你抱怨了?”馬競兩手一攤,“問題是你沒給我他們的聯繫方式啊!與其爲這事再給你打電話,倒不如直接做兩個版本任君選擇,反正只是兩秒鐘的空鏡頭,根本費不了多少事。”
聽見這話,湯佳怡更加來氣了:“什麼叫費不了多少事?那段鏡頭之前根本沒有拍過,你找人專門補拍豈不是更麻煩更費事?就算空鏡頭不需要召回演員,不還要麻煩幕後人員?”
輕佻地眨眨眼睛,馬競嬉笑道:“誰告訴你我找過別人?我連導演電話都沒有,又到哪裡去找副導燈光攝影道具場務這些人的電話?何況劇組早就解散了,人家有沒有時間還是兩說。”
“啊?”意識到自己犯了想當然的錯誤,湯佳怡心下一驚,想也沒想張口便問:“那你怎麼做的?”
“當然是後期剪輯,”馬競點點頭,“咱們那位導演畢竟不是重生者,廢鏡頭大把大把的有。素材這麼多,找48幀畫面湊個鏡頭出來,實在不是什麼難事兒。”
得益於網文改編的盛行,湯佳怡知道重生者這個概念,不過她還是忍不住問道:“又關重生者什麼事?”
“多看幾本重生文你就知道了,那些重生者導演大都擁有‘精準複製’技能,凡是上輩子看過的電影,重生後都能一點兒不差地複製出來,完全照着最終成片來設計分鏡頭腳本和拍攝計劃,絕不在無用鏡頭上浪費時間和經費,端的是省時省力還省錢,簡直不能再好!”
“不要歪樓!”湯佳怡把話題拉了回來,“就算可以用廢鏡頭湊素材,那掛像怎麼辦?你說沒找過道具師,難不成p了一個上去?”
“當然!”馬競理所應當地點點頭,“朱載堉的畫像塑像那麼多,素材並不難找,剪下來粘貼進去就行。”
這個理由可沒法說服湯佳怡,“你當我傻啊?這是電影又不是表情動圖,都不需要考慮紋理、位置透視,還有光線陰影麼?換一般特效師來做這些少說也要幾天時間,還有很大可能被觀衆發現瑕疵說成是五毛特效,擱你這兒卻是順手就能弄好,比打電話還簡單,我實在是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沒辦法,一般的特效師只有圖形工作站,而我卻有兩臺圖形超算。”
這下子,湯佳怡徹底無話可說了。
別人有錢了不知道怎麼花,就買酒莊囤名車收藏藝術品進行慈善活動,想盡辦法提升品味逼格,只有自家這位不走尋常路,每年花費大筆資金提升私人超算的性能。完全擁有好幾臺排進全國百強的超算,玩起特效渲染賴,貌似的確不需要多少時間。
因爲只顧着生悶氣,她並沒有意識到丈夫說的是兩臺圖形超算,除了馬宅地下室機房那臺,另一臺其實指的是馬競體內的e7u,後者雖然續航無力,計算五分鐘、散熱兩小時,性能卻是妥妥的。
伸手拍拍妻子後背,馬競安慰她道:“等着看吧,沒人跳出來也就罷了。要是有人站出來,我一定幫你把這場爭論搞大,爭取幫你弄一波流量。”
蜜蜂自己的媒體資源雖然豐富,卻也不能雖然讓老闆娘揮霍,限於題材問題,《閃光少女》一直走的是精準營銷的路子,大衆知名度委實不高。
“嘁!”湯佳怡轉過頭不去看他,“你還是安心顧好自己吧!沒準下一秒,蜜蜂移動的店面就被人給砸了也說不定。”
“沒可能的,”馬競淡定搖頭,“老仙是國內改革遇到遇到問題,想要搞點小動作吸一波粉,藉此轉移民衆對土改、稅改的怒火。所以他最終的目的還是發展經濟增長國力,兩邊不可能真的打起來,9月份之前肯定會主動退讓。”
他說的篤定,湯佳怡轉過頭來看着他問道:“爲什麼是9月?”
“9月有鷺島會議,不做退讓怎麼拉項目談合作;10月有國慶,拖的越久越容易玩脫。”
“嘿,這是什麼道理?7月還有迴歸紀念日呢,你又怎麼說?”
“老仙也是有面子的嘛,隨便退讓很傷臉面的,總之……”
正待再說,馬競放在桌子上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
青鳥號上裝有衛星通訊模塊,即便翱翔九天亦能接到消息推送,就是網速有些坑爹。
拿起手機一看,他的嘴角就是一抽,轉身把手機遞到妻子面前,“看看這個,你還真是個烏鴉嘴,咱們的在孟買的手機店真的被人砸啦!”
湯佳怡心裡一驚,低頭看向手機屏幕,果然看到一條蜜蜂集團董辦發來的一條緊急消息。說是位於蜜蜂商貿旗下新德里的手機店被一夥當地青年堵門抗議,人多擠壞了大門,丟了一批展示機。
除此之外,並沒有人員傷亡,而那些印度小夥舉着的抗議海報,更是讓她忍不住笑出聲。
海報是ps的,馬競的頭被p到一個穿着扎規藏袍的漢子身上,手裡端着一杆上了刺刀老式步槍(李-恩菲爾德mkii)。這副圖像上面被人印上醒目的禁止符號,旁邊用英語寫着“殺人狂,滾出去!”
湯佳怡見過這副圖像,有人從馬競帶人打《紅河谷》的視頻中截取開槍耍帥的片段,p上他的頭像,做成動圖表情“一槍一個頭巾佬”,很快就在網絡上傳開。
“哈哈,這可怪不得我,看看人家手裡那些標語,明明是衝着你去的!嘿嘿,這下自作自受了吧?”
馬競幽幽一嘆,“唉,都是網友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