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下自行車，方俊淇一眼就看到自家女友。
後者身披暮光，立在食堂門口，面容似乎有些陰冷。
見他過來，張娉微微有些不耐煩，瞋怪道：“怎麼這麼晚？”
“果然來了！”方俊淇心中一嘆，用手背抹掉額頭滲出的細汗，他甩出路上想好的應答方式：“和工友玩遊戲，一不留神忘了時間。”
他倒是想說主動加班一小時來着，奈何倆人互相開啓位置共享、遊戲共享。彼此信息透明，撒謊約等於找死，他纔不會那麼傻。
注意到對方滿頭的汗水，張聘掏出紙巾遞給對方，“擦一下吧，怎麼不坐擺渡車？”
把自行車推到車棚停好，方俊淇這才故作狗腿地委屈道：“夫人有令，我一秒鐘都不敢耽擱，正好旁邊有輛自行車，我就騎過來了。”
“是麼？”丟給對方一個算你識相的小眼神，張聘伸手指指旁邊的議事堂，“下班就去玩遊戲，還沒吃飯吧？”
多雲轉晴，方俊淇嘻笑答道：“沒有，這不給您留着胃嘛！”
玩遊戲遲到導致的小風波消弭無蹤，兩人攜手進了食堂。
因爲有很多人還在加班，食堂的晚餐供應時間明顯比早餐午餐要長，八點多進去還能吃到熱的。
各自選好食物，倆人端着餐盤來到卡座區對面坐下。
瞥了眼對面，張娉奇怪道：“怎麼又拿雞腿啊？中午還沒吃夠？”
“沒辦法，吃雞是一種信仰！”
“嘁，”女孩皺起小鼻子，“那你應該要一份雞肉飯纔對。”
Winner Winner Chicken Dinner出自賭城拉斯維加斯，據說是因爲最小額的獎金剛夠買份雞肉飯。藉助流行文化載體，這句祈求/慶祝好運的口頭禪走出堵場，先被《決勝21點》的影迷熟知，如今更是成爲全世界“大逃殺”玩家的口頭禪，獲得了廣泛的傳播。拜高手輩出的字幕組所賜，中文玩家看到的是“大吉大利今晚吃雞”，堪稱優秀的翻譯。
“雞腿也一樣，”方俊淇拿溼巾擦了手，抓起散發肉香的雞腿遞到女友面前：“要不要來一口？”
張娉移開視線，專注於面前的海鮮蛋花湯，“不要，紅肉熱量太高，吃多容易發胖，何況現在還是晚上。”
“怕什麼？熱量太多用掉就是了……”
被女友踢了一腳，方俊淇想起這裡是公共場合，連忙收下調笑信息，甩給對方一個你懂得的眼神，張嘴狠咬一口雞腿肉，含糊不清道：“看了一天雞腿，不吃個感覺不圓滿。”
“嗯？”女孩擡起頭來，“什麼意思？”
匆忙嚥下口中雞肉，方俊淇解釋道：“我被派到工廠生產線上擰螺絲，這個你知道吧？”
見對方點頭，他繼續道：“工廠給每個工位上裝了塊顯示器，每完成一次工序就會播放雞腿雨動畫，前前後後看了幾十次雞腿雨，我都被它污染了，閉着眼睛都能想到雞腿的形狀和色澤。”
“哈哈！”女孩笑得花枝亂顫，“還可以這樣？不看不就行了？”
“那怎麼行？呆在重複重複的流水線上，可就指望着間隙裡的動圖笑話吊命呢！”
“有那麼可怕？”
“跳樓不至於，很難熬倒是真的。不能用手機、不能看電視、不能聽音樂，旁人聊天我聽不懂，快無聊死了！”
張娉放下勺子，提出自己的意見：“流水線什麼的，體驗一下就行了。應該能夠申請調崗吧？實在不行，找你那位佳怡姐說一下？”
“有調崗的，我師傅說後面會給調。其實這樣也不錯，造機器的總要親自試試，心裡纔能有個數。”
說過自己的實習經歷，他又問起了女友那邊，“對了，你不是說在‘料理擂臺’打雜麼？怎麼又跑去學習觀摩聯播了？”
張娉微微一笑：“嘻嘻，我其實是去偷師學藝蹭課去了。蜜蜂臺裡的專職員工並不多，大部分都是周邊鷺大、僑大、集大相關專業的老師和學生。老師多學生多，各種講座培訓分析會自然多，抽空去聽聽看看，收穫還是很大的。”
“你又不打算走新聞主播路線，就算要學也該去學綜藝、影視纔對，看聯播做什麼？”
