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茶餐廳，咖啡已經變涼，桌旁潘亦聰卻只顧着打遊戲。
忽然發現“美回”也有樂趣，她從下午一直玩到現在，即便過來這邊等人也沒打算放下。
至於那位還未到來的客人，倒是也能和這款遊戲扯上關係。發現遊戲新增的“愛心”模式，她便找熟人打聽一番，閒聊間偶爾得知對方也被調來平縣，索性約她下班過來一起聊天。
眼見那吊死鬼化作青煙消散不見，潘亦聰忍不住暗舒一口濁氣。這隻鬼頗爲強力，大家費了不少功夫才把它拿下，正打算查看獎勵情況，她忽然輕噫一聲扭頭看向窗外。
雙層玻璃之外，夜幕不知何時已然降臨，路燈還有沿街建築的幕牆飾燈也都悄然點亮，紛飛落雪被各色燈光染成各種顏色和形狀，看着竟有幾分夢幻之感。
“這麼快就天黑了啊！”
隨口感嘆着，她低頭看向手機，手指滑動調出蜜聊窗口，給某人發了條消息過去：“天都黑了，我的咖啡都涼了，你人呢？”
消息剛給對方接收，潘助理耳邊就響起腳步聲，然後是一個熟悉的女聲：“來了來了，不用您老人家再催啦！”
擡頭看向來人，卻只看到一團彩色的毛線。那人頭上戴着粉色連耳絨帽，下巴上掛着剛扯下來的卡通口罩，上身穿着小豬佩奇圖案的絨線衫，戴着連指手套的雙手抓着件白色羽絨服正往旁邊座位用力塞去。
看完對方全套裝備，潘亦聰忍不住嘖嘖稱奇道：“這邊纔剛到零度而已，至於裹得這麼嚴實麼？”
“當然至於啦！”對方拉開椅子在她對面坐下，一邊摘下手套一邊反駁：“這可是我從小到大經歷的第一個冬天，怎麼重視都不爲過好麼？”
這姑娘名叫黃昕，生於鷺島的她在這座城市度過了人生的前面24年，最近卻被調來西北，加入到了新近成立的蜂遊第二美術資源中心。
“你這是地域歧視！”潘亦聰擡起頭來，對着某人眯眼輕笑：“再怎麼說鷺島也是有冬天的，一到年底就賣很好的電熱毯和空調可以作證。對了，這邊到處都有空調和暖氣，怎麼還能把你凍着？還是說公司怠慢你們，說好的宿舍沒給裝空調？”
“那倒沒有，寢室和辦公室都有暖氣。問題是，”黃昕忽然停口不提，看向正在走來的侍者。
穿着襯衣馬甲、打着領結的侍者面容乾淨、笑容和爽，來到桌邊微微弓腰，“二位女士，請問要喝點兒什麼？”
“嗯，”潘亦聰點點頭，“給我一杯卡不奇諾，還有再來一份今日點心合輯。昕昕你呢？他們這兒的點心合輯特別棒，口味豐富量剛剛好，你也來一份？”
“當然，”黃昕微笑頷首，轉頭對侍者微笑點頭，“我還是老樣子，大份合輯、大杯拿鐵。”
“瞭解，二位請稍候，”侍者點頭，轉身離開。
應付了遊戲裡的戰鬥，潘亦聰這纔想起先前的話題，“你剛纔要說什麼？”
“還能是什麼？”黃昕擡腕指向窗外，“室內有供暖，外面可沒有暖氣和空調，只能自己扛。”
“幹嘛要自己扛？昕昕你是畫師又不是到處跑的業務員，就算外面風雪漫天呵氣成冰，你坐在辦公室裡也凍不到吧？”
“呵呵，哪有那麼容易，”黃昕輕笑搖頭，“我這段時間的工作，真的和業務員沒啥差別。”
“嗯哼？”潘亦聰詫異擡頭，“什麼情況？第二美術中心不是專門服務蜂遊自家工作室麼，怎麼還需要你們這些畫師去外面接單子？”
“是AI產業園那邊接的單子，”黃昕聳了聳肩，“結果發現AI搞不定，只好拉我們過去臨時頂一下。我每天要跑好幾個公司，週末放假都要加班幹活兒，可不是混得跟業務員一樣？”
這下子潘亦聰更加迷糊了，見面以來第一次放下手機，看着對方問道：“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啊？你越說我越迷糊了。”
