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薛向話落,衆人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該抽菸還是抽菸;該和水依舊喝得稀里呼嚕;就連小孫也在若無其事地用那杆禿了頭的破鋼筆敲打着一本淡黃的筆記本,頭也不擡一下。就好似薛嚮往人羣裡丟了炸彈,人羣卻沒反應,怎不叫他驚詫。
你道衆人爲何這種反應?原來人家壓根兒就以爲薛向在開玩笑,且開了個一點也不好笑的玩笑。有願意給大隊長面子的,配合地哈哈幾聲,剩下的全靜等薛向接着說開會的內容呢。
薛向瞧得糊塗極了:難道他們對分田的嚴肅性和嚴重性,一點兒也不知道?
薛向停頓良久,衆人等不到下文,齊齊拿眼來看他。薛向這會兒也窺出了端倪,行到做記錄的小孫身邊,劈手摘過筆記本。但見分田到戶前的講話全記錄在案,而關於分田到戶的內容,是一個字兒也沒寫。這下,薛向才悟過來:原來人家當自個兒在說相聲啊。
薛向氣得猛地一拍桌子,啪的一聲巨響,那張捱了一掌的紅漆木桌劈開一塊兒。巨響聲唬得正喝着水的韓東臨水杯一抖,撒出不少水來,巧而又巧,全落在襠處。慌得韓東臨急忙擦拭,拙劣的動作引得衆人鬨笑,將薛向拍桌子製造的嚴肅氣氛衝消殆盡。
薛向倒不是靠拍桌子增加威勢,實是被衆人氣樂了。他稍稍平復心緒,接道:“別當老子是開玩笑,今天下午,老子去田邊看了。那個鍾原,就你還笑呢,老子看,就是你們那個小隊的社員最能墨跡。老子轉了一圈。走了二十分鐘,轉回原地,那幫人竟也還在原地。這是什麼境界?都這樣幹活。還搞個球啊,餓肚子也是活該!”
薛向破口大罵。這會兒,衆人全回過味兒來:大隊長這是要玩兒真的啊!
驚疑過後,大部分人的腦子突然懵了。剩下沒懵的,要不是在想自己是不是生病了,耳朵出了毛病;要不是在想,大隊長一準兒是晚上吃飯,喝多了酒,在說酒話。
其實。衆人有這般反應也是正常。實乃是這幫人經過幾十年的集體生產,又先後經歷互助組、合作社,退社、建社、並社,這麼一通折騰下來,腦子裡早被磨得沒了一點單幹的想法。平日裡佔公家點便宜,尚且要擔心“挖社會主義牆角”和“資產階級復辟”等等罪名砸來。可眼下,大隊長的這番話,在他們聽來,說“挖社會主義牆角”已經是輕的,簡直就是在刨社會主義的祖墳。那該是多大的罪名。是萬萬要不得的!
衆人臉上各般顏色,有驚疑,有恐懼。有難以置信….就是沒有一個說話的。全場沉默良久,薛向知道再僵持下去,一準讓這幫人聚成合力,那時再勸說,就是千難萬難了,便出言點了韓東臨的大名兒。
薛向之所以不點李擁軍,實乃是這傢伙太實誠了,聽命令是一流,可要他搞配合。那就是爲難,說不定這傢伙還能跟薛向反着說。而韓東臨則不然。這是個心有城府、腦袋活絡的傢伙,知道該怎麼應付。
果然。韓東臨站起來,便唱起了高調:“我就不知道你們在磨蹭什麼?怕什麼?難道大隊長還能害咱們不成?先不說大隊長是從祖國的首都下到咱們這個窮山溝溝,來支援咱們的,單說他到了靠山屯,爲咱們做了多少實事兒啊。你家今年多分的麥,你家伢子能上學,這哪一樁,哪一件不是大隊長爲咱們乾的。事到臨頭,你們居然還懷疑起大隊長來,畏首畏尾,真tm的不是爺們兒。”韓東臨嘴上說得漂亮,心中卻是在打鼓。要不是薛向給了他太多的震驚,且在山神蛇口下救過他性命,說什麼他也不敢摻和進這事兒的,真正是殺頭都不止的買賣。
韓東臨話音剛落,李擁軍一拍桌子,蹭地站了起來:“你老韓也別充大個兒,誰tm的不是爺們兒,誰張口說了‘不’字,去tm的,幹了,大隊長都不怕,老子怕個球。”李擁軍最好跟韓東臨較勁兒,原本他心中是萬萬不肯淌這渾水的,見韓東臨在自己面前拿大,熱血一涌,不着邊的話,脫口就說了出來。
