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室之中,湯佳怡伸手進籃,提起一隻瓷瓶送到面前。
小口短頸、豐肩瘦底,整體略呈倒水滴形,正是中式花瓶裡最爲有名的梅瓶。
梅瓶本來用途是裝酒,後來卻和佛前蓮花、盛宴牡丹、書齋支梅產生了聯繫,逐漸變成禮儀性質的花瓶,其造型和圖案也因此逐漸脫離實用,變得或堂皇大氣、或雍容華貴、或清冷自矜,以適應不同用途的審美需求。
目光落在眼前瓶子上,只見白色瓶身上是簡練筆觸描繪的古人飲酒作樂圖景,旁邊還有落款爲吳郡唐寅的《飲中八仙歌》詩句,卻是證明它屬於最後一種文人花瓶。
《飲中八仙圖》本是宋代李公麟據唐代杜甫詩歌而作,可惜年代久遠真本失傳,只餘明代唐寅臨本存於臺北故宮。唐寅號稱明代江南四大才子,他的臨本也是國寶級文物,圖案用到花瓶上卻也綽綽有餘。
打量一番,湯佳怡又在瓶身上找到個有趣的細節。
《臨飲中八仙圖》在長卷上用白描手法描繪了35名人物,既有飲中八仙,也有他們的朋友僮僕。這隻梅瓶周長有限只得選用局部,其他部分卻也沒有捨棄,竟是用微繪筆法畫入圖案,出現在畫中同款酒瓶側壁。
搖頭放下瓶子,她耳邊忽然響起馬競聲音,“怎麼?哪裡不滿意?”
“看這釉色瓶型還有圖案筆法,這隻梅瓶應是刻意模仿明代磁州窯系的風格。畫裡藏畫也確實很有想法,可惜卻有些畫蛇添足,破壞了整體的一致感。”
轉頭看向自家老公,她歪頭問道:“你覺得呢?”
前者在她身邊盤腿坐下,這才笑着開口:“這個應該是設計師埋的彩蛋,反正我們沒打算做高仿假古董,些許不協調其實無關緊要。”
“那要是給劇組拿去、拍到鏡頭裡面怎麼辦?這不就是穿幫了嗎?”
“這個簡單,只要攝影師注意不給特寫就是了。”
提起身邊的花籃,馬競催促道:“你要的花材都幫你處理好了,趕快開工吧!”
“嗯,”湯佳怡接過籃子放在旁邊,先給飲中八仙梅瓶裡面裝上清水,又加入保鮮營養液,這才捻起一支花材開始插花。
梅瓶口小,容納不了太多花材,她很快就完成了自己的作品。底層是五片巴掌大的荷葉,上面是三朵睡蓮花,再往上則是立於枝端微微搖晃的花苞與荷角,疏密相宜似有荷風撲面而來。
左右端詳一番,女士滿意點頭,轉頭看向馬競,“怎麼樣?”
“很好很強大,雙擊666!”
“作什麼怪?”薄嗔一句,湯佳怡擦乾雙手起身放好花瓶,這纔看向馬競,“你那個表姐夫的事情辦妥了?”
馬競抓起桌上摺扇,刷的一聲打開,輕搖幾下慢悠悠開口:“事情完結還有段手續要走,現在只能說是暫時告一段落。”
“說具體些!”湯佳怡在對面坐下,瞪了他一眼催促起來:“他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咱們那位便宜表姐倒是沒有說謊,表姐夫把自己的宅基地賣成了城裡的有錢人,自己順便接下了替人看家的工作,平常就住在別墅裡面,要是有人來問就說是自家民宅。他們那一帶好多人都這個幹,事少錢多離家近也是相當不錯,可惜不合法。”
“合不合法,還不是兩張口的事情?我沒記錯的話,好像有個畫家也在翠華山裡安了家,那可是世界地質公園。”
“那時翠華山、終南山還沒升格呢,再說他那個國畫館還兼着終南山藝術創作基地名義,在藝術教育和文化旅遊方面發揮着作用。這一點,卻是後來那些別墅比不了的。”
“不說這個了,”湯佳怡搖了搖頭,“然後你打算怎麼幫你那個姐夫?”
“是堂姑表姐夫!”
“都一樣,正常人誰會那麼叫?”