“打擾一下，這是二位的咖啡還有點心。”
“嗯，謝謝！”
等到侍者再次離去，黃昕看了眼堆滿盤子的小號點心，熟練地叉起一枚送入口中，臉上很快綻放享受的笑容，“嗯~~！”
連着吃了十幾款特製小號點心，她這才稍稍放慢手速，看了眼對面這纔開口說道：“話說從頭，電商法你知道吧？”
潘亦聰白了她一眼，“這還用問？直接說重點！”
黃昕不以爲意，接着說道：“重點就是，電商法即將實行，一些上規模的微商品牌還有代購提前準備，在網上找人繪製新版產品圖，AI園那邊自作主張接了一堆單子，想用風格遷移算法搞定。”
“然而，他們卻忘了甲方爸爸四個字是怎麼寫的，最後發現實在應付不過來，只好請求二美這邊支援一批原畫師，然後我們就被派去支援友軍了。”
“嗯？我沒記錯的話，AI產業園那邊都是第三方公司吧，他們完成不了訂單，關二美什麼事？”
“名義上是第三方，”黃昕再次搖頭，“實際還是蜜蜂自己人在管理。你也不想想，這邊連省城都沒幾家像樣的網絡企業，憑什麼底下縣城卻能冒出來一堆人工智能公司？”
“這倒也是，”潘亦聰頷首接受這個說法，接着好奇問道：“還有那個新版產品圖是怎麼回事？我怎麼沒有聽說啊？”
“時間沒到，新圖片當然不急着上線，”黃昕聳了聳肩，拿起自己手機解鎖打開相冊遞給對方，“至於新版產品圖長什麼樣，看下這些你就明白了。”
手機上是她自己拍的屏攝照片，產業園那邊畢竟都是小公司，個人電子設備管理不像蜜蜂這邊嚴謹規範，有啥好玩的好看的常有人用手機拍下來私下傳播。而只要不出泄密事故，公司方面也不會計較追查。
接過來看向手機屏幕，潘亦聰頓時認了出來，“這不是神仙水嘛？”
因爲能夠有效剝離皮膚角質層，讓肌膚呈現東方女性喜愛的白皙細膩光滑狀態，島國SK-II公司的神仙水系列產品得以暢銷近30餘年。潘亦聰作爲忠實用戶，此時自是一眼認了出來。
“就是那個，”黃昕微笑點頭，“這個就是我畫的，感覺怎麼樣？是不是很有幾分神髓？”
“差點兒就沒認出來，”潘亦聰笑着把手機還給她，“是不是天氣太冷，技術下降了？”
“我的手還好吧，”下意識擡起吃飯的傢伙看了眼，黃昕笑着解釋道：“別人專門找畫師手繪，要的就是這種似像不像的微妙感覺，既要和實物照片產生明顯區別，又不至於讓人認不出來。”
“這麼麻煩做什麼？SK-II不讓代購使用產品圖，所以只好自己畫一張？”
“雖然和SK-II無關，不過你倒是沒有猜錯。‘電商法’實行後產品照片就不能用了，所以他們只好自己畫或者找人來畫。”
潘亦聰挑起眉毛，“這個怎麼說？‘電商法’還要禁止使用產品照片？”
“正常電商其實不受影響，該用還能繼續用，只要別是非法盜圖還有山寨高仿就好。問題是代購、微商他們本是就不是太正常的電商，自然要想一些不太正常的做法。”
國家原本對進口高檔化妝品徵收30%消費稅，再加上渠道商層層加價，進口行貨售價往往遠高於海外市場。自從國門打開，國人就有托出國的熟人捎帶外國商品的習慣，捎帶多了有人索性專門做起了有償代購。再後來，代購範圍逐漸擴大，儼然成爲和朋友圈創業的微商並駕齊驅的熱門行業。
代購商通常以個人攜帶、私人郵件等方式規避海關稅收，固然讓顧客得了實惠，卻也導致國家稅收流失，更是觸發了法律的威嚴。面對這種情況，國家很快便展開行動，一面降低化妝品消費稅到15%，一面以走私罪判了幾個典型，同時開始立法規範跨境電商。
至於那些熱衷喜提寶馬、排隊和前總統握手合影的微商，他們身上同樣帶着無證經營、逃避納稅義務、涉嫌傳銷的原罪，同樣是《電子商務法》規範治理的對象。
