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無雲買了一份炒花飯,匆忙的向着馬路對面走去,此刻是中午十二點半左右,大學校門口處處是人,花花綠綠的三五成羣,好不熱鬧。
“嗤——”
一輛烏青色的悍馬H2,就像是一位彪悍而狂野的軍人,猛的衝了過來,與張無雲擦身而過。
身邊有些坑窪的瀝青路面上,水坑裡的水,頓時濺了張無雲一身。
一種很好聞的汽油的味道,讓張無雲微微的發怔了一下,隨後,張無雲看到了那刺眼的車牌:“鄂A06888”
“吱——”
悍馬忽然間猛的停了下來,車窗們處,伸出了一顆圓滾的有些偏胖的大腦袋。
“你個婊子養的,找死啊,小王八蛋!”那人大聲的喝罵着,有着一股極其囂張的頤指氣使的氣勢。
眉心那一顆有小指甲大小的黑痣,就像是一枚子彈釘在了這裡一樣。
眯着的雙眼泛出一絲的黃色,裡面露出渾濁而兇狠的光芒。
森白的兩顆門牙有些外凸,一身黑色的範思哲,顯出了他有着極其強大的背景。
張無雲愣在了當地,不是因爲這悍馬很牛逼,也不是因爲這醜陋的胖子很有威懾力,更不是因爲他的那句罵人的話很有水平,而是因爲,胖子身邊,那一個原本應該很質樸、實際上卻塗了胭脂水粉、變得更是明麗動人的女人。
是的,女人,而不再是女孩。
這樣的感覺,是那麼的強烈,又是那麼的讓張無雲心痛。
但是,他默默的咬着嘴脣,什麼都沒有說,甚至於,嘴脣,都咬得顯出了紫紅色的血絲。
“阿城,算了,別和他一個鄉下小子計較。”
如同百靈鳥一般的聲音,從悍馬的窗口飄出來,讓胖子的囂張得到了收斂,也讓張無雲的心,變得有些冰冷了起來。
“哼,個婊子養的,看你他媽的衰樣!”
胖子縮回了那大大的腦袋,絲毫不介意旁邊經過的男女投來異樣的目光,一踩油門,悍馬頓時拐彎,向着學校衝了過去。
而原本緊閉的鋼鐵鎖子門,頓時完全的大開,迎接着這偉大的悍馬進去,就像是等待着皇帝寵幸的宮女,帶着期待的心情張開雙腿,等待着皇帝的進入一般。
這只是生活的一個小片段,吃飯的同學依然吃飯,聊天的同學依然閒聊着,而準備開房的男女,也並沒有因爲這個小的片段而喪失性趣。
張無雲呆呆的站了一下,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提着已經被泥水打溼的炒飯,繼續的向着對面的走去。
拐過了七八道深深的巷子,張無雲來到了一家破落的宅院面前。
在準備進去的時候,看了看手中的提着的炒飯,張無雲微微沉吟,然後將炒飯託在了手上,將上面佔滿了泥水的飯菜用那透明的塑料小勺子都挑了起來,一口口的吞了下去。
帶着沙子和泥漿的飯,磨礪得張無雲的喉嚨隱隱作痛,但是他沒有皺哪怕是一下的眉頭。
將剩下的乾淨的炒飯整理了一下,扔掉了外面包裹着的奶白色的塑料袋,張無雲直接拿着炒飯來到破落的宅院之中。
一個被菸灰燻黑的小屋子裡,陰沉而黑暗,帶着點死氣沉沉的陰涼之意,帶着濃郁的發黴的酸臭的味道。
張無雲打開了長滿了白蟻洞的破門,“吱嘎——”一聲,門開了,一縷光線射入了房間,使得裡面的人微微的動了一下。
“哥,你回來了。”
沙啞的聲音,沉重的如同八旬老婦的嘆息。
只是,實際上,這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女的聲音。
張無雲默默的來到了用磚頭搭建的席子上,坐了下來後,然後將這個少女扶起來靠着枕頭,用那透明的塑料勺子,挑起已經被他整理得很乾淨的炒飯,一點點的喂着這個少女。
少女的頭髮如同枯草一樣雜亂,枯黃而乾燥,就像是秋天寒霜下的藤蔓,完全的沒有一點點的生機。
白色的頭皮大塊大塊的,如同是將要脫落的結痂。
蠟黃色的臉上,很是臃腫,也有不少的皺紋。
而那雙原本靈動無比的雙眼,此刻卻是黯然無光,渾濁的眼神已經有些空洞,似乎死亡隨時會到來一樣。
牀上散發着一股股酸臭的味道,但是這樣的味道,卻讓張無雲感覺到心的顫抖。
每一次看見妹妹纖瑤,張無雲都會覺得有一種面對命運的無力的感覺,而且,那種蒼白無力的感覺,總是那麼的深入心靈。
張無雲將纖瑤扶着,讓她靠着他的肩膀,然後將她向自己的懷裡輕輕的拉了拉。
安置好妹妹之後,張無雲一點點的喂着纖瑤吃東西,只是一點點的吃,纖瑤卻淚流滿面。
依然是渾濁的淚水,卻讓張無雲心靈觸動,默默堅持的他,似乎在這一刻崩潰了。
“哥,玲玲姐呢?”
