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快十一點,文軒才走進病房,霞霞趕緊放下水果,表情瞬間賢淑而柔媚。
“咦,霞霞來了,不用上課嗎?今天可不是休息日。”雖然只見過幾次面,但霞霞的熱情早已給文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今天公務員考試,學校借做考場了。”霞霞撩動頭髮,站起來走到水果籃前,關切道:“小文醫生,剛做完手術,辛苦了吧?快坐下來休息,你喜歡吃什麼,我給你洗。”
文軒笑着搖頭說着謝謝,徑直來到窗前將半開的窗戶關上,纔回到菲陽的牀邊,調整牀頭搖起的角度,抓起菲陽手臂探着脈搏問:“感覺還好嗎?”
“挺好的,有霞霞陪我聊天,開心死了。”菲陽邊說邊笑,那笑容在牀邊一堆的醫療儀器裡顯得特別燦爛。
文軒目不轉睛地看着,嘴角跟着揚起了笑容。直到霞霞遞上草莓,才趕緊收回眼神,略顯蒼白的皮膚泛出一絲紅暈,他揉了揉那挺直的鼻樑遮掩着臉龐說:“聊一上午了吧,小話嘮。你是條魚嗎?三分鐘記性,剛好一點就忘了疼。譚主任不是說了嗎:別說太多的話別太愛激動,要多注意休息。”
“今年真是犯了水逆了,天天下雨。”霞霞輕咬下脣,撲扇着眼睛看着窗外,自言自語着。她拿起菲陽手邊她自己帶來的**期刊,隨手翻閱着。
菲陽看着期刊問道:“這是最新的一期,今天才出,你這麼快就買到呢?”
“爲了買它,我不到八點就去排隊了,可是排隊的人還是很多,還好下雨了,好些人因爲沒帶傘提前離開了,否則哪這麼容易買到。我一人在雨裡吹着風,硬是把這本**期刊買到了手。”
菲陽捂着心口嗷嗷叫道:“受不了了,太感動了。小的此生無以爲報,來世做牛做馬也當結草銜環來報,怎樣?”
“霞霞真貼心。”文軒也誇獎道。
霞霞笑着繼續說道。“後來遇到陳浩了。”
“哦!”菲陽揚起眉毛,對文軒煞有介事地解釋道:“陳浩——人稱**市一中‘第一含羞草’,令無數少女盡折腰。”
“當着那麼多人的面,他非得把他的傘塞給我,早知道我怎麼也不會要了。”
“幹嘛?帥哥的傘有毒嗎?淋雨好玩嗎?活着不好嗎?”菲陽猜測着霞霞話語後的用意。
“活着得有人心疼纔好呀!得有人管吃管住,連話說多了,都有人心疼纔好呀!不知道是不是醫院現在服務都這麼周到,還是小文醫生特別細心,搞得我都想住院了。”霞霞半垂眼簾,半打趣半嬌嗔道。
原來是這個意思!文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他含糊地看了一眼霞霞,笑着說:“孩子就是孩子,哪有希望自己生病的。”菲陽也恍然明白過來,她兩眼放光,舔着嘴,搜索着這裡面的曖昧。
“餓了麼?”文軒轉移話題,他問菲陽:“要不要我去買午飯給你吃?你媽走的時候說,她要是回來晚了,就讓我給你買午飯。”
“哪有這麼快餓。這才十一點多。再等等吧,我媽一會兒就回來了。”菲陽不想麻煩文軒,自打知道文軒家庭情況後,總以“怕長胖”、“會長痘痘”這些理由,拒絕文軒給她買零食,每次文軒都會哈哈笑着說:“沒想到你也有像小女生的地方。”
“聽說醫院附近有一家麻辣燙味道可好了。”霞霞嬌嬌地撅着粉嫩的薄嘴,試探道。
“可以嗎?從我醒來以後,我媽就一直沒給我吃過辣的。”一聽麻辣燙,菲陽還真有點嘴饞。
“偶爾吃一次兩次還是沒關係的,你們等等,我這就去買。”正說着,一個護士進來給菲陽量體溫。文軒衝她們笑笑,藉機走出了病房,臨走又回頭囑咐霞霞:吃麻辣燙前不要吃太多荔枝,容易上火。
霞霞雪白的雙腮一片緋紅,她追着文軒一直送到門口。
菲陽手戳着下巴,望着這兩人的背影,待到護士走後,笑道:“嘿嘿!注意哈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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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霞依然癡癡地,沒有理會。
“嗨!你該不會真喜歡上文醫生了吧?”
“小文醫生又帥又體貼又溫柔,還是個醫生,多好!我爲什麼不可以喜歡他!”