“按照‘電商法’的規定，你長期在網上賣貨就要辦理工商註冊並且按章納稅，然後賣食品要QS證還有衛生許可證，賣電器要3C證，商家沒有這些繼續交易就是違法甚至犯罪，平臺知情不管還要擔責。”
看着睜大雙眼的潘亦聰，黃昕邊吃邊說道：“等到今年結束，他們只有兩條路可選，要麼轉向正規，各種證照都去辦一遍，要麼打擦邊球，儘量和‘網絡交易’撇清聯繫，然後這種半蒙半猜的手繪產品圖就派上用場啦！”
“這個明顯幹不長久吧？”潘助理見多了世面，很快就發現這種做法的漏洞，“國家肯定不會坐視不理，這活兒幹不長久。就算國家不打擊處理，這麼半蒙半猜也不是辦法啊，要是有賣家不守約定真給你寄三個菠蘿、一箱蘋果，買家也沒地兒維權不是？”
當初掏寶禁售海外遊戲，很快就有賣家上架“三個美國大菠蘿”，以之爲掩護售賣《暗黑破壞神（Diablo）3》光盤。然而沒賣多久，網上就爆出有人買“Diablo3”得到三個大菠蘿，而且申訴無門的囧事，卻是引爲一時笑談。
“這東西就看賣家的信用和操守了，”黃昕搖了搖頭，“我也找甲方聊了聊，他們貌似想的是這樣把手頭貨物清理了，然後就果斷轉型不幹。畢竟正常人都知道這種生意做不長久。”
“算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都不關咱們的事兒，”潘亦聰搖了搖頭，看了眼處在掛機狀態的遊戲人物，隨便隊友聊了幾句證明人還在，接着擡頭問道：“還是說說這個吧，那個愛心模式是怎麼回事？怎麼孤遊也學別人搞起了情緣啦？這一點不符合他們的名字好嘛！”
調入第二美術中心之前，黃昕曾和同事被外派到孤雲遊戲幫忙趕進度，並因此結識了那邊的員工。即便她人現在調來了平縣，兩邊的聯繫也還沒有斷絕，對於這款遊戲的情況她都是門清。
“不一樣的，”黃昕微笑搖頭，放下咖啡杯輕聲說道：“別人搞情緣、婚姻系統，是希望發展長期社交關係藉此提升遊戲黏性。孤遊推出這個愛心繫統，目的卻是爲了提高玩家活躍程度。硬要類比的話，別人的情緣婚姻可能是世紀騙緣，他們這個卻有些像是Tinder。”
“啊？”潘亦聰驚訝張嘴，“怎麼想起來做那啥神器了？湯總知道麼？”
“不用着急，只是有些像Tinder，本質還是不一樣的，孤遊做這個可沒想着讓玩家都去奔現。”
所謂“奔現”指的是網戀情侶不再滿足於虛擬情侶的身份，決定奔向現實的行爲。因爲信息不全不對稱，現實見面通常都會導致網戀終結，不過戀愛中人終究容易衝動，從當初BBS時代發展到現在的移動互聯網時代，依然有無數人樂此不疲地嘗試着奔現。
“現在的姑娘整天活在美顏濾鏡裡，真要是現實和人見面，至少有一半會被罵‘貨不對板’。遊戲裡面也是一樣，”黃昕眨了眨眼，“別忘了，這遊戲是支持聲音美顏的。”
“想像一下，當你好不容易在遊戲裡勾到一個聲音溫柔磁性的帥鍋，”擡手下壓示意對方稍安勿躁，黃昕笑着說道：“咱們只是假設嘛。總之就是你把自己聊天帳號給了個帥哥，結果對方卻是滿臉痘痘、肚皮凸起的糙漢子，你是什麼感覺？”
潘亦聰撇撇嘴，“沒有感覺，因爲我根本不會這麼做。”
“知道你崖岸自高看不上這些，但是偶爾代入一下也沒啥問題嘛！”
“不用，”潘亦聰搖了搖手，“我大概懂你的意思了，總結起來就是孤遊方面控制了玩家的美顏還有美聲方案，奔現就要脫下僞裝變成車禍現場，所以玩家都不會往那邊想，大家只在線上玩玩？”
“這個是核心，另外還有一系列執行方案。還有，他們做這個只是活躍氣氛，隊伍解散聯繫也就斷了，不要真當成Tin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