伸手把正在撥着的皇帝蕉塞到對方嘴裡，張娉這才說道：“技多不壓身，多學些沒壞處，你說是不是？”
輕鬆嚥下果肉，方俊淇換個角度繼續質疑：“蜜蜂臺自己都沒原創新聞欄目，卻還組織人員學習聯播，這不是爲他人做嫁衣嘛？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大公無私了？”
張娉看了他一眼，微笑辯解道：“那些學生過來兼職只拿生活補貼，要是沒有課程培訓，誰吃飽了撐的白乾活啊？而且對電視臺來說，這麼做也是很有必要的。培養新聞主播的確沒有培養娛樂主播來的划算，邢老師退休拍個廣告被人揪着罵，爛片家族卻能主持電影兩不誤，然而新聞主播卻最能鍛鍊主持人的氣場和能力，當不好新聞主播，做其他類型節目往往會差一口氣。”
“是麼？”方俊淇本來只是隨便說說，現下卻被吸引住了，追問道：“這話是誰說的？太片面了吧？酸菜老汪沒當過新聞主播，誰又能懷疑他的主持功力？你沒看過他的退賽救場視頻？”
“當然看過，”張娉兩忙搖頭，“我的意思不是你想的那樣。”
迎着男友不解的目光，她檀口輕啓，“你還記得‘客從何處來’麼？”
2004年，英國BBC電視臺推出明星真人秀“Who Do You Think You Are?”，節目組每期邀請一位文娛名人嘉賓，和他或她一起重返家鄉、尋根問祖，追尋歷史脈絡中的個人家族史。
因爲收視成績喜人，這檔節目持續製作至今，最近正在播出第14季。同樣因爲收視喜人，陸續有外國電視人赴英取經，取得授權翻拍本國版本，其中就有綜藝節目收視率慘遭地方臺吊打，意欲振作一番的央嬸。2013年，東方時空“生活空間”團隊開始籌備製作中文版《客從何處來》，8集紀錄片在次年播出，取得了不錯的收視率和口碑評價。
看到第一季取得成功，製作團隊再接再厲，邀請六位文娛明星製作第二季。鑑於第一季裡的歷史祖先太過久遠難免有所隔膜，他們把尋訪的目標改到爺爺輩，希望能夠帶給嘉賓和觀衆更多的感情共鳴。卻沒想到虎頭蛇尾，最終停播收場。
“你不說我都忘了，好像剩下兩集後來一直沒播？”
“的確沒播，”張娉神情頗爲遺憾，“其實我也一樣，要不是主講老師提起，同樣想不起來還有這檔節目。”
方俊淇腦筋一轉，明白了那位老師提起這檔節目的初衷，“對了，他說沒說具體原因？”
“沒說，”張娉搖搖頭，“但他卻着重分析了第二季改版的臺前幕後。”
“說起來節目組其實也沒辦法，像易教授、陳導、馬館長這樣出身名門有家譜傳承的人總是少數，嘉賓沒有那麼多祖宗故事可說，就只好大談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的故事，然後就這樣了。”
方俊淇搖搖頭，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嘿！”
“也不全是那方面的原因，”意識到氣氛有些沉重，張娉出言解釋道：“15年是明星綜藝的最後輝煌。16年風向就變了，電視臺的公益屬性被着力強調，綜藝節目要求全民參與、科學向上，‘客從’雖然有着濃厚的文化屬性，卻還需要明星身份吸引關注，沒法順應時代改談‘素人家族史’，被放棄也是必然的。”
看他還是臉色臭臭，張聘決定換個話題，手指大廳柱子上正在播放美食紀錄片的電視機，笑着說道：“你剛纔有句話說錯了，蜜蜂臺其實有自己的原創新聞欄目。”
扭頭看了眼電視屏幕上醒目的藍色蜜蜂臺標，方俊淇問道：“有嘛？我怎麼沒見過？”
“有的，”張娉點點頭，“是檔名叫‘蜜蜂週報’的周播節目，你沒看到可能是時間不湊巧。”
“周播？都什麼年代了？還玩周播？這是新聞又不是電視劇和綜藝！”