李擁軍和韓東臨都表了態,衆人的目光就落到了這最後一個班子成員副隊長鐵勇身上。自打蔡高禮父子被薛向折騰得退避三舍後,鐵勇自動加入醬油黨,每天抱着薛向贈給他的那本足以當枕頭的《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研究個沒完,心得寫了一大堆。就連薛向讀了他的心得,也嘖嘖讚歎。認爲鐵勇寫得東西,雖不足發人深省,卻是言之有物。這對一個沒讀過幾年書的土黨員來講,贊聲天賦異稟也不爲過。
本來,薛向召開此會議前,也考慮過要不要通知鐵勇的問題。畢竟這傢伙雖然聽從安排,但是至今沒服過軟,一副崖岸自高的模樣,似乎還是心向蔡氏父子。一旦將這種掉腦袋的大事讓其與聞,說不定就被散播出去,那就是潑天大禍。若是不通知鐵勇,可人家到底還在生產隊,人前人後的,誰的眼睛都不是瞎子,壓根兒不可能封鎖住消息。因此,薛向還是招呼小孫通知了鐵勇,因爲他想到了對付鐵勇的辦法。
衆人目光灼灼之下,薛向果然點了鐵勇的名兒:“鐵隊長,說說你的看法,咱們不搞一言堂,主席說的好,要發揚黨內明主嘛,你也說幾句吧。”薛向嘴上念着民主,心裡卻想着主席說的後倆字“集中”。
鐵勇卻無並薛向想象中的踟躕,站起身道:“大隊長,同志們,我最近苦讀大隊長贈送的馬克思主義專著,卻是沒把心思放在農業生產上,脫離了羣衆,我先進行下自我批評。至於大隊長說要搞承包責任制,道理高深,規則細化,我雖是一個黨員。可連自己信仰的馬列都理論沒研究清楚,就更不敢多言具體實踐了。所以,我就不說了。但是。這裡,我表個態。組織上的決議我一定遵守,安排的任務我一定不折不扣的完成。”說罷,鐵勇坐了下來,也不看四周衆人的表情,依舊捧了那灰綠色的搪瓷缸,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了上面。
薛向心中苦笑:沒想到鐵勇這般滑頭,滿嘴都是遵守、完成,就是不表態。這是怕擔責任啊!
不過,這早在薛向意料之中,只要鐵勇不直言反對、壞了統一認識的氛圍就成,他有的是辦法讓鐵勇就範。鐵勇言罷,薛向又點了靠山屯黨齡最長的王樹生髮言。王樹生四七年入黨,今年已是五十有三,在靠山屯稱得上德高望重。老隊長在世時,也曾提出讓他接班,卻被他拒絕了。老頭子淡薄名利,卻是仗義執言。蔡高禮有時也得讓他三分。那日蔡國慶剛明火強搶柳眉,也正是摸清了王樹生去了鄰縣走親戚,纔敢下的手。若是老王在。他萬萬不敢這般猖狂的。
王樹生叼着個旱菸袋,吧嗒吧嗒,抽得濃煙滾滾,聞聽薛向點名,也不含糊,拿煙鍋磕了磕鞋梆子,起身道:“大隊長,先前東臨的話,我也聽了。說得是不錯的。你到靠山屯給大夥兒坐了多少好事兒,我老漢也都看在眼裡。知道你做什麼都是爲了屯子好,爲了咱靠山屯的數千鄉親好。就算你方纔說的分田、搞責任承包。違了眼下的大形勢,有些不合時宜,老漢我也是支持你的。但只一點,你先前只說了分田的辦法,卻沒說透原因,我希望你能說透。若是你只是怕大家偷懶,我老漢出把子力氣,每天盯着就是,實在是犯不上冒這個險啊。”王樹生是真的對薛向這個年輕的大隊長滿意到骨子裡了,自不願看他冒這個風險。
王樹生話罷,薛向竟有些感動了。他實是沒想到這麼講原則、有黨性的老黨員,竟然對自己信任至此,連這大逆不道的事兒,想也不想,便投了贊成票。
薛向起身,上前握住老爺子的雙手,將他按回了椅子:“老王叔啊,不是偷不偷懶的問題,實在是是大家有沒有搞生產的心氣兒的問題。我說個事兒,大夥兒可能不愛聽,可不愛聽我也得說。就拿各位自家的自留地說吧,裡面的莊稼,是不是比公田的長得要好?是不是都當作心尖兒、寶貝一般伺弄?這就像是別人的娃,再怎麼喜歡,也沒自己的親啊!”
