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向在楊柳街的街口找了處牆角,將摩托停了,提着三個新置的盛着三椒的青花瓷壇,徑直朝西北方向的街角行去。剛轉過街角,便遠遠瞧見一處崗哨,料來崗哨之後便是梅園了。
“同志,幫我叫下關春雷。”薛向行到近前,不等迎上來的警衛戰士喝問,便先開了口。到得梅園,便叫關春雷,是薛安遠事先提點好的。
警衛戰士看着眼前身着呢子軍大衣的薛向一陣愣神,關春雷正是自己的頂頭上司、直管領導,可到此處的,無不是來探視老首長的,還從沒有人開口就找關隊長的。
聽得薛向道明來意,警衛戰士朝後方的哨卡做了個手勢,那邊對着報話機說了幾句,未幾,呀的一聲,梅園的大門打開了,步出一條昂藏大漢來。
“誰找老子啊,真新鮮,我老關在梅園十多年,還頭回有人來看我。”關春雷赤紅臉,倒戟須,體魄雄健,身材高大,遠觀難辨年歲。人未近前,如雷般的聲音便傳了過來,這般威勢倒是人如其名了。
“關伯伯,新年好,我是薛安遠的侄子,薛向。”薛安遠昨天便和薛向介紹了關春雷的基本情況,薛向倒是知道他今年五十有二,較伯父小了五歲,較自己的父親大了不少,一聲伯伯是沒錯的。
“薛-安-遠!你真是….老連….長的侄子?”關春雷待聽見薛安遠三個字,一個加速便衝到近前,扯着薛向的衣領便追問了起來,話語中滿是難以置信。
也難怪關春雷如此失態,老首長起起落落,總算還能避居梅園,可老連長卻是一去再沒了音訊。關春雷作爲當年229師老警衛連倖存不多的老人,對老連長薛安遠的感情豈是言語能表達的?那是槍林彈雨、血火衝殺中爲對方擋子彈、拿命換出來的生死之交,是搶着抱了炸藥包去摧毀敵人機槍陣地的過命兄弟。薛安遠進去快六年了,苦於當時的zz氣候,關春雷從未敢去探視。倒不是關春雷自己怕受到牽連,他是怕連累了薛安遠和老首長。這會兒,聽說來人竟是老連長的侄子,關春雷哪裡還忍得住激動。
這些年,自己被羈縻得連老連長的家人也未曾照顧,還算什麼老警衛連的重義關大炮。孩子今天過來,一準是遇到什麼麻煩了,今時不同往日,也不看看今天梅園來的都是誰!縱是有天大的事情,自己一定要求着老首長給這孩子辦了。關春頭在心中倒是先給薛向所來爲何,定了性。
薛向左手提着用細麻繩串起來的三個青花瓷壇,右手雖然空閒,卻並未格開關春雷伸過來抓着他衣領的大手。關春雷話音方落,薛向並不答話,卻探手進腰間掏出一把槍來,正是薛安遠交代的那把王八盒子。
關春雷鬆開薛向的衣領,一把抄過這把日本產的南部十四式手槍,雙手不住細細地摩挲,忽然,眼中竟滾出淚來。關春雷哪裡不認識這把手槍,這是老首長當年的配槍啊,說起這槍,自己又欠了老連長一條命啊!
那是三十四年前的事兒了。那是四二年,正值反掃蕩,老首長接到八路軍總部機關的通知前去開會,229師師部安排警衛連長薛安遠和警衛戰士關春雷沿途護送。當時的師部離總部有一百多裡,一路上更是要穿過鬼子佔領區。薛安遠和關春雷護着老首長晝伏夜行,盡挑小道,一路行來倒也順暢,可是翻過正太路附近的山樑時,出了狀況。
當時恰逢鬼子的一支特種部隊——“特別挺進殺人隊”,奇襲太行山總部機關,敗退下來,薛安遠三人遭遇的正是化裝成我軍的挺進隊的第二中隊“益子挺身隊”的殘部。這支益子挺身隊專門化裝成我軍,且隊員人人皆能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語,專門從事刺殺我軍高級黨政幹部。
是時,天色微明,雙方在二道崗一遭遇,關春雷見對方身着八路軍的軍服,以爲是自己人,老遠便招呼開了。益子挺身隊的隊長益子重雄假意迴應了一聲,便招呼手下將手電筒晃了過來,待看清老首長的面容,益子重雄立時從兜裡掏出一張照片來比對。原來我軍的高層領導照片皆被“益子挺身隊”的隊員貼身收藏,隨時準備刺殺。
薛安遠一見對方竟掏出照片來,立時明白大事不好,趕緊扯住正準備衝出山崗、過去接應的關春雷,保護老首長隱蔽。這時,益子重雄也從照片認出了老首長來,哪裡願意錯過這位八路軍的重要首腦,又見對方似乎起了疑心,當下就招呼身邊的七八個手下展開強攻。於是,雙方就隔着一道土坡交起火來。
交火不到五分鐘,薛安遠和關春雷便覺出那幫鬼子的不凡來,對方居然用衝鋒槍打起了點射,且精準異常,若不是天色昏暗,視力受阻,自己兩人早報銷了。雙方又對峙了一會兒,益子重雄竟領着七八個手下打起衝鋒來,虧得薛安遠和關春雷知道此去兇險,每人身上帶了五六顆香瓜手雷,靠着這些威力奇大的手雷,纔將鬼子的這波衝鋒給打了下去。