“這事其實也不復雜,老實承認錯誤,積極配合拆違復綠唄!至於他倆的工作,我也讓人聯繫了,佳農的農場、綠野的林場、蜂旅的度假村,還有你的花卉基地,應該都可以幫忙安排。”
秦嶺位置獨厚、動植物和旅遊資源豐富,又有着家鄉山水的情懷加持,向來受到馬競夫婦的青睞,旗下企業多有投資秦嶺,若是拉開一張秦嶺地圖,就會看到上面星星點點分佈着幾十處他們名下的產業。
“就怕人家看不上,拆了別墅回去種田,肯定會有落差感。要只是求一份工作,他們犯不着大老遠跑來拜託咱們,沒看到你那位表姐都快給我跪下了麼?”
“還好沒給她真正跪實了,”馬競撇了撇嘴,“她要是真來個一哭二鬧三上吊,我肯定甩手不理,叫人把他們禮送出門。”
“表姐那時候還真把我嚇住了,”湯佳怡提起這事也是有些後怕,“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有人要對我下跪呢。”
“不可能吧?我都碰到好幾回了,你怎麼才頭一回見到?”
女士聞言笑笑:“可能是我身上缺少那種青天大老爺的氣質吧?”
“我也沒有啊!”馬競挑眉輕笑,“看我這長相、這氣質,擱在民國劇裡也是能被人叫聲少爺的。”
“別臭美了!”湯佳怡搖搖頭,換了個話題,“話說這波大手筆拆違,和大熊貓公園項目有沒有關係?”
因爲大熊貓數量得到有效提升,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在兩年前對此執行“降級”操作,將大熊貓的滅絕危險等級從“瀕危”降爲“易危”。然而身爲人見人愛的天生萌獸,它們得到的關注目光卻並沒有隨之下降,保護力度也是不斷得到加強。
爲了消解大熊貓棲息地的碎片化現象,國家正在力推大熊貓國家公園項目,計劃將現有保護區、森林公園、景區林場等連片合併,爲大熊貓以及其它珍稀動植物的繁衍提供更加良好的環境。
除了野生熊貓最多的岷山山脈、邛崍山脈以及大相嶺,擁有獨特大熊貓亞種的秦嶺同樣被列入國家公園計劃,相關區域將會整體併入即將成立的大熊貓公園秦嶺片區。
公園即將走下圖紙,範圍內的各類生產單位以及居住點都要受到影響,該搬的限期搬遷,不用搬走的也被要求控制規模,嚴格控制對自然環境的影響。
聽見妻子的問題,馬競卻是笑了笑,“大熊貓還跑不了那麼遠。拆他們的別墅,主要是這些開發商的活兒太糙了,明明東部地區早就探索出了先進經驗,偏偏不知道學習!”
所謂先進經驗,湯佳怡也知道一些,其實是先蓋房子再修公園,然後把公園或者別的什麼文化園捐給國家。開發商這麼做主要是爲了封死友商拿地渠道,從而人爲製造不斷升值的孤品絕版豪華別墅,防範日後被拆其實只是附帶作用。
這種操作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全部做下來需要好幾年時間,2003年“禁墅令”頒佈後已經很少有開發商這麼做了。比起這套老手段,人家現在玩的都是配建高密度商服設施拉高容積率、原址翻蓋升級這些新技巧。
“呵,瞧你這恨鐵不成鋼的口氣,難不成打算讓蜜蜂地產給他們示範一下標準操作?”
馬競搖頭,“光是總部和校園建設就夠他們忙的,哪有閒工夫去搞什麼別墅?”
“說到學校,”湯佳怡撲閃眼睛看着某人,“馬校長現在有什麼想法?有沒有一絲絲後悔?”