纖瑤低沉的聲音,使得她說話很費力,但是,即使是說話讓她很難受,這樣的話,她都努力的說得很清楚,怕張無雲聽不見。
“她中午要洗衣服,明天,她會來看你的。”
張無雲壓下心中的難受,溫柔說道。
“哥,是我拖累了你,我本就是爺爺撿來的,只要我死了——”
“纖瑤,你說什麼!”
張無雲忽然間大聲喝道,這一刻,他眼睛紅了,人生的第二次落淚。
第一次,是爺爺爲了他和妹妹讀書,在建築工地打工,活活的被磚頭打死的時候。
第二次,就是今天,今天這個看起來妹妹比平日都要有精神的時候。
張無雲紅着眼睛,大聲的呵斥,心中卻也十分的慌亂和難過,那種無力,已經深入了靈魂,讓他甚至願意用自己的生命,換來妹妹的健康。
纖瑤努力的作出了一絲笑容,嘴裡被張無雲喂進去的飯粒,一粒粒的從嘴角滾落了出來,落在薄薄的牀單上。
帶着淡淡的淺黃色光澤的飯粒,一顆顆的,是那麼的刺眼。
“哥,你別說了,纖瑤知道,過不了三天,纖瑤就該去了。”
纖瑤氣息有些不暢,但是每個字卻說的十分的清楚。
自三年前,纖瑤得了這樣的怪病後,身體每況愈下,如今的模樣,就算是她說她活不過今晚,張無雲都不會懷疑。
但是心底裡,張無雲真的不願意去承認這一切。
這場怪病,沒有任何醫院能查出來是什麼病,也正是這樣,沒有任何的藥物能針對治療。
而且,現代社會的醫院,沒有錢,基本上一切都是免談的。爲了治療纖瑤的病,張無雲變賣了家產,扛過水泥袋,當過了礦工,甚至於還賣過了報紙,參加過徵文比賽……
但是,錢逐漸的花完,效果卻越來越差,到最後,張無雲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是他也知道,纖瑤放棄了。
“纖瑤,是哥沒用。”
張無雲眼睛紅紅的,忽然間,想到了那輛價值超越幾百萬的悍馬,對於這個燈紅酒綠的社會,他有了一種難以察覺的恨意。
“哥,纖瑤剛纔好像靈魂出竅了,纖瑤看到了爺爺,也看到了馬路上的那一幕。”
纖瑤淡淡的說着,渾濁的眼淚不斷的落下,打溼了半片藍色的被單。
張無雲默默不語,他知道,在一個人將要死亡的時候,真的是可以看見很多東西的,就像是當年,他的爺爺去世錢的幾天,都一直很沉默一樣。
那天,他爺爺張守成忽然告訴張無雲道:“阿雲,若是爺爺不在了,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爺爺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你能考上好大學,然後離開這偏僻的鄉村,成爲城裡人。爺爺怕是看不到你抱孫子了……”
這之後的第三天,張守成就死了。
這件事,給張無雲的印象太深刻,而如今,妹妹纖瑤,又這樣說。
張無雲只覺得無力。
考上武漢工學院,這並不絕對是爲了張玲這個美麗的女子,更重要的,是因爲以張無雲超過一本分數線六十分的成績,進入這所學院,不僅能全免學費,還能每年得到一萬元的生活費補助。
張玲一直以來,都是張無雲心中默默喜歡的女孩子,而且兩人雖然沒有表明心跡,但是張無雲追隨張玲進入工學院外語系就讀這一點,幾乎完全的奠定了兩人的愛情基礎。
當初的那真摯的承諾,似乎完全的經受不住物質的考驗。
開學的時候,張無雲才告訴了張玲關於自己的妹妹的事情,當時的張玲,還說兩人要一起努力,救回纖瑤。