說到這兒,薛向停頓一下,拿眼去看衆人,但見人人低了腦袋,就連王樹生也一樣。實乃是薛向捅破了這層幾十年來,誰都知道、卻都不敢捅破的窗戶紙。
薛向見衆人羞慚,趁熱打鐵道:“同志們吶,你們可能不知道,咱們養豬廠的那千多頭豬越長越大,需要的飼料也越來越多,可飼料廠加班加點也照顧不過來,更不提每天需要熬煮豬食的柴火,也得派人去金牛山中砍回,這都需要人啊!大家說,若是公田分了,成了大家的自留地一般,那大夥兒得幹得多起勁,能騰出多少時間啊。若是還像現在這般湊在一塊兒磨洋工,那千多頭豬指定養不活,別忘了,咱們辦廠可還欠着外面不少錢哩。就算不提欠債,三千畝田的收入能趕上這千多頭豬麼,就是三萬畝田恐怕也追不上啊,這筆賬,我不說誰都會算。”
薛向道出隱情,衆人這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那千多頭可真正是靠山屯全體社員心中的寶貝疙瘩啊,吃的是精心配製的飼料,睡的是新軟稻草,豬圈清理得能趕上自家的屋子,及至這大熱天,甚至每天都派專人去新鑿的水塘,取回水來,給它們洗澡降溫,就是自家老人也沒這待遇啊。
一衆黨員聽說豬廠有難處後,先前均暗自盤算學習鐵勇,來個不反對,不承認。這會兒,卻是早把這些小算盤砸得粉碎,七嘴八舌地嚷嚷開了。
“我說,大隊長,同志們吶,這真不是小事兒啊!這千多頭豬可算是咱們靠山屯全體社員的命根子啊,不怕你們笑話,我每天聽着豬哼哼,都能樂出聲來,咱們可不能看着這些豬祖宗餓肚子啊。”
“說得對!媽的,我看這地是不分不行了。諸位各自拍拍胸脯。誰給社裡幹活的時候,不是想着怎麼省力,怎麼來。不都是盼着太陽快落山。可一給自家幹,恨不得一天當兩天拼。咱們是黨員。尚且如此,那些羣衆們就更不用提了。”
“分吧,今年的種子我看很不一般,一株苗上結的穗較往年多了一倍不止。若是伺弄好了,大隊長說的讓咱靠山屯社員們吃一年飽飯的話,可真就要實現啦。”
“分,不分不行了!再說,咱們靠山屯自家分地。礙不着誰,社裡的公糧咱們保證不欠就是。更何況,都是自己人,誰會多嘴說出去,敢瞎說,捶死他狗r的。”
“………”
一疊聲的“分田”中,薛向笑了。他擡手虛壓,待衆人聲音歇止後,道:“同志們,看來大家的意見很統一。這就很好嘛!理不辨不明,話不說不清,說清楚就好。可俗話說‘空口無憑’。又說‘白紙黑字’,我看不如咱們寫個分地的合約,一起簽名,再按上手印。不是我信不過大傢伙,全屯子的各家當家人,有一個算一個,一個也不能落,咱們防小人不防君子。”薛向說完,有意無意地朝鐵勇看去。後者仍舊低頭看茶杯。只是薛向望過來時,卻見他的手猛然抖動。竟灑出水來。
薛向話落,李擁軍搶先叫出聲來:“對。就按大隊長說的辦!我看這個辦法就很好,光用嘴說,有球用,知人知面不知心。都按了手印,那才牢靠呢,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大夥兒睡覺都安生。”
衆人聞言,紛紛點頭稱是,薛向吩咐小孫掏出紙筆來。小孫正要遞給他,卻被他伸手指着鐵勇,道:“讓鐵隊長寫,早聽聞鐵隊長几筆字鐵畫銀鉤,書法很是不錯,村頭牆上的標語刷的就很有水準嘛。”
鐵勇萬萬沒想到薛向居然在這兒等着自己,這白紙居然要落上他的黑字。先前,他還想着萬一有機會,就把這事兒捅出去,這下全完了。鐵勇心裡叫起了撞天屈:媽的,說什麼老子書法好,老子才唸了幾天補習班,小學都沒混過。寒磣老子也就罷了,還拿牆上的標語笑話老子,誰不知道老子把“無產階級wh大g命萬歲”中“革”字刷成了“哥”!