薛安遠和關春雷雖然擋下了第一波衝擊,可到底沒能全身而退,薛安遠左臂中槍,關春雷被打飛了軍帽。薛安遠知道再這麼撐下去,遲早要糟,且兩人這會兒的子彈已然告罄,只剩下三顆手雷威懾着不明就裡的鬼子。當下,薛安遠便下令讓關春雷護着老首長先退,由他斷後,卻被老首長和關春雷斷然拒絕了。當時,老首長便拔出了腰裡的手槍——一把日製南部十四式,就要和二位警衛並肩作戰。可老首長純是政工幹部,哪裡會打仗啊。薛安遠一個側滾,滾到近前,劈手奪過老首長手中的王八盒子,抵住自己的太陽穴,以死相脅,要老首長和關春雷先撤,他來阻敵。關春雷無奈,只得拖着一臉怒火的老首長撤退。
益子重雄也發現了那邊的動靜,此次“停進隊”奇襲八路軍總部失利,若是能留下眼前的這條大魚,他這個中隊就是打光,也賺了。益子重雄立時領着剩下還能動彈的鬼子嗷嗷叫地衝了上來,薛安遠這時也不管不顧地發起了反衝鋒,從老首長手中奪過的王八盒子此刻已用不上了,被他倒插進腰間,提了剩餘的三顆手雷便依次拉去引環,擲了出去。薛安遠沒有選擇延時投擲,正是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給老首長和關春雷躍下二道崗製造空當。由於沒有延時,三顆爆炸的手雷並沒有對數名身經百戰的鬼子造成有效的殺傷,未幾,益子重雄領着四名鬼子又衝了上來。
薛安遠這次不再莽撞地衝鋒,而是伏身扒出了那把王八盒子,打起了阻擊。再說,此刻他已無力衝鋒,投擲三顆手雷的空當,他又捱了兩發子彈,好在沒傷在要害,倒也還能支撐。薛安遠又阻了四名鬼子數分鐘,此時,天色昏暗,料來老首長和關春雷已經逃脫身,且他又捱了兩槍,自忖性命難保,又不願屍首落在鬼子手中,手中的武器被鬼子繳獲事小,可衣服夾層裡的重要文件被鬼子得去,那就損失慘重。思及此處,薛安遠奮起餘勇,掙起身來,朝二道崗的南側狂奔。
此地,正是一處斷崖,薛安遠正待跳下,背後又中了一槍。這下,他徹底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直直跌進了崖下。孰料,他命不該絕,斷崖下有一灣水潭,正是小商河分支,潭水甚深。薛安遠落進潭後,便被水流衝到了下游的窪地,被二道崗腳下早起洗衣的農婦所救。農婦看他着裝,便知是八路軍,就通知了當地的地下黨。接着,薛安遠幾經輾轉,被送進了後方醫院,方纔獲救。此戰,薛安遠身中七彈,幸好未中要害,但是由於耽擱了治療,傷口已經感染化膿,送到後方總醫院做了整整一夜的手術,方纔九死一生,挺了過來。
此次重創,薛安遠花了大半年功夫方纔將養好身子,返回部隊。歸隊後,薛安遠就要把那把王八盒子歸還老首長,卻被老首長回絕,說是贈給薛安遠,讓他代己殺敵,多宰幾個鬼子。此後,薛安遠便下了作戰部隊,一路南征北戰,東征西討,在老首長有意無意地關照下,步步高昇。而關春雷從此便作了老首長的貼身警衛,數十年來,從未換過職務,也再未遭遇戰火。可以說那夜的二道崗遭遇戰是關春雷此生最兇險的一戰,是以,他對這把王八盒記得格外清楚,更何況,王八盒子的手柄左下角還刻着老首長的姓氏“南”字,因此,關春雷一見,便認出這把槍來。薛安遠將這把槍交付薛向持到梅園來,並非是提醒老首長和關春雷莫忘當日救命之恩,不過是贈予薛向一張通行證罷了。不然,是不是個人又豈能隨便進得了梅園、見着老首長?
關春雷緊緊握住這把王八盒子,虎目泛紅,看得身邊並未退去的警衛戰士大是好奇。關大炮什麼脾性,滿梅園的警衛誰不知道,那是凍死迎風站,餓死挺肚行,誰曾見過他灑淚花子?
鐵漢流淚最傷情,警衛戰士看得不忍,竟從兜裡掏出手絹來,遞給關春雷,讓他擦淚。警衛戰士的這番舉動徹底把關春雷從悠遠的回憶中給拉了回來,在兩個小輩面前淌淚,讓關春雷老臉泛紅,有些下不得臺了。孰料,關春雷頗似猛張飛的脾性,粗中有細,腦子一轉,便有了主意,大大方方地接過手絹,擦了擦額頭,道:“你小子夠機靈,怎麼知道我熱啊?”
側立一旁的薛向和警衛戰士聞言,額頭黑線直冒,齊齊擡頭望天,心道:難道這天上正飛着的,不是雪花,而是棉花麼?
Ps:“挺進殺人隊”和化裝成我軍的“益子挺身隊”並非江南杜撰,歷史上確有其事。穿插二道崗遭遇戰,並非江南跑題、注水,實是沒了這一節,如何顯露薛安遠和老首長的交情來?畢竟警衛過老首長的戰士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