正是因爲對面這傢伙的堅持,蜜蜂教育才開始砸錢大建學校。然而後面接連發生的事情卻給學校計劃蒙上了層層陰影。
首先是年初發布的人口統計數據,去年的出生人口相比前年少了50萬。考慮到基數高達14億,50萬其實並不起眼,然而這次下降還是引發熱烈討論,因爲它比預計值少了200萬。因爲這事,有人甚至撰文提議設立“生育基金”,想讓全國光棍剩女交錢補貼二孩家庭,試圖以此來阻止出生率繼續下滑。
其次則是蜜蜂學校遇到的一系列問題,蜜蜂學校普遍貫徹馬競的教育理念,很多地方和其他學校格格不入,既不像公立學校那樣被要求只看戶籍,也不像私立學校那樣只看學費不問成績品德。
獨特理念新奇做法自然導致觀念衝突與矛盾,之前只有鷺島蜂校一家還好,學生家長都是蜜蜂員工,看在學費全免甚至自身工作的面子上不予計較,去年驟然推開面向普通家庭招生,問題終於爆發開來,馬競更是因此被告上了法庭。
再然後則是金城學院的招生遇冷。雖然馬競對金城學院寄予厚望,特意親自主持ai產業園和新校區啓用儀式爲其造勢,但隨後到來的錄取結果卻給了他一巴掌。雖然這批生源的質量強於以往,奈何數量只相當於計劃的三分之一,今年註定虧損。
“人口的問題不需要咱們去擔心,”馬競笑了笑,“新學年開始還要削減大班額,短時間不會出現學位資源富餘的情況,短時間不會影響到蜂校招生。”
“至於金城學院,顯然是招生辦高估了學院的吸引力,要是後面補錄還不給力,今年就只能虧損了。好在賬上資金準備得比較寬裕,倒是不用擔心交不起水電費。”
“哪家學校交不起水電費?”湯佳怡瞪了他一眼,接着搖頭嘆道:“主要還是早了一年,雖然這批畢業生的就業被你刷的特別好,但時間太短影響卻是擴散不開。等前面幾屆學生的就業形勢明朗下來,那些學生家長自然不會視而不見。”
蜜蜂作爲高科技企業,招聘門檻早就提到了本科以上,有些研發崗更是要求碩博學歷,不過蜜蜂還有上下游合作公司以及佳境旗下產業這兩大資源池,卻是不愁無處安排金城學院的畢業生。
不提其他企業,光是人工智能產業園就幫後者解決了上千人的就業。這還是專業實在不對口,不然全部吃下都沒有問題。
“確實有些倉促,”馬競點頭承認,“主要是ai產業園忽然訂單暴增急需人手,纔想着加快建設進度,把兩件好事湊到一起。現在看來還是有些過於樂觀了。”
聽他提起ai產業園,湯佳怡忍不住撇了撇嘴,“你那個產業園只有人工的智能,哪裡來的ai?”
“ai還是有的,單純人工操作效率低還累人。要是沒有我們的ai工具,他們也不可能發展那麼迅猛。”
因爲p2p爆雷、幣圈礦難,互聯網行業現在不缺金融人才,相對低端的內容審覈員卻逐漸變得緊缺起來,別說大專學歷,就是技校乃至中學畢業都有可能得到錄用通知。
當然,較低的門檻也意味着較高的工作強度以及較低的薪酬。因爲可能無法養活自己,這樣的工作條件放到大城市實在缺乏競爭力,換到平縣這樣生活成本較低的內陸小縣城,卻又成了香餑餑。
蜜蜂提早佈局,在平縣建立產業園扶植專門的“人工智能企業”,如今正好趕上了最佳時機。有着蜜蜂系公司作爲明星客戶,這些公司自是輕易接到了其他網絡公司的業務外包訂單,進而在招攬人手上面各種豪爽大方。
聽見某人的誇功之言,湯佳怡忍不住搖了搖頭,“迅猛之後就該是停滯期了。現在是網絡行業都在補內容審覈的課,這麼大的人力缺口不可能長期存在。”
“確實不太可能,”馬競聽了卻是無所謂,“本來也沒指望他們,不然還費時費力搞什麼大專啊?直接搞培訓學校,包教包會包分配,效果可能會更好。”
“那以後怎麼辦?”對於自己名義上的學生們,湯院長還是頗爲在意的。
“以蜜蜂還有佳境的體量和影響力,短期內不用擔心無處安置。就像你說的那樣,等金城學院的畢業生打出了品牌,讓行業看到了他們的不同之處,就更加不用擔心這個了。”
“但願吧,”湯佳怡點點頭,卻還有擔憂揮之不去,忍不住建議道:“既然報考學生有限,不如索性壓縮規模,免得畢業生太多安排不過來。”
“學生不夠會虧損的。”
“不是還有校辦企業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