“沒辦法，”女孩笑着咧嘴，“這是企業電視臺的通病，蜜蜂自己的新聞太單一，不是新品發佈新規執行，就是領導和職工的各種日常，要是日播很容易讓人感到枯燥厭煩。與其人云亦云，用國內國際新聞湊時間，不如直接轉播央嬸和鷺島臺的新聞節目，還能省下外派記者的工資開銷。”
想到昨晚偶然看到的，蜜蜂臺轉播的央嬸“晚間新聞”，淇哥忍不住笑了，“轉播新聞有人看麼？大黑邊、大顆粒，就不怕看瞎眼嗎？”
作爲全國首個4K直播的有線電視頻道，蜜蜂臺的輸出畫面是3840×2160像素的電視4K，可等到早上7點30、中午12點、傍晚19點、晚上22點這四個時間點到來，電視畫面都會模糊一片，只剩臺標和兩側黑邊是清晰銳利的。
究其原因，卻是因爲這些時段被用來轉播鷺島臺和央嬸的王牌新聞欄目。
央嬸有高清衛視頻道，鷺島臺還沒有，蜜蜂臺對兩家一視同仁，只轉播720×576的標清信號，將其拉伸十幾倍放大後塞進自家頻道。因爲畫幅比例問題，兩邊出現“能停航母”的大黑邊，而且畫面質量慘不忍睹，滿屏都是棱角分明的大顆粒。
張娉低頭淺笑，“呵，不過是模糊了些，哪有你說的那麼誇張？再說了，小區那邊也有接入本地有線網，想看高清可以自己換臺。”
方俊淇語氣上揚：“嘿！愛看看不看換臺，收視率還要不要了？”
張娉努努嘴，“又沒有廣告，要收視率做什麼？”
看着滿臉愕然的男友，張娉展顏一笑：“開個玩笑啦！別當真。”
“真正的原因，其實是爲了測試插值放大算法，”手指旁邊的大電視，“蜂園及周邊員工小區的公共電視都是大尺寸4K電視，從開門到關門，全天不間斷播放蜜蜂臺的4K超清節目。只有轉播新聞時纔會猛然變成標清。”
“實際上，也不是每天都是大果粒，隔段時間就會換成帶插值放大的版本，測試過後又會換成無插值版本。”
“這麼折騰？一點點優化改進、迭代更新不好麼？”
“可能是爲了方便收集反饋吧，要是逐漸改進，越到後面觀衆的感受越不明顯。和無插值版本比較，就沒有這個問題。”
衝着電視上方的藍蜜蜂掛飾努努嘴，“它的眼睛就是攝像頭，觀衆的什麼時候不感興趣、什麼時候厭煩皺眉、什麼時候聚精會神都能記錄下來，經過專門人員研究分析，能夠找到最適合觀衆口味的放大算法。”
“噫！”淇哥配合地抖了抖，“這不是偷拍嘛？”
“你才知道？食堂門口就有‘進入視頻監控區域，請注意言行’的警示牌啊。”
看他一臉狗呆表情，張聘無所謂地擺擺手，繼續賣弄下午剛聽到的東西：“放心啦！蜜蜂的監控系統採用AI過濾機制，沒有專職的監控員，除非旁邊坐了個小偷，不然沒人會看到你的臉。”
“這個也是臺里老師說的？”
“嗯嗯，”張娉笑着點頭。
方俊淇皺起眉頭，“說起來還是蜜蜂這種光纖電視最好，說上4K就上了。偏偏廣電食古不化，還在使用同軸電纜和衛星，弄得連高清也普及不了，更別說4K了。”
“廣電也是沒辦法，”作爲一名預備電視人，張聘果斷選擇站老闆那邊，“電視有社會屬性，不能輕易拋棄老用戶，爲了老小區裡用老電視的存量用戶，同軸不能丟。而且DVB數字視頻廣播採用多播模式，電視臺製作、衛星中轉、同軸入戶，能夠最大程度降低新增用戶的邊際成本，只要終端聯網就能免費接收。網絡視頻採用點對點傳輸，用戶越多帶寬成本就越高，雖然可以用VDN（視頻分發網絡）、P2P（點對點對等網絡），也只是把需求下移，數據總量並沒有減少一絲一毫。嘿嘿，那些幾十、幾百億播放的網絡神劇，在行家眼裡就是個笑話。”
淇哥繼續目瞪狗呆：“到底誰纔是理科生啊？”
張聘微微一笑：“年輕人，要多學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