“可是,你才十七歲,高中還沒畢業了。”
“那又怎樣,我跟你說好東西要早下手!一個女人可以沒有事業,但絕對不可以沒有家庭。”霞霞毫不介意,她回頭看着菲陽:“文軒可是我的,不許跟我搶!”
“和你搶?姐,你太擡舉我了吧,咱們學校一半的帥哥都倒在了你的腳下,而我還是蛆蛆單身狗一枚!”
“什麼一半,是全部,好嗎!”霞霞撩起耳邊的長髮,得意地笑了起來。“可我有什麼辦法呢?我知道她們在後面怎麼叫我——什麼狐狸精、綠茶婊。可那不過是檸檬精們的嫉妒,一種赤裸裸的嫉妒!有些魅力是與生俱來的,這叫美麗與智慧並存,是我的錯嗎?你說哪個男人誰不希望坐擁天下美女,又有哪個女生不渴望被白馬王子追着跑?!”
霞霞看着菲陽,菲陽橈橈腦袋,吐吐舌頭:“呃,老天至今還沒給我研究這個問題的機會。現在,上天給了我再來一次的機會,我卻不知道對誰說那三個字——”
“那坦白點,說你心目中渴望的那個人是怎樣的?”
“我不知道耶,沒想過。”
“不會真以爲會有外星男友駕着七彩祥雲來娶你吧?”霞霞恥笑着菲陽的中二夢。
“你說的是馬爸爸嗎?”菲陽嗤嗤笑道。
“不是孫悟空嗎?怎麼會是馬爸爸,他又不是外星人。”
“一張猴精臉、無所不能,關鍵都是老人家...”兩人笑成一團。
“說實話!”霞霞瞪着菲陽,菲陽只好歪嘴笑道:“第一肯定是要帥啦!”
“第二呢?”霞霞追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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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第二也是要帥,第三還是要帥,帥帥帥——最重要!呵呵,顏值既是正道嘛。。王爾德不是說:‘只有膚淺的人,纔不會以貌取人’。所有,顏值多重要啊,行千裡路讀萬卷書,不如驚鴻一瞥;弱水三千阡陌繁花,不敵回眸一笑...”菲陽口若懸河。
“光帥有什麼用,又不能當飯吃。”霞霞不耐煩打斷了這個話嘮。
菲陽嬉皮笑臉:“小姐,你要的是個人,又不是壽司、飯糰。想要飯糰多容易啊:第一步打開手機,第二步點擊美團外賣...”
“白癡!你知道什麼!我爹帥嗎?”據菲陽的母親說,霞霞的父親是遠近聞名的潘安。“結果呢?!”
看着霞霞緋紅的眼圈,菲陽打心眼裡感激這位‘愛踩她一腳的’閨蜜。貌若潘安自然招蜂引蝶,霞霞的父親在霞霞五歲那年終於被蜜蜂、蝴蝶拐跑了。這是霞霞的傷心事,肯如此現身說法,絕對算得上兩肋插刀!
霞霞繼續說:“你知道,雲煜爲什麼要找陳浩嗎?”
雲煜是菲陽的另一位閨蜜,可是這個例子——“陳浩!多帥啊!走在教學樓走廊裡,可以讓前後鴉雀無聲,誰不想啊?”菲陽反駁道。
“我就不想!我要是想,還有云煜什麼事!”霞霞驕傲地說:“所以說,只有你傻!一天到晚‘帥、帥、帥’。聰明女孩找的都是郭靖,好嗎?雲煜看中的是陳浩的老實、憨厚,好嗎?這麼多女孩追在陳浩後面,你看見陳浩幾時回過頭?這就是陳浩最可貴的地方。”
“這麼好,那你幹嘛放過他?”菲陽左右兩根食指互相敲擊着,做好奇狀。
霞霞搬近了凳子,掏心掏肺地說:“我跟你說,找老公既不能太帥也不能太有本事。男人從本質上來講就是個貪玩的孩子,放在他前面的玩具多了,沒有不喜新厭舊的。所以,像文醫生這樣剛剛好,是最好的。陳浩憨厚是好,可惜,雲煜不是黃蓉,既沒有桃花島主的爹,也沒有聰明得不可救藥的腦瓜子,將來只怕是貧賤夫妻百事哀啊——”
菲陽讚歎道:“哇!好高深的樣子哦!感覺是走進了中央電視臺的《走近科學》:一個人皮膚沒有任何傷口,但用嘴吸哪都能吸出血?原來是這哥們牙齦出血;一對老兩口家中每到半夜房間的燈都會莫名亮起?連修都沒用?最後發現開關鬆了;一戶人家總是無緣無故,莫名着火!竟然是孫女拿打火機點着玩...”