鐵勇心中怨念萬般,可這時也不得不接紙筆,衆人都盯着他呢。先前他的表態,衆人想來就覺得他不靠譜。這會兒,他要是再推三阻四,今天能不能走出這門去,怕都是問題。鐵勇放下水杯,擡頭衝着薛向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接過紙筆。
薛向口述道:“1977年7月25日,地點靠山屯小學教室內,我們分田到戶,每戶戶主簽字蓋章。如以後能幹,每戶保證完成每戶的全年上交和公糧,不在向國家要錢要糧;如不成,我們幹部坐牢殺頭也幹心,大家社員也保證把我們的小孩養活到十八歲。”
薛向唸的極慢,卻是字字千鈞,彷彿一錘一錘敲打在衆人心頭,聽得衆人也屏住了呼吸。薛向唸完了,數息時間,鐵勇也寫完了。
這會兒,鐵勇鬱悶非常。誰成想,若干年後,這張紙進了博物館,提筆撰文這事兒也成了他此生的最榮耀。當時的與會人員,每每想到此處,到都苦不迭,後悔得直想那腦袋撞牆,均罵出聲來:怎麼就讓鐵勇那孫子把這美事兒,搶了過去。渾然忘了鐵勇寫字據,是已站在神塔頂峰的那人指派的。
薛向接過紙張,仔細瀏覽一遍,見鐵勇除了把坐牢的“坐“字寫成了”作“,其餘並無疏漏,便小孫一聲。小孫取來紅泥和鋼筆,薛向率先簽上了自己的大名,並把紅印按在了自己的名上。
薛向弄好後,退開,韓東臨和李擁軍竟齊齊搶上前來,要作這第二人,都想緊挨着薛向的大名。薛向怕二人這一爭執,又是個沒完,拿過鋼筆遞給了王樹生。孰料王樹生說自己不會寫字,薛向方纔恍然大悟,索性令不會寫字的將大名報上,他一一錄上。薛向記錄完畢後,將紙筆遞給了最前的韓東臨,韓東臨寫完,依次傳了下去。都寫好後,便挨個兒按手印,片刻功夫,一張八開的大紙的左上角印滿了紅指。
薛向小心將紙張摺疊好,放進皮包後,又道:“今晚的事兒,暫時不要說出去,從明天開始,由第一小隊打頭,挨家挨戶的叫人。不準一起來,一個個來,都去我辦公室,咱們挨個兒攻破。”
這個法子是他深思熟慮的,爲怕羊羣效應,免得衆人聚在一起,怕擔這殺頭的風險,集體反對分田。薛向便來個以寡擊衆,逐個擊破。由一羣黨員、幹部齊聚一塊兒,說道理,擺狠話,不信拿不下來。衆人聽罷,齊齊稱善,薛向擡手看錶,已是入夜時分,便揮手讓衆人散去。
次日一早,薛向的辦公室便擺開了龍門陣。一干小隊長和黨員分立兩排,懵頭懵腦的村民一進來,見了這陣勢,先就軟了三分,又被說教一通,沒異議的,自動簽名按印,有異議的,被威脅一番,也只得低頭就範。就這麼一連三天,靠山屯四百來戶無一漏網,齊齊被攻破。
你或許會問,那簽名後,出門的村民怎麼不向不知內情的村民報信,讓他們別去那鬼門關啊?呵呵,其中道理很簡單,自己都陷進去了,別人不陷進去怎麼行,說不得還會威脅到已簽名的自己呢。
說到這兒,其中道理,倒頗似本人早年的一次遭遇。那是一天夜裡,去鄉里看電影,路過田埂,月色微明,不小心踩一腳牛糞,我悶頭不吭聲,繼續前行。後面跟着四人挨個兒從那地兒路過,等過完後,第五人才叫出聲來“踩着糞了”。那叫出聲之人再擡頭一看我等,鄙人和前面三個正在齊齊再拿稻草刷鞋底。本人是這麼想的:俺都踩了,你憑什麼不睬。第二三四怕也是一般想法。說着,就扯遠了,咱們言歸正傳。
待全屯的家主全簽上名後,薛向便召開了全屯社員大會,照例說了一遍泄密的危害性,直把衆人唬得臉色慘白,方纔住嘴。接着,就開始公佈分田細則,自然是按各家勞力數量以及家庭負擔情況,來劃分。講好規矩後,分田到戶進行地頗爲順利,當天就結束了。就算有不滿意的,也不過是田地的位置問題,倒沒有爲多寡爭論的。當然,這些都是細枝末節,掠去不提。
ps:其中薛向口述的分田內容,正是小崗村那張放進博物館的字據上的原話,就連坐牢的“坐”字也一併寫作“作”,呵呵,着相了!文中的踩糞小故事,是真事兒,現在想來,也忍不住發笑。
另,上一章說嶺南軍區是十二大軍區之一,是沒錯的。七七年正是十二大軍區,後來縮爲十一大軍區、八大軍區,最後才穩固成七大軍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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