但是自從來了這裡一次之後,張玲便再也沒有來看纖瑤了。
直到今天這一幕出現,張無雲才發現,世事很無常,現實也很殘酷。
“爺爺不想讓纖瑤受苦,讓纖瑤跟着他去,但是纖瑤捨不得哥。”纖瑤的沙啞的帶着幾分抽泣的聲音,打斷了張無雲的思想。
張無雲放下了手中的炒飯,默默的坐在了纖瑤的身邊,然後讓纖瑤的頭靠在自己的懷中。
“纖瑤,哥也捨不得你,你一定要堅強,哥哥一定會救你的。”張無雲的話,雖然有着莫大的堅定氣勢,但是到了後面,依然氣勢不足。
是的,在生老病死麪前,人力,是多麼的渺小。
這個時候的纖瑤,很是敏感,似乎完全的洞徹了張無雲的心一樣。
帶着欣慰的一絲笑意,那蒼老的滿是皺紋的臉上,忽然多出了幾分溫柔。
“哥,纖瑤好不知道,談戀愛是什麼感覺。等下輩子,纖瑤一定會嫁給哥哥,到時候,纖瑤不要當哥你的妹妹,要當你的妻子。”
纖瑤嚮往地說道,那渾濁的栓眼之中,渙散的瞳孔中央,一絲絲的神采,卻是難以掩飾。
張無雲心裡一震,忽然更是覺得悲哀,纖瑤本就是撿來的,而且自己,也同樣是個天生的孤兒,兩人的血緣,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哪裡又在乎那些稱謂呢?
只是,一個才十五六歲的花季少女,卻什麼都沒有開始經歷,就要凋零了,這讓張無雲心痛無比。
“纖瑤,哪裡用等得到下輩子,這輩子,你就是哥的妻子。”
張無雲的心,很痛,忽然間,他覺得,張玲和纖瑤比起來,狗屁都不是。
一個是那麼的美麗溫順,一個卻是那麼的自私庸俗。
“哥,纖瑤這一輩子不喜歡你。”纖瑤哭了,但是說的話,卻是假的。
或者說是真的喜歡,但是知道她自己的模樣太難看,或許是知道,她即將要死了,說這話的時候,眼淚流得更快了。
瘦弱的身子,黑色的皮膚裡面,精瘦的骨頭如同一根根的棍子一樣,似乎一陣風來,就會將她吹倒。
張無雲忽然緊緊的抱着纖瑤,哭道:“纖瑤,你放心,哥一定會治療好你的,一定!”這麼說着,心中卻是默默的道:“下輩子,咱們一定是最幸福的夫妻!”
……
一直陪着纖瑤到了下午五點,然後喂着她喝下了一杯光明牛奶,吃了一點清淡的麪食,看着她睡去,張無雲這才走出了這破舊的房子。
房東是個六旬的老婦,心腸並不怎麼好。
那個老婦人一身黑色的寬大的老年裝,此刻也沒有什麼好臉色,看了張無雲一眼道:“要是不行了,就走吧,這個月也快過去了,你那房租我吃點虧,退你四十塊就是。不要把人死在了我這裡,我老婆子也不想倒這黴。”
老婦人囉唆個沒完,顫顫巍巍的走進了旁邊的大門。
而張無雲,微微沉默後,看了看手中的一張工商銀行卡,無奈一笑。
這張卡上,還有不到三百元錢,這就是他的全部的家當。
雖然學校承諾了補助,但是生活補助一直沒有下發,張無雲去學校討要了一次無果之後,也沒有再去討要。
拿出手中老舊的藍色諾基亞,看了看時間,又看了看電話本上的那幾個熟悉的號碼,微微猶豫,張無雲向着其中一個撥打了過去。
電話通了,但是瞬間,卻被掛斷了。
張無雲心中微微一沉,再次的撥打了過去。
片刻,電話響了,裡面傳來牀的吱嘎的響聲和女子輕微的喘息聲,那種聲音,帶着一股淫靡、帶着一股熟悉的音色。
心中低沉到了極點,忽然間,張無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