霞霞的這套理論對一個“二貨”而言,根本是對牛彈琴。
“唉!”霞霞誇張地長嘆一聲,直起腰居高臨下的俯視着牀上的菲陽,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幹嘛?未老先衰啊,搞得跟我老媽似的。”菲陽也誇張地做了個花式救命表情。
“唉!”霞霞再次嘆着氣,搖頭說:“話說,你有沒有想過將來怎麼辦啊?”
“將來?我——死而復生,必定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沒準明早打開門就發現蜘蛛俠、奇異博士正排着隊等我簽約去拯救世界了。”菲陽繼續嬉皮笑臉。
“別裝了,你就一嘴硬的死鴨子。”
菲陽眼眸暗了下來,她沉默了一會,聲音變得無力:“你說,老天究竟是什麼個用意?它讓我死而復生,卻失去了雙腿。從前想飛,感嘆自己沒翅膀,現在好啦,想走連腿都沒了。我能怎樣呢?難道真開個帶音響的電動輪椅去參加殘疾人錦標賽?其實一直以來我連我自己究竟渴望什麼都不知道...”
霞霞幽幽道:“我知道自己渴望什麼,我沒你那麼大的野心。”
“我哪有什麼野心,什麼拯救世界也就裝逼的時候,胡嘴那麼一說。你知道我這個人可是連早起晨跑都覺得辛苦的人,現在好了,徹底不用晨跑了...”菲陽聳聳肩膀搖搖頭,轉頭看向窗外。江南的三月雨濛濛霧濛濛,彷彿沒有盡頭,又彷彿在醞釀一場暴雨。她深吸了口氣,自嘲地笑道:“喂!你想怎麼樣嘛?難道要做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狗尾巴花嗎?!瞎逼逼什麼?誰知道羅盤明天會開大還是開小?”她拿起枕邊的餐巾紙,揉成一團,眯着眼睛扔出老遠,吹着手槍對霞霞說:“來,接受傳統文化的再薰陶吧!跟小爺一起唱:葫蘆娃葫蘆娃一根藤上七個瓜,風吹雨打都不怕,啦啦啦...”
“閉嘴!瞧你這傻逼兮兮的二貨樣。”霞霞剛纔還眼露憐憫之情,被她這麼一唱,踩一腳的心思又來了。
“我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嘛。”菲陽噘嘴道。
“唉!——”霞霞再次眼露憐憫之情,她搖搖頭彎下腰,雙手託着下巴撐在病牀的欄杆上,滿臉真誠地看着菲陽。“算了,看在多年老友的份上,還是讓我來拯救你吧。”霞霞一本正經地說:“你之前條件好,還是個牛牛的學霸,沒人追當然無所謂了!可是現在呢?”
“現在?現在怎麼啦?”
霞霞無比可憐地望着菲陽,長嘆道:“你這樣,再沒兩下子,將來怎麼嫁地出去呀?”
菲陽大笑:“拜託!我今年才16歲,現在就言嫁,是不是太搞笑了。灰姑娘一定要嫁給白馬王子纔算幸福嗎?白雪公主就是個空有其表的傻逼,換了我?老子的家老子的爹,有你撒野的地方?早在老妖婆飯裡拌老鼠藥了...”
“行了,行了!”霞霞打斷了她,又搬出了自己的那套理論:“一個女人可以沒有事業,但絕對不可以沒有家庭。你都癱瘓了,不找個人嫁?難道還要你媽照顧你一輩子嗎?我家的情況你再清楚不過,你不明白一個完整的家有多麼重要,你每天可以對着你娘撒嬌,可我只能對着鏡子傻笑。這叫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算了,說了你也不明白。”
菲陽怎麼不明白,和霞霞從小一起長大,早被她那套理論洗腦了。什麼女漢子、獨身主義者也就‘裝逼’的時候隨口那麼一說,自己家和霞霞家兩個鮮明的對照擺在面前,想不承認都不行。自己但凡咳嗽一聲,媽媽就會追在後面跑;媽媽但凡哎喲一聲,爸爸就會將早餐送到媽媽牀頭。可霞霞,有回都高燒到39度,還要替不在家的外公外婆照看母親。這也是一直以來她讓着霞霞,小心避開任何涉及有關家這個話題的原因。
“你知道你問題出在哪兒嗎?”霞霞居高臨下地問。
菲陽諂媚而疑惑地看着霞霞。
“在學校裡,你是個學霸也就算了!還喜歡但凡有事就擼起衣袖:‘放着我來!’。像上次開學發書的時候,我看見你和幾個男生去領你們班的書。你是傻嗎?逞什麼能?裝什麼逼?領書這種體力活,可是男生的專利,你搞得像個女漢子似的,雌雄同體還無所不能,誰敢追你啊?”
“劉老師叫同學們去領書,他們磨磨蹭蹭,沒幾個人肯去,那我不就只好去了。”菲陽理所當然地回答道。
“你傻呀!再沒人,你也不能去啊!你知道我剛纔爲什麼讓文軒給我們買麻辣燙嗎?”
“你想吃唄!”菲陽想都沒想。
霞霞點着她的腦門:“用點腦子,好嗎?!我想吃不知道自己買呀!我還沒窮到要貪一碗麻辣燙小便宜的份上吧!男生在照顧小女生的時候,會感覺特自豪,自己特爺們。這就好比——”霞霞扭頭尋找,看到了那本期刊,拿了過來:“啦——諾貝爾文學獎,大家都說好吧?可有幾個人會真正去看呢?估計銷量還不如這本期刊了!好,有什麼用,沒有爽點都是白搭!你呀——就是屬於白搭的那種,知道嗎?!你知道男生最喜歡哪種類型的女生嗎?”
菲陽瞪大了眼,拱手:“小的,受教了!請賜教——”
霞霞坐直了身子,伸出一雙蘭花般的手託着嬌俏的臉龐:“天吶,這書好重啊——我搬不動,這可怎麼辦呢?”她用力咬着嘴脣,嘴脣被虐得鮮紅,雪白的雙腮也變得緋紅,一雙丹鳳眼半睜着,長長睫毛微微扇動,裡面竟隱約閃動着淚光,整個人看起來像朵帶雨的梨花。
菲陽目瞪口呆,發出一聲感嘆:“高人啊,實在是高!”她大笑起來。
“你看看你,笑得多肆無忌憚、多猖狂,哪像個女孩子!你得學會怎樣微笑;怎樣走路;怎樣壓低了嗓音說話,才能顯得既天真又無辜。來,認真跟我學一片。”
“求你,不要——”
霞霞瞪着菲陽,於是,菲陽舔着嘴脣,翻着眼睛:“天吶!這書好重啊——”她那造作誇張的表情像個算命的瞎子。
“好惡心啊!” 兩人大笑起來。
“天啦,殺了我吧!臣妾做不到啊!”
下午天空明亮起來,清風浮起紗簾,落在窗前的康乃馨、馬蹄蓮和百合上。病房裡靜悄悄,只有濃郁的麻辣燙香氣依然充斥着。
霞霞是和菲陽、文軒一起吃過午飯後,被護士一再催促才走的。文軒原本只買了兩人份,沒打算讓自己和兩個叫喳喳的小女生一起吃午飯,但扭不過霞霞的盛情,也就勉爲其難了。已是下午一點多了,安冉剛打來電話說還要過一會纔回來,讓菲陽自己早些睡午覺。牀已被文軒走的時候放平,菲陽閉上了眼睛。她乾咳了幾下,覺得喉嚨裡面乾乾的,或許是剛纔話說太多的緣故,也或許是麻辣燙的緣故,總之她覺得:口渴了。
轉頭,一杯水就放在牀頭櫃上,那是文軒臨走的時候,新倒的。她伸手去夠,牀支起的時候是夠的到的,現在也只差十來釐米。於是,她努力撐起頭和胸部,嘗試着再去夠。只差一個手掌的距離了,可就是夠不到,她氣喘吁吁地倒了下來,一張瓷娃娃臉變得通紅。又嘗試了幾次以後,她的眼中開始充滿了淚花,呼叫器的按鈴就在枕邊,可是她就是執拗地不願意去碰它。
那隻玻璃杯在陽光下,晶瑩剔透,折射着七彩的光芒。裡面的清水甘甜誘人,它無辜地靜靜地和窗前的鮮花一樣躺在那,享受着初春雨過天晴後陽光的美好。窗外更是落花飛絮,人間美好,可是這美好——菲陽望着那杯水,它好像在嘲笑這位卑微的追求者。
“這就是我的人生、我的將來嗎?連喝杯水也要有求於人?哪怕它近在咫尺?”菲陽已累得滿頭大汗,淚水順着臉頰浸溼了大片枕頭。
“奶奶的,裝什麼逼?!拯救什麼世界,先拯救拯救你自己吧!”她和自己生起氣來:“死而復生就一定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嗎?不過是羅盤開了一把小,你輸掉了褲衩,連翻盤機會都沒有了,莊家還不准你離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